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门前有一块宽阔的三沙坪,坪前有一口大鱼塘,靠坪这边的塘坎上生长着一排碗口粗的杨柳。记忆中印象深刻且与之结下了不解之缘的是中间那棵歪脖柳。
其实,歪脖柳开始长得并不歪,是个Y字形,只因在炎炎夏日里,我们一群贪玩的孩子常常赤膊爬上去用手抓住靠鱼塘那边的枝桠,双脚悬空荡秋千,荡累了就松开双手顺势掉到鱼塘里去游泳,久而久之,本就斜着的枝桠便不知不觉地向塘那边横着长了。而靠地坪这边的枝桠却在一场大风中被摧折了上半截,从此,Y形柳就变成了歪脖柳。
歪脖柳脖子虽歪,生命力却很顽强,粗壮的躯干上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看不出半点病态。脖子的下面,柳线轻垂,舞风拂波,远远望去,犹如一位年轻的钓者端坐塘边,将无数根钓丝撒向塘中。
春风又绿江南岸的时候,塘边的柳树们也都焕发起勃勃生机,开始忙着梳妆打扮了。这时,爷爷便给我和小妹分配一个任务:拾捡掉落地上的柳絮,完成任务就奖励几片冻米糖,谁捡的多而干净,就多奖励两片。因此,在那些清风徐吹、白花花的柳絮漫天飞舞的日子里,我和小妹是最忙碌也是最开心的。当拾捡的柳絮有一篮筐时,爷爷便分几次用砂锅盛着放在灶膛上烘烤,焙干以后又用滚槽研成粉末,再用塑料袋装好放进一个瓦罐里储存起来。爷爷是个土郎中,经常有一些乡邻上门来求他治病,那时我太小,不知道柳絮的药用价值,只是觉得手拿冻米糖跟在爷爷屁股后面转,偶尔也帮他向灶中添一把柴火,挺快乐的。
不过,最快乐的日子要数夏天。幼时的夏日,我和小伙伴们经常会在三沙坪里滚铁箍、溜滚珠车、做游戏,有时也会手执顶部扎着小塑料袋的长竹竿去捕捉树上的知了,累了便躲到歪脖柳下乘凉。这个季节里爷爷同样会派给我一个任务:收集树上的蝉蜕,每收集到10只便奖励2毛钱。于是,我便发动小伙伴们都去找蝉蜕。整个夏天,大毛集得最多,顺子集得最少,当然也有一只都没收集到的伙伴,但爷爷奖励给我们的钱买来的零食,人人有份,大伙共享——这是我一贯的做法,现在想来觉得蛮有成就感的。
那年收集蝉蜕的过程中曾发生过一段小插曲。记得是上午,我们发现歪脖柳尾端的柳梢上有一只蝉蜕(估计是头天晚上刚褪下的),但要上去摘取,有点难度,大伙都犹犹豫豫的不敢上。忽然,那个天天流鼻涕的满伢子自告奋勇说他去取下来。谁知,他尚未到达蝉蜕前便脚下一滑来了个倒栽葱,一头栽进了鱼塘。因为是失控掉下来的,左耳朵里面进了许多污水,他回家换好衣服,再用草纸塞进耳朵把水吸干,便又出来跟着我们一起到山上玩去了。不知是晒多了太阳热邪内侵,还是进了污水的原因,第二天满伢子的左耳朵就感觉胀痛,第三天开始流水,接着就流脓,恶臭难闻。他母亲带着他到我家来找麻烦,说是我指使满伢子上树取蝉蜕才让他的耳朵进了污水的。那时的我很惊恐,躲在厨房里不敢出来,还好爷爷在家。爷爷用几只焙干的蝉蜕加一点麝香,研成粉末,再用棉签粘着药粉塞入满伢子的耳中,反复几次,将耳中的脓水吸出后,又用吹管吹了一点药粉进去,然后说没事了,很快就会好的。满伢子的母亲便再没说什么,带着满伢子回去了。这件事对我幼小的心灵触动很大,此后,有什么危险的事情我都是自己上,再也不让伙伴们去干了。
歪脖柳带给我们欢乐的同时,也给爷爷提供了一些治病的良药。我亲眼见过邻村一位患了面露疮的姑娘来找爷爷治疗,爷爷就是用那些柳絮粉和一点腻粉加茶油调匀涂在她的脸上,没几天就治好了。还有同村的一位大哥哥,屁股上长了一个大脓包,胀痛却不溃化,痛苦不堪,呻吟不断,爷爷也是用柳絮粉加冰片粉调匀给他敷好的。唯一一次治疗效果不明显后换了一种药,还是从歪脖柳上取来的。那次是我的堂姐,她因为每天起早摸黑地寻猪草打牛草,体内的湿热太重,背上竟长了一个痈疮,痛得寝食不安。爷爷用柳絮粉给她内服外敷了两天,发现收效甚微后,立即叫我和小妹去看看塘边的柳树上有没有大蜘蛛,我们来到树前不久便在歪脖柳上发现了两只。接着,爷爷搬来木楼梯,亲自用小网兜捕捉。然后,去掉蜘蛛的头,将蛛身放在一个小碗里,再放一些隔夜的酸饭粒,加一点食盐,捣烂后给堂姐敷上,不几天,堂姐便痛止疮愈了。
歪脖柳承载了我无数童年时代的欢乐,给我留下了许多难以磨灭的、清新而甜美的记忆,以至于我长大成年外出工作后,每次回乡都会呆在歪脖柳下轻轻地抚摸,静静地回味,继而哑然失笑。甚至每次离开家乡时,心里总对它恋恋不舍。可惜的是,老屋门前要修高速公路,今年季春的时候父亲打电话来说高速工程已经动工了。后来又听说,那一排青葱翠绿的柳树虽然只是在高速路的边上,但都遭到了灭顶之灾,那棵时常让我魂牵梦绕的歪脖柳也被推土机推倒埋进了鱼塘。
歪脖柳不在了,过去的已经回不去,眼前的仍在不断地变化,然而,心灵深处那份纯真的光芒却依然在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