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4月,我从充满乐观气氛的武汉去前线采访,目睹了自抗日战争开始以来中国正规军取得的第一次胜利。这一胜利使全国振奋,把高昂的情绪推向顶点。
台儿庄位于江苏和山东两省交界处。国民党军队在台儿庄作战时,远在北方的共产党游击队则切断日军的交通线,在北方拦阻敌人的增援。所以说这是一次联合抵抗的胜利。这一战役发生在国共两党合作相对较好的全国抗日统一战线时期,这种合作受到了历经10年内战的中国人民的极大欢迎。后来,国民党没有能把这种良好开端的合作继续下去,原因是蒋介石政府重新转向反革命和分裂。是共产党所领导的游击战争的发展,成为主要的斗争力量和民族胜利的希望。但这终归不能湮没台儿庄战役中国民党官兵的顽强和勇气。
我们去台儿庄采访的一行人可谓是意气相投、配合默契的最佳搭档。伊文思的电影班子刚刚来自战火纷飞的西班牙,在那里,他们拍摄了一部闻名世界的纪录片《西班牙大地》。在中国,他们正在创作另一部纪录片《四万万人》,它将产生同样的效果,解说者是美国电影明星弗雷德里克·马奇。该片将包括他们亲眼目睹的台儿庄战役情况,以及共产党领导的游击战区的情况。国民党不让他们去那里,他们设法把摄影机交给当地的一位摄影师,让他拍摄后把胶片交给他们。我们这一行人中还有那位有头脑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军官卡尔森,他刚从敌后共产党游击区访问归来。再一位就是政治部第三厅厅长郭沫若手下的曹亮。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上海的《中国之声》社。他在教会学校教书,是一位地下共产党员。这个人非常出众。我们之中还有来自国民党宣传部的人,他们是另一种类型的人物。
一个是官方的摄影师,他指手画脚,说哪些能拍摄,哪些不能拍摄。他把别人拍摄的东西用自己的摄影机复制一份,供新闻检查用。滑稽的是,我们的“总管”是大腹便便的西奥多·杜先生,他曾经是基督教青年会唱诗班的指挥,后来被授予战时准将。然而他一点也没有军人的味道,还有两站地就到达台儿庄的铁路交叉点了,他突然奔过来,惊恐地说:“我们不能再走了,我发现昨天这里落了一颗日本炮弹!”我们转身回去也许正合他(和他的上司)的心意。但是,既然已经到了今天和明天都会落下炮弹和炸弹的地方,我们就毫不在乎地耸耸肩,不理会这位“勇士”。
总的来说,局面还是乐观的,越接近前线,越是如此。战区司令部设在战略要地徐州(两条铁路干线的交汇处),在这里,我们可以听到大炮的轰鸣声。在火车站的月台上,躺着大批奄奄一息的士兵,如果不赶快把他们撤到后方去,他们是很难活下去的。然而,出乎我们意料的是,在城市的街道上却依然生气勃勃。墙壁上贴满了新的爱国标语。部队和当地应征入伍的新兵源源不断地行进着。平民生活仍然活跃如常。报童叫卖着报纸。身背广告牌的人照样宣传着正上演的戏剧和电影。学生宣传队自发地在户外表演话报剧。在公园里,妇女带领着儿童玩耍。尽管轰炸声不绝于耳,但这里的人们似乎比遥远的武汉更有信心。在武汉,人们担心徐州被突破后可能产生的影响;而在徐州,人们在期待着把日本鬼子赶走。
在战区司令部的门口,挤满了赶着猪来慰劳将士们的农民。我们在这里采访了统帅30万大军的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将军。他不属于蒋介石的嫡系,而是属于桂系。他的部队是从靠近越南的多民族省份广西(广西简称为“桂”,今为中国的民族自治区之一)带来的。
我们坐了半个小时的火车,离台儿庄更近了。我们吃力地步行到孙连仲将军的前线指挥部。孙将军是一个典型的北方汉子,满脸胡须,由于前两周指挥战斗,缺少睡眠,显得过度疲劳,声音有点嘶哑。战斗的枪炮声依稀可闻,农民们照常在春意盎然的田间劳动。
次日,我们越过架设在古运河上的一个浮桥到了台儿庄。到处是瓦砾,尸横遍野,许多是阵亡的士兵,有一个是农民,在他那只伸出去的手臂旁边是一只死鹅(大概他是想把它抱到安全的地方去吧)。附近,还有一些躺在铁制弹簧床上的日本士兵的尸体,这是日军溃逃以前准备把他们拖到空地上去焚烧的,但是只来得及烧掉一半。
第31师师长池峰城指挥部队进行惨烈的肉搏巷战,终于把侵略者赶走了。同他的军阶相比,他还很年轻,只有30多岁,细长的个子,显得很精明能干。他的军服在战斗中已经破损得不成样子,所以换上了皮夹克和便裤。他的部队有70%的官兵在过去几个月的战斗中为国捐躯,最后终于取得了胜利。城墙已有一半被炮弹炸毁。在城外,有四辆被日军丢弃的坦克残骸。
台儿庄战役的一个特点是,这一仗主要是杂牌军打的。所谓杂牌军,就是蒋介石嫡系精锐部队以外的部队。他们的装备很差,均来自边远省份,被蒋介石的最高统帅部所轻视。然而,事实证明,他们是勇敢、不怕死的。
从地理上说,这表现了无远弗届的民族精神,因为全国大部分地区都参与了这一战役。蒋介石的精锐部队是保存起来作为他的政权的支柱的,所以只是从远处打打炮,而且数量不多。
日本的高级发言人对他们在台儿庄的失败感到震惊,何况又是败在杂牌军的手里。他们采取了惯用的掩盖败绩的手法:在许多天里,他们不仅矢口否认台儿庄被中国人收复,而且还说什么徐州(台儿庄是它的前哨基地)从来不是日本进攻的目标。其实,徐州过去是、将来仍然是它必争之地。
台儿庄大捷是值得纪念的,这有许多理由。它是华北、上海和南京沦陷以后,中国在正面战场上从敌人手中收复的第一个城镇。它大大鼓舞了全中国和全世界的人民,使他们相信中国和中国人民有决心战斗下去,并且有能力取得胜利。
在国内,台儿庄的胜利受到普遍的欢呼:在国民党统治的后方,在延安和解放区,在敌占区,人民莫不欢欣鼓舞。甚至连海外的华侨和世界各地的中国朋友,也为之雀跃。外国的许多人,包括官方人士,对中国能不能坚持打下去,曾经产生过怀疑,现在,在一定程度上,他们的疑虑消除了。对日本侵略者来说,他们在台儿庄的失败使他们为之沮丧,他们军队的士气受到了打击。
日军虽然在台儿庄受挫,但他们的武士道精神不死。在我们去台儿庄的路上,经过一处看来空旷的田地,一个孤独的日本伤兵在一个用毯子盖着的弹坑里不断向我们开枪,直到护送我们的中国士兵把他打死。他本来可以躲过我们的视线,但却故意寻求“光荣的自杀”。他显然深受日本军部的思想毒害,在他看来,落入中国人手里,必然被折磨致死;如果能够作为俘虏生存下来,那也是对天皇、对自己和全家人的一种耻辱。我们的一个中国同伴说,太遗憾了,我们中间没有一个人会日语,否则的话,我们可以开导开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