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在村支书家里搞饭,一个妹子老远走来,长得俊俏,不禁多看了一下。她在门口停住,眼睛往里边瞟,冲着我们组的杨金桂打手势,示意她出去说话。稍过不久杨金桂走了进来,问计生局的专干老段,说有个妹子嫁到别的地方,生了两个女儿,现在想在娘家这边做结扎,问可不可以。她也是别单位抽调来的,具体的一些规定不是搞得很清楚。老段说:“主动配合我们工作,那当然最好不过。她肯在这边做,就是我们的工作成绩。”老段盛了碗饭,走到桌前又说:“要是她身体没有问题,今天下午赶紧做了。这种事情,经常会有反复。”杨金桂工作蛮热情,要了一张表跑出去让那妹子填。
“生两个女儿了?看着还像没结婚呢。”我不小心漏出一句。他们逮着话头又活跃了,因为一块待了这么几天,新同事们都知道我离婚的事,算是光棍一条。
杨金桂稍后进来,表都是她帮着妹子填的。她要交给老段,我从中拦截,拿了过来,定睛一看,姓名一栏写着:何桃仙。我扯开腿就往门外走,别的人一时没反应过来,稍后就一顿爆笑。
“何妹子,你等一等。”
她在一棵苦楝树下站定,扭头回来。那天听谯朱讲话,脑子里就出现她的形象,现在看到真人,一对比,竟然出入不大。她眼光活泛地看着我,我不得不再次感叹,谯朱,还是你这家伙有福气。
“还有点情况,必须问明白。”
我不动声色地问她一些问题,她很配合地回答着。一开始只回答基本情况,没一句多话。我只好说出我的名字,一俟说出来,她就知道是谯朱的熟人。
她的情况基本问清,我叫她稍等,走远几步掏出手机拨给金科长。我问:“老金,谯朱的手术做了吗?”
“还没做,褥疮好了,但前几天他又发起烧来。刚才我还打电话问情况,他说退烧了。要是今晚上稳定,明天就能做……怎么了?”
“没做就好,看样子,有必要让他两口子再碰碰头。到底扎谁,还是再商量一下为好。”
“碰到什么事了?”
“碰到他老婆,抢着在这边做手术。”我舒了一口气。这事还真赶得巧,要是没我,事故即将发生。计生工作毕竟人性化了,两口子一起扎,就是我们工作失误。
我给果蠃发去短信:可以打电话吗?有事,忍不住和你说说。稍过一会儿她的电话就打了过来,问我在干吗。我说我在道坪镇,一家配种站门口。我和那个姓金的朋友在抽烟,两个小女孩在不远的地方玩我俩的手机。屋内有两口子久别重逢,免不了有很多话要说。
“是谯朱两口子?”
“信你收到了?”
果蠃说昨天刚收到,看完了,今天其实也想和我打打电话。写信实在是有些慢。但这次,她收到信,倒是比我预计得快。
她又说:“看他俩的事情,我又想起老陈,当然也想起你。”
“我也想起你!”这不是客套,谯朱和他老婆的事情,让我对果蠃多了几分思念。她和何桃仙的经历其实相似,她们的幸福在外人看来,不说是笑话,总有几分悲催。所谓鞋子合不合脚,只有脚知道,这样的道理,也许给作家当老婆的女人,理解得更深。
“那个韩梅梅,和你也扯不清楚吧?”
“少疑神疑鬼,还当自己第六感发达。你们女人怎么全都这样?”我吓了一跳,信里写的全是谯朱的经历,果蠃却举一反三。我差点忘了,她对地方文坛了解蛮透。我离婚那事,哪能跟韩梅梅全无关系?现在不是扯这个的时候,我又说:“谯朱两口子,往下情况还有发展,想听么?”
“老谯一结扎,他老婆哭着跑回来的?”
“很聪明。”我心里想,你是好女人,所以不会把情节往曲折处想。我已将自个嘴皮濡湿,备着说话,要是她都猜出来,我只好又晾干它。
那天我见到何桃仙,她跟我说她男人身体不好,她父母逼着她男人去结扎,她也劝不住。这一阵住回青泥湖,心里一直不踏实。她知道,自己男人为了那些尚未写出的好东西,是肯拼老命的。要是结了扎,腰一疼,以后写东西就更加没状态。她想,别的地方帮不了他,这个节骨眼上去割一刀,也算帮了男人一回。她跟父母讲了几次,父母仍然坚持不让她做,她索性避开他们,悄悄找到我们工作队,把那一刀割下,先割后奏。到那时候,父母要怒要骂,也随他们去了。
“我也不跟他说,做完了再回家见他。”她嘱我别把这事情说给谯朱听。
我和全科长通完电话,多了一句嘴:“老谯也去结扎,打算扎完了再接你回家。”
“割了吗?”
“明天。”
她脸上涌起焦急神色,掏出她的手机,没有找到信号。她赶紧问我借手机。这地方群山环绕,信号不好,我的手机看着破旧,却是手机中的战斗机,残留了一格信号。
我说完谯朱两口子的事情,果蠃在那一头沉默了一会儿。稍后她肯定地说:“这女人受了《麦琪的礼物》影响,割自己一刀,当成给男人的礼物。这倒算是个不错的题材,你要是写成小说,取个题目叫什么呢?我帮你想到一个,就叫《阉割的礼物》,怎么样?”
“亲爱的,这可不是写小说,就是事实,他两口子还在屋里打商量哩。”果蠃给作家当了一辈子老婆,受了熏陶,脑袋里也老想着小说。我又说:“你可真是的,结扎,可不是阉割。你也是有文化的人,怎么还和农民一样见识呢?”
“……你觉得,你做得对吗?”
经她一提醒,我忽然语塞,犯起难来。
两个女孩正将手机玩得兴高采烈,她们是有福之人,用不着琢磨这些伤脑筋的事。金科长已往镇农贸市场去,打算买些菜,等下就在谯朱家里弄一顿饭。直到刚才,我都以为自己及时排除了一场事故,此刻却意识到,我只是把必不可免的抉择重新塞到他两口子面前。但有什么办法?重来一遍,我可能还是这样做。
选自《花城》2013年5月
割礼
田耳是近几年来创作颇丰的70后作家,凭借小说《一个人张灯结彩》获得第四届鲁迅文学奖。他善于讲故事,情节虽不是惊天动地抑或跌宕起伏,但他总能独辟蹊径,自然从容地把读者带入他所营造的小说世界里,以叙述的力量给人以震撼。
《割礼》意欲建构的是一个爱情世界。在当下,谈论爱情似乎并不是一种光荣,反而令人感到害羞,加上小说主人公都是文青,因此,他们的故事更容易带有超脱于世俗生活的品性,干净得让人产生距离。但是,小说并没有让人物从爱情和文学中得到全面的拯救,从而彻底摆脱世俗生活的烦恼,而是始终让人物在生活的泥污中打滚、挣扎,享受着朴素的爱情和温暖,同时,还要继续挣扎。这就使得小说既有了诗性的超拔,又不失生活的现实感。
小说的一条线索是“我”和网友果蠃的柏拉图式爱情,另一条线索是“我”在现实中目睹的爱情故事,两条线索的中介就是“我”。“我”通过网络,不断将另一个故事讲给果蠃听。
第一条线索中的人事相对简单,基本上就是文青之间惺惺相惜的故事。而另一条线索中的故事就显得意味深长了。主角谯朱,是“我”在道坪镇教书时认识的一个文青。他本是一个劁猪匠,但他热爱写作,勤奋苦写多年。在村里人看来,他是个脑壳烧坏而且没有自知之明的老光棍。但是,当“我”在下乡做农民结扎工作与谯朱意外重逢时,“我”才得知谯朱已经结婚,妻子桃仙丝毫不嫌弃谯朱孱弱的身体、拮据的生活。她在乡间破屋听他读书,用平淡的厮守来表达内心的爱意。
然而,刚刚开始的诗意生活,被现实中的农村“结扎”工作打断了。小说的高潮由此出现。“我”意外发现谯朱和妻子,都为了对方考虑,背着对方向当地部门申请结扎。“割礼”即是他们对爱情的献礼。当然,这带有反讽性的命名,多少反映出作者对计划生育政策的质疑态度。这对精神洁净的夫妻,不得不面对这侵犯隐私和生育权的现实环境。他们的献礼,比《麦琪的礼物》中夫妻互送的礼物,更显出人物的无奈和心酸。
小说的叙事节奏收放自如、舒缓节制,时而散漫、时而跳跃。作者将底层生存的温情、悲悯遁化于对残酷、艰难的现实的叙写中。这种反衬,形成了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足以令人完成一次对自我和现实的双重审视——即便我们放弃对物质的贪念,无欲无求地相爱,“诗意的栖居”就成为可能了吗?
诗意的栖居,民为可能?
——评田耳的《割礼》
贾午龙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