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你过来!”三哥向我招招手,试图把语气放得跟叫我去吃顿饺子一般和缓,但我还是能听出他声音里的颤抖。
我看看三哥,又看看赵子文,他一直面向我,背对着卫府里一众侍卫。他嘴角微微上扬,凝视着我,笑意渐浓,邪肆而狷狂。“三公子,何至于如此兴师动众啊,我不过跟四小姐叙叙旧情,很快就走。”
“识相的,赶紧滚!”我看到三哥的五官近乎扭曲,眼里像是有一团火在燃烧,这句话他说得咬牙切齿、掷地有声。在这之前,我从未见过三哥有这样愤怒的表情,他的性子在几个哥哥里一直最是温和,尤其是对我。我心底突然升腾起一股寒意,一种无名的恐惧如顽强的藤蔓一般一点点攀附过来,绕上我的心,越绕越紧。我两腿发软。
“别生气嘛,”赵子文的语声轻快,“我自然是要滚的,不过——要带上四小姐,她说过喜欢我的,我们要找一个没有人烟的世外桃源,生儿育女,幸福和美地过一辈子……”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现在的局势高下已分。他一个人独闯卫府,我卫府人多势众,真要动起手来,他不见得能得了便宜去。可偏偏,他手里握着王牌。
我趁着他回身对三哥说话的机会,屏住呼吸,悄悄往后退步。
“你闭嘴!”三哥急怒之下已拔出宝剑,将剑鞘扔到一边,眼见要冲过来。
我的颈上一紧,只一眨眼的工夫,赵子文已腾挪到我身后,左手的食指和拇指掐在我的颈动脉处。我身子发僵,呼吸立刻就紧促起来,我能感受到颈部的脉搏在他手指按压的地方剧烈地跳动。
“我不明白,三公子到底是为了什么生这么大的气?反正四小姐总归是要嫁人的,不管是嫁给皇帝老子还是在下,总之不——可——能——是你!”他将“不可能”三字拖长,语气更加嚣张,“其实嫁给我还好些吧,我毕竟比那老头年轻些,不至于让你亲爱的妹妹夜夜独守空房。”
我内心羞愤,苦于被他挟制而不能辩驳反抗。我看到三哥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额上的青筋已经鼓凸了起来,脸色发青,满脸的狰狞,像是要吃人的兽。
“三哥……”我含糊叫了一声,像是**。
“小雪别怕,三哥马上救你!”三哥渐渐平息下怒气,把手中的剑扔在地上。向前迈了两步。“你放过我妹妹,我来做你的人质,她现在已经受了皇上的册封,你挟持皇妃,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我挣扎着摇头,“三哥不要过来——”
“哈哈——好一场生死离别的好戏!”赵子文仰天长叹,“如此得难舍难分,我都要被打动了呢!既然如此,你先自断一臂,我就把你妹子还给你!”
“此话当真?”三哥的眼里燃起一簇希望的火光。我在心里悲哀地想,到底是怎样的爱让一向精明强干的三哥愿意去相信这样拙劣的谎言。
赵子文似乎知道我想要说什么,手上加力,我发不出声音,胸口发闷,头痛欲裂,只有挣扎喘息的份。我眼睁睁看着三哥拾起地上的宝剑,作势要砍左臂,周围人不约而同地大喊:“三公子,不可——”
“住手——”是父亲。
我父亲母亲和其他两个哥哥终于匆匆忙忙赶来,一看这架势,我母亲当场便欲昏过去,幸亏小莲一把扶住了。
我想,赵子文真正等的便是父亲了。他若真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有血海的深仇,现下,是最好的机会!
“赵公子,你跟我卫家到底有何深仇大恨,此间是否有误会也说不定,何必挟着小女,闹得人尽皆知呢?公子是以一当十的英雄侠客,我女儿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这样倚强凌弱岂是君子所为?要是传出去,于你、于我卫府的声名,都不是好事,今日是小女大喜的日子,赵公子与我卫家也算有些渊源,不如大家好好地坐下来,共饮几杯,将误会澄清了?公子想要的一切,老夫自当竭力满足!”父亲脸上的神情淡然,几句话很是安抚人心,他已经给出了很好的台阶,就看赵子文想不想下了。我似乎有一点明白父亲为何在短短几年内就能平步青云。
赵子文突然笑起来,那笑声尖利,响在我耳边,夜枭一般。我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卫公瓒,终于等到你了。只是,我想要的,你不一定给得了。”
父亲的脸色变了变,看了一眼神智昏沉的我母亲,大袖一挥,凛然道,“你想要的大概就是老夫这条命吧,老夫活到近古稀之年,位极人臣、儿孙满堂,再无所求了。”父亲语转悲凉,“你可能恨我入骨,然而我并非穷凶极恶,亦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父亲。放了我女儿,我的命你尽管拿去。”
我能感到赵子文的身子不自主地动了动,像是不可置信,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先前的傲气凌人。他扯动嘴角,挤出一个极轻蔑的笑,“卫公瓒,你把我想得太简单了些,取你项上人头的机会比比皆是,我若想要,纵然你找再多的人保护,也难逃一死。我想要的,是你卫家抄家灭门,是你眼睁睁看儿孙惨死而无能为力,是你蝇营狗苟费尽一生心力到手的荣华富贵、显赫声名一夕之间沦丧,是你如丧家之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如你所加诸在我韩氏一族身上的所有苦难!”这一番话字字咯血般吐出,那是一种已透入骨髓里的仇恨。我从来不知,原来仇恨的力量竟是这样大。在场诸人为他气势所迫,竟无一人敢去反驳。
父亲其实已经很老,去年生的一场大病更是毁损了他身体的元气。我看到他的脸苍白得已无人色,身子像一片寒风中的秋叶,簌簌得抖起来。我不知道父亲此刻的心情,这样被人诅咒、被踩在脚下蹂躏,任凭最温和的人恐怕也会勃然大怒,意欲杀之而后快。
“你……你是韩飞将军的后人?”
“没想到吧?当年被你进谗言诬陷而获满门抄斩的韩氏一族还留下一个遗孤,日日想着报仇雪恨!我父亲韩飞是何等的英雄,却被你等小人构陷,说他与北漠蛮人勾结,意欲谋反!可笑,可笑——我父当年挥师北伐,三月内便收复中原洛北、并州等大片土地,又在周口镇大败蛮人,蛮人闻我父威名而心寒丧胆。眼见故土收复在望,若不是尔等小人阴谋蛊惑那昏聩的皇帝老儿,连发十二道金牌退兵,中原失地大约早已收回!卖国贼却诬陷忠良为卖国贼,千古冤案,何止可哭、可泣、可笑、可叹——”他说完,仰天长啸,内力震动竹林,竹叶铺天盖地地簌簌落下来,本是终年常绿的竹林霎时一派深秋的萧杀。
我看父亲此时的神情竟十分古怪,不像是悲观、绝望或愤怒、羞愧,反像是有些癫狂的喜悦,“皇天护佑,韩将军在这世间还留有后嗣,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
父亲的这种古怪连我都理解不了了。按照常理,既然是皇帝下圣旨让韩家满门抄斩,我父亲完全可以第一时间推脱责任,说皇命不可违啊,自己无可奈何啊,无力感深重啊。再者,除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父亲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凭我父亲的能力,他要去灭门,估计连只蚂蚁也难以逃出去,怎会容许这么大一人好端端站在我家后院口口声声要把我们卫家满门灭口。逻辑上,他该是多么懊丧当时办事不力。所以连我都觉得父亲在故弄什么玄虚。
“卫公瓒,你在弄什么玄虚?老天无眼,不然怎容你这等奸佞小人苟活于世!天无道,便以人力匡正。终有一****会为我韩氏满门五十几口报仇雪恨,让天下人都知道你卫公瓒的真面目!”他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那一种仇恨似乎如一个冰窟,将他整个人吞噬了进去。他所有的情绪,除了“恨”,其他大概都只是伪装。他似乎就只是为了复仇而生。我看着他的眼睛,突然就觉得,他其实是顶顶可怜的人,如果我的死能平息他心中的怒火那也是值得的。于是,我拼尽剩下的所有力气,呓语般,“你杀了我吧,子文大哥,如果能平息你的怒火……可是……你能不能别伤害我的父亲母亲,他们已经很老很老了……”
我的本意是,我父亲母亲已经老了,即使不杀他们,无情的岁月也会蚕食他们的生命和健康,老人其实是很可怜的,不仅失落于世界的易主,还要时时对抗衰老带来的疾患。所以才有人说“风烛残年”,蜡燃到最后,风一吹,将灭未灭。
他却理解成了另外一个意思,他的眼睛专注地盯着我,那目光像是同情——老虎玩弄兔子时的怜悯,“凭什么你的父亲母亲可以寿终正寝,我的父亲和兄弟姐妹就活该早死?你既欣然赴死,那我就先成全你好了!”说着手上加力,我分明听到骨节的脆响,我慢慢闭上眼睛,想着,人生真是讽刺,还从未预想过自己会有这样一种死法……
“不——不要杀她,你不能,你不能,”我父亲急向前跨进一步,“她……她……”突然,他身子晃了晃,骤然倒了下去,好在我大哥一把将他扶住。众人一时间手足无措、慌了心神。大哥急声道,“二弟,你看着妹妹,三弟,快先救父亲!”“快快,去请大夫!把老爷扶进房里!”立时就有两个小厮跑去请大夫。我眼睁睁看着父亲陷入危局,却身在敌人之手无能为力。残存的意识里只有一个念头,难道今日便是我父女共赴黄泉之时?
五六个家丁上前围住我父亲,有经验的便去掐人中,折腾了半晌,父亲终于长长抽了一口气,慢慢苏醒过来。
在这当儿他竟松了手,我扑倒在地,新鲜的气流压进胸腔,我开始剧烈地咳嗽,贪婪地吮吸每一缕空气。
“你以为你能走得了?”我二哥还算镇定,他嘴角噙着一丝得意的笑,“你可知就刚才那会功夫,我父亲已经命人去向最近的羽林军借兵,这阵子估计我卫府里里外外都已被围得铁桶一般。”说到这里,二哥击掌三声,后园的围墙上立刻便冒出许多脑袋,每人一张长弓,正拉满了瞄准目标,但考虑到我还是对方的人质,怕伤到我,没人敢动手放箭,“识相的,赶紧滚,今天就先留着你的小命,若我父亲有个三长两短,本公子定要你挫骨扬灰!”
“没那么容易!”赵子文说着,一把拎起伏在地上病猫一般的我,看这样子,他的意思大约是要拿我当盾牌。
他一扬手,飞出两三只袖箭,直直飞向围墙上的几个羽林卫,那几人躲闪不及,竟生生被击中额头,惨叫一声后,瞪着已无生气的眼睛,跌下围墙去。有箭从他背后射过来,然他背后似乎长了眼睛一般,一拂长袖,箭镞尽皆落地。他挟着我,就奔向刚刚打开的缺口,同时——又有一只袖箭奔向我父亲的方向,我眼角的余光瞥见我大哥硬生生挡在父亲前面,那支箭直直没入了他的胸膛。整个过程快得匪夷所思,我只觉得一切像个梦,眸中升腾起一团水雾,终于,解脱一般,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