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老李知道,虽然我会劁猪,但我不爱说话。碰到小孩是个例外,我喜欢和小孩在一起,喜欢跟他们讲故事。那年我开始读小说,有很多曼妙的故事,等着讲给人听,但那些上了年纪,嘴巴蹿胡子的兄弟,甚至鸡巴刚发毛的小子,都不喜欢听。我只好讲给小孩听,他们喜欢听,我也喜欢他们听,要是能听完我就喂糖果球。城里小孩有见识,他们不肯随便拿别人的糖果球,所以我认为,在这一点上乡下小孩传承了淳朴的本性,他们痛痛快快地舔,他们更知道什么是甜。要是碰到拐先生他们也不怕。你知道的,界田垅那地方很穷,有幸碰上拐先生,带到外面去也是更好的地方。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谯朱讲起话来就是这个味道,乍一听有些费脑,习惯了就好。他写东西也由着性情,总有很多意想不到的词,比如长胡子,他偏要说蹿胡子;说到坏人习惯性加个先生,抢劫犯是梁山先生,流窜犯呢,就是串门先生。他说他外婆从小这样教他,其实包含了“宁欺君子勿惹小人”的道理。但也不是一概敬着坏人,要说到强奸犯,他就称为狗日的,而杀人犯,他则称为狗杂种。他和马尔克斯一样,码字的天赋由一个满嘴鬼故事的奶奶开启。
金科长一开始还如坠云雾,朝我抛来几个眼神,慢慢就习惯了。谯朱喝了酒喜欢讲话,他把所有的话都攒在酒里。我对他再熟悉不过,听他讲完自己的爱情毫无障碍,但他不认为是爱情,只是凑在一起过日子。那么爱情搁哪里了?是不是和韩梅梅一夜激情便挥霍一空?这个当然不好问。
二十年前他刚接触小说,找着小孩复述故事,一个小女孩就夹杂在小孩堆里,听得很认真。后来这女孩长成了小姑娘,应该是很漂亮。谯朱的父母急着给他找个老婆,他母亲就托娘家人访一访,看有没有合适的。小姑娘的母亲把谯朱叫成小老弟,听说了这事,也放在心上。她帮着联系了一个跑回娘家赖着不走的,还有一个寡妇,人家一听这人不爱干活,喜欢躲在屋里写东西,写出来又换不成钱,见面都免谈。小姑娘的母亲回家就唠叨,骂那两个女人不知饱足,还好意思挑三拣四。小姑娘听了母亲唠叨,就知道当年讲故事那个叔叔现在找不到老婆,很着急。
后面的事我和金科长都不难猜出来,小姑娘拒绝了不少小伙子的纠缠,却愿意嫁给谯朱,怕母亲不同意,她瞅着机会来道坪川找到谯朱。小姑娘是认真的,她初中没读完,写作文挤不出三句话,但很佩服有文化会写文章的人。找她的小伙子偏偏没有这能耐,她的视野之中,可能只有谯朱算是文化人。母亲当然不同意,她怪寡妇挑拣看不上谯朱,但自己女儿想嫁给谯朱,无异于羊入虎口。波折是有的,小姑娘认定了谯朱,谯朱也觉得这是自己福分,对小姑娘很认真,两人铁了心一起过,那边家长折腾几回也只好认命,纵非情愿,还是把小老弟叫成女婿。婚后生活似乎也幸福,小媳妇看不了谯朱满箱满柜的藏书,仍旧喜欢谯朱给她讲故事。谯朱索性拿着短篇小说读给老婆听,莫泊桑的《羊脂球》,契诃夫的《万卡》《宝贝儿》《套中人》,欧·亨利的《麦琪的礼物》……可以想象,无数个夜晚,两口子就这么坐在乡间破屋里,男的念女的听,谯朱自己讲话跳跃紊乱,但嗓音不错,还带有老译制片那种刮擦声,最适合朗读发黄的小说。随着朗读,外面的世界时而19世纪时而80年代,他老婆总认为事情正在隔壁哪家发生,听到伤心处会掉一滴泪。
她最喜欢《麦琪的礼物》,要谯朱反复读给自己听,不下二十遍。这可实打实,不像韩梅梅那样虚头巴脑。
谯朱说到这里,我其实已经羡慕不已。我感叹说这哪是凑一起过日子?这不是爱情?这是纯天然无污染的爱情,可能把佴城翻个遍,都只有这个妹子跟你过得下去,偏偏你小子撞着了。金科长也同意,他痛快地问:“你老婆有姐姐妹妹吗?她们的性格都是从你岳母娘那里捡的吧?你岳父大人身体还好?”
我们呵呵哈哈地喝酒,谯朱脸上就有些得意。结婚六七年,他老婆帮他生了两个女儿。有了两个女儿,就被划为两女结扎户,计生干部年初就上门动员结扎。谯朱和老婆恰在这事情上闹了矛盾,他两口子倒还好商量,偏偏两边家长卷了进来。谯朱的母亲认为结扎应该由女方做,因为乡间有个传言,男人结扎很伤身体,甚至长期犯腰疼,不能下地干活;女人的结扎术则成熟许多,伤害较小。加上谯朱身体虚弱,要是结扎搞得不好,写字都没力气。岳父岳母的观点也很明确:谯朱年纪大二十来岁,而他们女儿还没到三十。万一谯朱有什么不测,他们女儿免不了还要另找一个男人,把日子过下去。要是让她结了扎,不能生育,以后找男人就更不容易。两边父母吵得不可开交,到底谁去结扎定不下来,岳父岳母一气之下把他老婆拽回了娘家,把他的小女儿也抱了过去,摆开架势要打持久战。
“你想好了,你来结?”
谯朱点点头,说:“我腰不腰疼没关系,当年劁了那么多畜生,也该自己挨这一刀。我老婆真的还年轻,我呢,老觉得自己命不长久,说不定哪天一犯病,都懒得把钱白白扔到医院里。想来想去,肯定是我结扎更合适。我想把手术做了,再去接老婆回家。”
“几时动手术?”
“还要等几天。他腹部有些褥疮,涂几天药就差不多了。”金科长接过话,替他回答。又说:“只是有些虚弱,体检一遍,没查出什么器质性毛病。老谯你也不要胡思乱想,别听别人乱说,结扎手术都是相当成熟的,真有那么大后遗症,老百姓还不把计生局拆了?”
我说:“你老婆的相片带身上吗?能不能让我俩目睹一下弟媳的风采?”
“哪有,那都是年轻人的事,我俩婚纱照都没拍。”
“呃,那她叫什么名字?”
“何桃仙。”见我俩啧啧感叹,谯朱不免得意起来,一边说,一边用手指蘸了酒水,在桌面上工工整整写出三个字。
界田垅镇邮局新到了挂件条码,我给果蠃的前一封信刚寄,又将谯朱的事另写一封。谯朱的事写起来像是一篇小说,我记录着听来的情况,又照着小说思路,给他俩的爱情增加了不少细节。那晚上我挥洒笔墨酣畅淋漓,很久没找到这种写字的快感。
工作量还是繁重,我们每天下到各村,动员把指标生满的夫妇去做结扎。现在计生工作不像十来年前,那时候说到搞计生,有点像是上战场,村子里贴满语气决绝的计生标语,我曾趁着兴头收集不少,记在本子上。现在不一样了,上门动员时必须态度好,随时微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我以自己为例,说我家里就是我做,根本不腰疼。如果有谁要看伤口,我就亮出腹部切阑尾的疤让他们看,还说我做得早,切在腹部。现在手术技术升级换代,越加成熟,切在阴囊后面,疤仅有半公分,基本就看不到(谁又会往那里看呢)。要是他们问会不会当太监,我就把挂图拿出来,用手指指戳戳给他们解释原理,让他们相信,不但不会是太监,而且高潮不减,快感依然。若工作需要,我会把作家身份亮出来,他们不但不会涮我,反而增加了一份信任。我发现这种工作倒蛮适合我,写小说打动不了读者,动员说服农民兄弟姐妹却有一手。当然,我也不敢把工作做得太出色,要是计生局发现我是个人才,想问袁馆长要人,袁馆长肯定抱拳致谢。
那天,我们一组人去到较偏的青泥湖,按照名单一家一家上门,倒还顺利。做通工作,医务组就跟进,把人领到村里的国策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