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耳
事实上，我待在界田垅改善了心情。此前一段时间，一直处在创作的焦虑中，在纸上写下每一个字都犹如难产。来这里后，投入火热的“冬突”工作，我得来某种充实。晚上，在镇政府临时宿舍里，只一桌一椅一张床，桌上一盏台灯，光线可调至柔和。这环境让我切实地怀起旧来，照例写信给果蠃，也很有手感。那一晚奋笔疾书，写满五张A4纸的正反面，跟她讲述近几天的情况。
提笔写信是件奇妙的事，当我什么都不想写了，摊开纸我仍可以跟果蠃不停地絮叨。茫茫人海，我俩不上微博，但一直写信互粉。我将她的来信编了号，至今已破两百。信尾她不再顺颂文安，只落款：你的果蠃。其实我没见过她，她不给我寄照片，偶尔QQ聊天，死活不肯接通视频。有一晚我借酒撒欢，心急火燎，说你再不让我看一眼，亲爱的，咱们“离婚”吧！一阵沉默以后，她表示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视频接通以后，我看见画报上范冰冰巨大的照片。这日进百万的富妞不改本色，穿衣尽量省布，眼底暗含媚态身段遍藏妖娆，一如既往地诱杀男人。但吾辈网龄十余载，被各型各款美女诱杀千百次，早已疲态。我说，这个早看烦了，就想看看你呀。她回：范冰冰你都看烦了，我还敢让你看吗？
次日到镇邮政所，信没有寄出去。镇邮政所只有一个柜台，一个睡眼惺忪的中年男人。邮政所里摆的杂志基本都过期了，柜台里摆满地摊上常见的袜子内裤打火机一类东西。中年男人提醒我，平信基本收不到了。这个我知道，网上刚爆料，某企业到邮局平寄一批广告，隔天全在废收站找到，足有半吨，够那邮递员上牌桌放一两回响炮。企业诉他犯法，他肯定还想申辩：屏蔽垃圾广告，人人有责。
我说，那就挂号。他叫我过几天再寄，因为条码用完了。“要不，你用EMS？”他掏出专用封，深蓝底色上，刘翔永远定格在跨栏那一刹。我觉得不妥，倒不是钱，或者怕麻烦刘翔。我寄的可是情书，只能装在一至三号小信封，换成四号封便有公事公办的味道，不够私密，看着别扭。EMS相当于七号信封，果蠃会被这一反常态的尺寸吓一跳，还以为我这边突发什么状况。
信暂时寄不出去，我不得已给果蠃发去短信（我俩短信都慎发，怕发得顺手影响写信）。她问怎么了。我说我现在是“冬突”分子，躲在一个信都寄不出的地方。她赶紧劝我：你也就是个作家，别掺和那些自己都搞不懂的事。有什么心事，说给我听，别瞎胡闹。我暗自一笑，趁机向她申请网聊。
“……看清楚了，此‘冬突’非彼‘东突’，全称是佴城市计划生育工作冬季突击行动。”上了网，我先给她一个安稳。她放下心来，说你那里不能寄信，但还有网络啊？我说我在一个破得像砖窑的网吧，网速追得上键字速度，真是令人喜出望外。她来了兴趣，提出要看看，我就举起视频头转了一圈。乡镇的小孩其实很潮，一个个五颜六色，发型打理得随心所欲，打游戏，聊QQ，上黄网，一边看A片一边摁死噼里啪啦不断弹出的窗口，就像他们的爷爷在裤裆里捏虱子……
“你不是不用上班，一直请创作假的吗？”
我这女人，不枉多年鸿雁传情，对我多少有些了解。我只好沧桑地说：“说来话长。”
我有一个素未谋面的老婆，关系发展了七八年。说来没人信，于是我只好解释，因为，我是一个作家。这么一说，有人就会哦的一声，仿佛顺理成章。如果我说我是诗人呢？那么，即使我说正用意念搭通阴阳两界，和某位古代美女谈恋爱，大概也有人信。我大概算得上作家，十几年前获一个省级文学奖，被调进文化馆当创作员，于是写小说成为我的职业，长年创作假，单位已撤掉我的办公桌椅。即使连逢荒年，好久没发出一篇东西，也没人砸我饭碗。今年文化馆换了领导，我日子就不好过了。前不久，老全摆出为我着急的模样说：“袁馆长说馆里就这几个人，负责全县群艺，一个萝卜几个坑，怎么还长期养着闲人？一年到头都是创作假，什么道理？他发表了几篇玩意儿？发表了，又对县里有哪样贡献？”我看着老全，怀疑都是他说的。老全最喜背后讲同事小话，我一直拿他当戏看。背后讲讲不解嘴瘾，现在，他正好当我面，借着新馆长的意思自由发挥了。他又说：“袁馆长还说哩，养他一辈子，也不缺这几个钱。只是，他死后故居能不能开放成景点，卖卖门票？投资总要有回报嘛。”我就扑哧地笑了。我冤枉了老全，考虑那么长远，真不是老全说得出来。
其实，当了创作员却写不出东西，我的日子也不安稳，当年离婚就跟这有关系。我的前妻人不错，但她嫁错了人。我想复婚，但她第二回竟然嫁对了，看来，跟我过日子总还有一点好处：长眼。此后我长期打单身，以此向前妻聊表歉意。但因为我是作家，打单身也躲不开流言蜚语。这些年，我时常找个偏僻所在，闭关似的苦写，别人却说我又在哪里搞了女人。什么时候起，人们喜欢把作家和流氓看成一伙的呢？我怀疑这里面有个矫枉过正的过程：十多年前，作家被大伙当作明星搞，一发表就灵魂工程师，泡妹子也是手到擒来；眼下作家除了当官的、畅销的和编剧的，大都沦为穷人，想泡妹子挨白眼不说，还容易被当成流氓。那些老板企业家更爱泡妹子，但人家手不空，就和作家这号流氓有了本质区别。时过境迁，回想当年对作家的追捧，善良的人们难免有上当受骗之感，现在便捉着作家解气，至少也穷涮一通。我只得羡慕当年几篇文章混出头的那些作家，他们撞上时机，我们小辈到处挨涮。当然，再一想我好歹挂靠了文化馆，比比当年一起混的兄弟，还算多少讨些好处。当年为了文学理想同锅造饭的一些兄弟，有的一直混不上工作，日子过得紧巴巴，都懒得和人联系，像风一样刮不见了。
我只能在这种对比中提醒自己知足。
那天我主动找袁馆长要求回馆里工作，只要用得着，不妨把我当成万金油到处抹。我要争取主动，争取一个好的态度，以免馆长以吃空饷为由找我麻烦。恰逢佴城搞“冬突”，文化馆也要抽人去配合工作。佴城是少数民族聚居地区，山高林密适合打游击，计生工作开展起来困难重重。去年计生工作验收，佴城在全省忝列末座，市领导大为光火，要求各单位抽调人手充实计生前线，年前前后搭帮农民工返乡，“冬突”“春突”两回，把报表上的数据搞得有尊严一点。
既然我主动请缨，袁馆长就说，那好，这事由你去！我揣摩那眼神，仿佛是给我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说到这里，果蠃便问我，是你自己心里不踏实，疑心生暗鬼吧？我想了想，觉得大概是这样，虽然这些年我也拼命写，但艺术创作这种事没有苦劳只有功劳，发表不多，别人就当我是磨洋工混饭吃。虽然我内心不这么认为，但又做不到理直气壮。不到万不得已，我尽量不暴露自己职业。多年前，我在一本外国作家的创作谈里看到一句话，说作家就是打入生活内部的特务。当时揣摩不透，现在随时害怕暴露身份，突然理解了。
“其实。你们耍笔杆子的还算是老实人，别人看轻，你们也容易自贱。”果蠃说起话来总是知冷知暖，只是，我经常看不出她是夸我还是骂我。
“呃，老婆，还是你好哇！”我发了一个求吻的图标。她赶紧回我一个。我们的恋爱，这大概能算一把高潮。
我认为，我和果蠃算得上是柏拉图式恋爱，这东西存世稀少，我运气好，真撞上了。二十年前我还在乡下小学教书，一心想当作家，除了拿名著当教材，名作家的传记也读得不少，知道精神恋爱在作家群里并不鲜见——也许，这对我有潜移默化的作用，碰上果蠃愿意和我手写书信，我就意识到碰上这种稀罕的女人，不必生活在一起，一直将信写下去就好。我很想她，也曾因她夜不能寐，但我控制得住见她一面的冲动。作家的精神恋爱，我自作主张将其分为海明威式和纪伯伦式。海明威生性喜欢追逐女人，唯有最爱的那个，一辈子只搞书信来往；纪伯伦除了和他没见过面的老婆书信传情，绝不招惹别的女人，忠贞守护这份爱情。我一开始是向海明威学习，和果蠃写信，也泡过几个愿意跟我上床的女人；慢慢地，我就偏向纪伯伦。这是一个顺其自然的过程，我怀疑真正的精神恋爱，必将与自我阉割同步进行。
但有些人仍然喜欢将我当成流氓，认为我写不出东西就因为流氓成性。纵是只有果蠃一个人理解我，也够了。
多年前我的小说《春满道坪川》获省青年文学奖时，还能收到成把的读者来信，大多回一封就再无下文，只和果蠃一直交流下去。后来知道，那一年她死了男人。她男人也是当地小有名气的作家。她在我的小说里读出她男人的风采，一度认为我是她男人的转世灵童（原话如此），所以希望交往。一开始我就想知道她是不是美女，向她索要照片，慢慢地我们谈人生谈理想，谈生活里的柴米油盐，也谈性苦闷和对爱情的绝望。每隔半月，我必将收到她的来信，慢慢成了习惯，成了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有了期盼，老远看见那秃头邮递员就开始亢奋。后来我在信里称她为亲爱的，她隔了一个月才回下一封。她说她爱我，但是不想见我，问我介不介意。如果介意，那我俩只好就此分手。
我马上回信：0K，没问题！
她男人大她二十多，笔耕一生没能写出代表作，没闹出影响，却是一个大好人，当县文联主席期间，看见一个栽培一个，帮很多文青搞到城里工作，搞不到工作的也倾全力接济。她男人活着时，那些文青常以弟子之礼侍奉，一口一个师父，一口一个师母。等他一死？那些文青言语常有不敬，甚至对这师母图谋不轨。她和他们断了联系，更觉得她死去的男人高贵。她一直未嫁，也因此总在思念死去的男人。
果蠃跟我交了这底，我就更明确了，要和她一直柏拉图下去。她为一个男人绝不再嫁，纵是不合时宜，依然显着高贵；她要是为两个男人绝不三嫁，岂不是晚节不保？
电话突然响了，网吧太过嘈杂，我只好走到外面接。再回到电脑前，果蠃问我谁打来的。网聊毕竟和写信不一样，她管起我的事情，我不禁暗自一笑。我告诉她，是几天前往乡镇开拔时，车上认识的一个人，一聊，也是个文青……我还说，认识这个文青，也是有故事。果不其然，果蠃叫我说一说。这女人爱听文青的遭遇，当然要算怪癖。
其实也没什么故事，时间还早，我只想和她在网上多泡一阵。
几天前计生局用一辆依维柯装下二十来个人，分别发送至道坪镇和界田垅。那种扁脑壳的车坐着闷人，马路还像二十年前一样颠簸。我想一觉睡到界田垅，几个缺乏下乡经历的年轻人却兴奋，不停地讲笑话，都是网上看来的，讲的人互相捧场似的笑。稍微一讲，笑话都成了黄段子，餐桌上讲这个有点过时，放在这辆车内，气氛到底是闹了起来。我只打算听，但计生局孙副局长点着名叫我讲一个，就像去K歌房，鬼喊鬼叫没关系，反正进去了就要唱首歌签到。我硬起头皮讲一个不光老掉牙，简直腐朽的黄段子，以此交差，孙副局长竟做点评，并介绍说老李是个作家。这倒是他职责所在，一车的人来自佴城各单位，上午刚刚集结，还来不及相互介绍。
“呦，作家呃！”这番介绍不知触动了后排那小子哪根神经。我早就注意到他，他的火鸡头很醒目，脑壳仿佛从正中间劈成两半。人很活跃，那几个小孩闹气氛，他俨然是主持人。火鸡头走过两排人要和我握手。“是吗，李灿老师，真是你吗？”我俩的手握在一起时，他脸上挤出周星驰的招牌表情，绷着脸皮不笑，但每根头发丝都透着乐呵。握不到半秒，他猛地将手缩回，像是被烫了一样，然后难以置信地打量着。很显然，火鸡头迅速进入表演状态，另几个小孩就继续捧场。
“李老师，你的笔名是什么？”
“懒得取，就叫李灿。”
“哇，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记起来啦，你写的《边城》我可是读过N遍。”
不少人一齐喷笑起来，开始用目光找我。他们眼神暗含期待，大概以为作家都喜欢义正词严地教训小孩。要是我一来劲，车内气氛势必掀起一拨新高潮。我偏不。这些年，类似的场面我见多了。我同流合污地笑着，就像火鸡头正揪着别的谁来劲。等他回了座位，我就问：“你好。我那本《边城》你既然读了N遍，荣幸之至，能不能指点一二？”
“……牛逼，有意境，有好几段看得我几乎跑马。”他撅起了拇指，又冲他那几个小兄弟说，“谁敢说不好，当面翻脸！”
他没得到预想中的回应，车内怪异地沉默下来。我夸他见解独到，算是收场。然后，我坐下来将头靠在头枕上。我有点累。这个如此聪明的后生，不难看出来我想休息。耳畔清静了，我看向窗外，阴云如毡，仿佛夜晚提前来临。
突然，火鸡头又说：“李老师，我还看过你的《红楼梦》。我的妈，厚厚七大本我都……”
“齐小虎，阴魂不散是吧？”和我隔着过道而坐的那男人无奈地睁开了眼，“欺负作家同志脾气好是不？再哼一声试试！你要是我崽我脱你裤子打你，你不是我崽，我扔你下车！”
“金老师，你是老大，你讲了算。”
“有种再哼一声！”那男人拔高调门，呼地站了起来，大概担心脑门掀翻车顶，他脖子一缩。其实他没有自己预计那么高。小孩彻底安静下来，男人又打嗝似的笑几声，示意他只是逗逗小把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