他知道这一生离不开她,就像她从来也没想离开他一样。一辈子,他们只分开过有数的几回,包括她生四个孩子的那四次住院,也还有他在那场巨大的革命中被送到西北的深山里劳动一年。后来他和一批同事提前回到城市,他们被编入一个科研攻关组,为铺设北京第一条地铁效力。虽然他远不是其中的主角,也没在真正的一线,可这并不妨碍他们的小儿子每次乘地铁时总对同学吹嘘:知道这地铁是谁设计的吗?我爸!
田嫂回来了,羊肉、调料样样齐备。她一头钻进厨房,该洗的洗,该切的切,眨眼间就大盘小碟地摆出一片。她把那些盘盏依次从厨房端出来,端上老爷子老太太守着的餐桌,绕着桌子中央的大火锅码了一圈,众星捧月一般。接着,田嫂还得先把火锅子端走——老太太擦得满锅牙膏印,得冲洗干净。好比一个洗澡的人,不能带着一身肥皂沫就从澡堂子里出来。田嫂在厨房的水龙头下冲洗着火锅,发现这锅并没有像从前那样被老太太擦得锃亮,锅身明一块暗一块的,锅脚干脆就没有擦到,边边沿沿,渍着灰绿色的铜锈。想到老人的眼疾,田嫂心话,真难为您了。那边老太太又问锅擦得亮不亮,如同孩子正等待大人的褒奖。田嫂打算撒个小谎,高声应答说,亮得把我都照见啦!把我脸上的黄褐斑都照见啦!他和她听见田嫂的话,呵呵笑起来。
续满清水、加了葱、姜、大料和几粒海米的火锅重又让田嫂端上饭桌,只等清水咕嘟咕嘟滚沸,涮锅子就正式开始了。他和她欢悦地看着桌上的火锅和火锅周围的盘盏,尽管那火锅在他们眼里绝谈不上光芒四射,但田嫂的形容使他们相信那锅就像从前,几年、几十年前一样的明亮。田嫂则“职业性”地偏头看看火锅的炭口,炭火要旺啊。这一看,哎哟喂!田嫂叫了一声,真是忙中出错,她忘记买木炭了。
这个忘记让他和她都有点扫兴,可他们又都不打算退而求其次——去搬孙子媳妇送的一只电火锅。他曾经说过,那也能叫火锅?田嫂也没打算动员他们使用电火锅。就为了已经端坐在桌上的这只明一块、暗一块的紫铜火锅,她也得冒雪再去买一趟木炭。就为了老爷子和老太太的心气儿,值。等着我啊,一会儿就回来。田嫂像在嘱咐两个孩子,一阵风似的带上门走了。
他和她耐心地等着田嫂和木炭,她进到厨房调芝麻酱小料,他尾随着,咕咕哝哝地又是一句:我老婆啊。
他一辈子没对她说过缠绵的话,好像也没写过什么情书。但她记住了一件事。大女儿一岁半的时候,有个星期天他们带着孩子去百货公司买花布。排队等交钱时,孩子要尿尿。他抱着孩子去厕所,她继续在队伍里排着。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觉得有人在背后轻轻拨弄她的头发。她小心地回过头,看见是他抱着女儿站在身后,是他在指挥着女儿的小手。从此,看见或者听见“缠绵”这个词,她都会想起百货公司的那次排队,他抱着女儿站在她身后,让女儿的小手抓挠她的头发。那就是他对她隐秘的缠绵,也是他对她公开的示爱。如今他们都老了,浑身都有些病。他们的听觉、味觉、嗅觉和视觉一样,都在按部就班地退化。但每次想起半个多世纪前的那个星期天,她那已经稀疏花白、缺少弹性的头发依然能感到瞬间的飞扬,她那松弛起皱的后脖颈依然能感到一阵温热的酥麻。
一个多小时之后,田嫂又回来了,举着家乐福的购物袋说,木炭来了木炭来了,不好买呢,就家乐福有。
火锅中的清水有了木炭的鼓动,不多时就沸腾起来。田嫂请老爷子老太太入席,为他们掀起烫手的锅盖。他们面对面地坐好,不约而同看一眼墙上的挂钟,蒙蒙的,仿佛是11点半了吧?要么就是12点半?心里怪不落忍,齐声对田嫂说,可真让你受累了!
田嫂没有应声,早已悄悄退出门去。她心里明白,这个时候,老爷子老太太身边别说多一个活人,就是多一只空碗,也是碍眼的。
他们就安静地涮起锅子。像往常一样,总是她照顾他更多。他们的胃口已经大不如前,他们对涮羊肉小料那辛、辣、卤、糟、鲜的味觉感受也已大打折扣。可这水汽蒸腾的锅子鼓动着他们的兴致。他们共同向锅中投入眼花缭乱的肉和菜。她捞起几片羊肉放进他的碗里,他就捞起一块冻豆腐隔着火锅递给她。她又给他捞起一条海带,他就也比赛似的从锅里找海带。一会儿,他感觉潜入锅中的筷子被一块有分量的东西绊住了,就势将它夹起。是条海带啊,足有小丝瓜那么长,他高高举着筷子说:你吃。
她推让说:你吃。
他把筷子伸向她的碗说:你吃。
她伸手挡住他的筷子说:你吃,你爱吃。
他得意地把紧紧夹在筷子上的海带放进她的碗说,今天我就是要捞给你吃。
她感觉被热气笼罩的他,微红的眼角漾出喜气。她笑着低头咬了一小口碗里的海带,没能咬动。接着又咬一口,还是没能咬动。她夹起这条海带凑在眼前细细端详,这才看清了,她咬的是块抹布,他们把她擦火锅的那块抹布涮进锅里去了。
他问她:还好吃吧?
她从盘子里捡一片大白菜盖住“海带”说,好吃!好吃!
她庆幸是自己而不是他得到了这块“海带”,她还想告诉他,这是她今生吃过的最鲜美的海味。只是一股热流突然从心底涌上喉头,她的喉咙发紧,什么也说不出来,就什么也没再说。
他又往锅里下了一小把荞麦面条,她没去阻拦。喝面汤时,他们谁都没有喝出汤里的牙膏味儿。
她双手扶住碗只想告诉他,天晴了该到医院去一趟,她想知道眼科病房是不是可以男女混住?她最想要的,是和他住进同一间病房。
雪还在下,窗外白茫茫一片。那棵小石榴树肯定不再像穿着毛衣,她恐怕是穿起了棉袄。
选自《北京文学》2013年第7期
火锅子
铁凝近年的短篇小说创作,倾向于恬淡内敛。作家既不急于讲故事,也不急于表达看法,而是依靠自身成熟的人生心态和纯熟的小说技艺,来处理生活中司空见惯的人事,常于细节处亮出思想的端倪。《火锅子》就以温暖的叙事态度、平实的语言和精彩的细节,完成了对素朴的中国式爱情的书写。
纵观整部作品,“火锅”作为中心物件贯穿始终。夫妻二人结缘于20世纪50年代初在中国流行的“共和火锅”,他们由同吃火锅相识相恋;在结婚时的嫁妆里,除了一对银碗,两双银筷子,便是一只紫铜火锅;后来,由于生活物资极度匮乏,涮不起火锅,妻子便用这只紫铜火锅为丈夫烹饪虾皮涮白菜,为生活增添了一份独属于那个特殊年代的温暖。年老之后,老爷子、老太太又用精心擦拭过的紫铜火锅,欢迎没见过面的孙子媳妇。可见,“紫铜火锅”这一看似平凡的生活用具,实际上代表着他们生活与爱情的内里。
即便到了晚年,老夫妻浑身都是病,听觉、视觉、味觉都在按部就班地退化,伴随一生的相濡以沫的幸福感,却并未因此减少。就像年轻时,他们从未用语言表达过爱情一样。到了晚年,他们依然用彼此的呵护来传递内心的爱:当爱干净的妻子再不能像从前一样把锅身擦得锃亮了,丈夫也再不能清楚地分辨物体的形状时,我们看到的是,面对连轮廓都是模糊一团的紫铜火锅,丈夫仍努力感受着妻子的情绪,夸奖她把锅子擦得和原来一样干净;面对丈夫错把抹布当作海带放在火锅里,妻子感到的却是庆幸——庆幸是自己,而不是他,发现了这块“海带”。她不动声色地用一块白菜,压住了“海带”。这一细节,让人心酸,也令人感动,这一动作饱含着两人一生的深厚情感。
对于两位老人来说,所谓幸福,并非是华丽的洋房、一呼百应的权力、奢华的珠宝、万贯的家产,而是一种长久的、内在的、稳定的心理状态,是不受时间的流转而改变的满足感。反观今日的年轻人,在追逐理想爱情的过程中,往往受到消费主义文化的影响,将身体的愉悦和物质的满足放在首要位置。这其实只抓住了生命中最浮华,也是最易于消逝的部分,因为,对简单生活的信仰和对情感本身的追求才是幸福的源头。
《火锅子》以平实的写作风格,传递着素朴的生活方式和中国传统爱情的迷人力量。正如铁凝自己所说,“无数诉说里,不动声色可能是一种极高的境界。她内藏着撼人心灵的力度,大喜大怒大哀大乐凝练而成的气度”。
素朴的爱情书写
——评铁凝的《火锅子》
沈梦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