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出院后,张小影的母亲留了下来。见张小影既要照顾刘亚军又要照顾孩子,张小影的母亲就不忍离去。她匆匆回了一趟家,同老头通了气,又回来照顾孩子了。
家里一下子多出了两个人,尘世的烟火气骤然增浓了。现在,这个家看起来真的像一户普通人家了,张小影母亲的叫喊声,孩子的哭声,张小影幸福的儿歌声,在花房此起彼伏,充满了世俗的喧闹和自得其乐。张小影看上去比以前胖多了,也比以前喜庆了几分,成了一个充满喜悦的小女人。
刘亚军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局外人。张小影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儿子身上,不再关心他了。她已不再幻想把他治愈了。这让他感到解脱,同时也有一种淡淡的不再受重视的失落。他依旧没法喜欢这个孩子,他曾努力地想接受他,但他越是努力,内心深处的拒斥就越强烈,他总是和孩子保持一定距离,甚至不抱一抱孩子。当张小影为孩子某个好玩的表情而咋咋唬唬地要同他分享时,他也只是冷冷地附和一下。
“你看孩子的眼神怪怪的。 ”张小影有一天突然说。
“没有啊。 ”刘亚军没承认,但他的目光闪烁地投向了远处。
“我们有儿子了,你应该高兴的呀。你瞧,儿子多像你呀。 ”
“别瞎说,这孩子可一点也不像我,也不像你。 ”
“你什么意思 ?”
“没什么意思。”他用一种仿佛什么都明白的口吻说,“这是事实。”
“我总觉得你有点古怪。 ”
刘亚军不再理睬张小影。
她们在家里忙乎的时候,刘亚军就上街去逛。他喜欢轮椅冲下坡去的感觉。风迎面向他吹来,把他的头发、衣服高高吹起,他的整个身体、肌肤都仿佛被风裹挟,他会产生一种飞翔的感觉。他希望自己刹车的,即使迎面开来一辆汽车,有相撞的危险,他也不会刹车。他的这种举动常常吓得那些驾驶员大汗淋漓。许多人都说刘亚军是一个疯子。
刘亚军是个疾病缠身的人,没玩多久,他便感到十分疲劳,脸失去血色,哈欠不断,动作开始变得迟缓。这时,沮丧会悄悄地降临到他的心头。他这辈子不会再有什么奇迹发生了,他不可能再有令他 “飞 ”起来的事可做了,除了做爱 ——他越来越迷恋性了,这几乎成了他活着唯一乐趣。他这辈子早已从一个高高飘扬的白日梦里坠落了下来,成为一滩什么都不是的狗屎。他这辈子注定是一个失败者。
他无精打采,轮子在慢慢转动,他漠然地打量着街道两边。这是个变化迅捷的年头,人们像是被突然激活了,变着法儿追求新奇的事物。街上整日闹哄哄的,商店里放着软绵绵的流行歌曲,那些时髦小伙喜欢戴一付硕大无比的几乎能把半个脸掩盖的墨镜,看上去像一只大熊猫,姑娘们的裙子越来越短,她们洁白的大腿耀人眼目。看着这些姑娘们,刘亚军的心头升起不平和愤怒。如果我他妈的没有残疾,我也能像他们那样穿着牛仔裤展示我的健硕,我也能搂着这些白白嫩嫩的姑娘们招摇过市。我的好日子还没有来临,下身却变成了木头,老天啊,多么不公啊。他的眼睛不由得红了,他恨不得冲到那些花枝招展的女人面前对她们施暴。
刘亚军进入了一小巷。有一天,他发现这条巷子里摆放着一些封面艳丽的杂志。那些封面女郎真他娘的风骚啊,封面上的内容介绍也很露骨,让人血脉贲涨。他买过一本,令他失望的是这些杂志并没有过分的性描写,根本刺激不了感官。他就不再掏钱购买了,可他还是会不由自主往这条小巷转。他是去看那些封面女郎的,那些封面女郎会给他一些瑰色梦想。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这样有点儿阴暗,他克制自己不朝这儿跑,然而每次来到街上,他总是会慢慢靠近这条小巷,好像这条小巷才是他来街头的终极目标。那些店主正在看他,他从来不看他们,他可不想认识他们 ——陌生才让人感到安全。那些店主的荡的一张图画,他把他们排除在视觉之外。
就在这个时候,一瘦子拉住了他的轮椅把手,一阵暖烘烘的气流向他的头部冲来。刘亚军抬头看那人的脸,那人的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那人脸颊的肌肉抖动了一下,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本书,给刘亚军看。看到封面,刘亚军就感到血液轰隆隆往脑门上冲,把他的意识驱赶得无影无踪。那个瘦子在给他讲这本书的内容,他还翻到其中的一页要刘亚军看。那些文字像虫子一样在他眼前飞来飞去,他闭眼摇了摇头,好像唯此眼前的虫子才能被赶跑,他才能看得真切。虫子的下面,果然藏着无穷的欲望,他看到女人们衣不蔽体,她们的双乳、屁股和大腿夸张地呈现着。他不由得咽了一口口水,掏钱买了这本书。然后,他像一只被猫追逐的老鼠,逃离了这条小巷。
2
刘亚军和孩子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的目光从不停留在孩子的身上,就好像孩子身上有着强烈的光芒会把他的双眼刺痛。他尽量装得好这个家里没有孩子,因此,他的行事方式依旧和孩子没出生前一样。
他当然也没有找到做父亲的感觉。有时候,听到张小影在教孩子喊爸爸,他会感到浑身别扭,就好像这对他来说是一种羞辱。
刘亚军现在惟一感兴趣的就是和张小影做爱。与往昔不同的是,刘亚军现在在做这件事时有一种狠巴巴的劲头,好像他对这事怀有刻骨仇恨。他变得比以前放肆了许多,现在,他只要想起这件事,就不管张小影在干什么事,他都要做。只要张小影的母亲不在,他就会拖着张小影上床。一次,张小影的母亲抱着孩子出门了,刘亚军就想要张小影。张小影说,现在是白天,怎么能做这种事。刘亚军说,我就喜欢白天做。张小影说,母亲来了怎么办 ?
张小影意识到了刘亚军的变化,刘亚军似乎在向某个可怕的地方发展,但她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她隐约感到他的变化同他们的儿子出生有关,这其中存在着怎样的逻辑关系,她并不清楚,也猜不出来。
她只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假装一切还是原来那样。她是在刻意回避精力都倾注到孩子身上。老天呀,我可从来没想过我还会有一个孩子,感谢你给我一个儿子,生活虽然不那么令人满意,但我有了一个儿子,我已经够满足了。
对于刘亚军频繁的性要求,她都尽量满足他。哪怕是白天,哪怕她听到儿子正在外婆的怀里嚎哭,她都会尽量令刘亚军快乐。她想,对刘亚军来说,这是他生活的全部了,他以此证明自己还活着 ——不管这种证明是多么可悲,但她理解。她没想过刘亚军怎么会如此贪恋这玩意儿,简直乐此不疲。在她这里这事做多了实在有点单调,要是刘亚军没有要求,她简直懒得想起这档子事,这真是天底下最累人的事儿。
这会儿,刘亚军躺在床上,张小影照例在刘亚军的上面。她闭着眼睛不停地在蠕动。他进入的时候,她感到自己很干燥,她有点儿痛。一会儿,她才有了感觉。她动作得更激越了点,但他制止了她,他的眼中露出孩子似的光亮,然后露出暧昧的笑容。他说出了他的想法,他希望玩一点新鲜的。但她坚决不同意,她认为这是变态。刚才好不容易才得到的感觉一下子消失了,她拉起床单把自己的身体护住。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接着,传来孩子奶声奶气的啼哭。张小影触电似地从床上弹起来,慌张地说,他们回来了。她红着脸准备穿衣服,但刘亚军又把她按下了。刘亚军的双臂是多么有力,他的手像一把钳子,牢牢里把张小影控制在他的身上。
敲门声又响了,孩子啼哭越来越尖利。张小影的母亲有点不耐烦了,她吼道:
“开门呀,孩子要吃奶了。 ”
刘亚军似乎知道张小影要回话,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同时,他又强硬地进入了她的身体,示意她运动。这时,张小影的心思早已不在这儿,她机械地动着,耳朵一直听着门外的动静。孩子一直在哭。张小影想象着孩子哭泣的模样:孩子的眼睛闭着,他的鼻翼长得很大,正在辨别乳房的方向,好像他凭这双贪婪的鼻翼就可以吸食到她的奶时她突然感到屈辱,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完事后,她迅速穿好衣服,向门外奔去,她甚至没有把胸护起来,开门一刹那,她的半个乳房还留在外面。儿子本能地抓住了乳房,发出呵呵呵的声音,浑身还打着快乐的哆嗦。在孩子的小嘴含着张小影的乳头时,一股强烈的快感像潮水一样在她的身体里奔腾,内心深处涌起无限的温柔。
张小影的母亲黑着脸,他们让她在门外站了这么久,她感到很气愤。她不知道他们瞒着她在捣什么鬼。她好奇地来到房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刘亚军。刘亚军得意而古怪地向她微笑。张小影母亲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3
刘亚军对性的迷恋让张小影感到害怕。刘亚军是一个病人啊,他是不应该这样折腾的呀。张小影担心这样下去刘亚军会出现不良的后果。张小影想让刘亚军节制一点。刘亚军这段时间拒绝同她作任何交流,他好像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别人只不过是他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东西。每次刘亚军有要求 ——他总是在她毫无情绪的时候提出这种要求,张小影真想拒绝他,但最终还是忍着应付他。她知道她如果不答应,他会暴跳如雷的。刘亚军的脾气是越来越怪了。有时候,张小影很想同刘亚军好好吵一架,但念着她母亲在身边,就压制了这种念头。她不想让母亲无端地担心。
张小影觉得男女之间的这档子事是一个深重的负担,她越来越享受不到其中的乐趣了。刘亚军不知魇足的背后似乎隐藏着一种恐惧,他似乎不像以前那样好了,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越来越短了。有时候她也努力想享受那久违的高潮,但总是在她感觉来临的时候,他就草草收了场。奇怪的是越是这样,他越热衷于此道,好像他在努力地证明着什么。
终于有一天,刘亚军完全失败了。那是晚上,张小影忙碌了一天,正打算睡去的时候,刘亚军的手像一支冰冷的蛇,悄然伸向她的身子,在她的身子上游弋。随着他的手在她的肌肤上的滑动,她的身体上出现了一块一块的鸡皮。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她仇恨这双手以及隐藏在这双手下的欲望,这双手就像吸血鬼,就是她已苍白无力,也不肯放过她。张小影闭上双眼木然躺在床上,眼中有一种灼痛感,那是一种想流泪但实在无泪可流的干涩的感觉。她的脸上出现了刘亚军灼热的呼吸声,呼吸中带着一股空洞的中药味 ——长期服药使刘亚军的体腺都带着药味,连他换洗的衣服也常常有一股怪味。她想,他的精液大概也带着这种气味吧。因为张小影没动,刘亚军就蠕动自己的身体,好不容易才爬到张小影的身上,已是满头大汗。她想,他这样蠕动一定非常费劲。他的气息越来越急促,他的汗水也流得越来越欢,好像他的身体是一条潜在的溪流。张小影感到他和她接触部位的肌肤完全被汗水浸湿。他虽然这么激动,但他的下身没有什么动静,他那个地方依旧冰冷地柔软着。她不能理解,别的地方都在冒火,但最需要冒火的地方却像冬天挂在屋檐的冰柱子。这时,刘亚军的手伸向那冰柱子,他的手在上面不停地运动,好像这样运动那地方就会变成一座火山。张小影睁开了眼,她看到刘亚军神色慌张,眼中有深深的惊恐。他的手还在运动,他的思想完全集中到了那个地方,但无济于事。他终于哭出声来,像一个闯下大祸的孩子那样哭出声来。他说,我怎么啦,我怎么啦,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这时,他的整个身子变得冰凉,身上的汗水全部收了回去,他俯伏在她的身上不住地颤抖。张小影有些可怜他,一把抱住他。她知道刚才发生的事对他来说是多么致命的打击。但不知怎么的,她心里反倒有点儿高兴。她想,也许从此以后他可以放过她了。
这天晚上,刘亚军没有睡着。他嗅到夜晚的气息正从一种暖洋洋的浑浊转向清冽的新鲜,时光在这种浑浊到清新的转变中缓慢流逝。这天晚上,他的听觉也特别灵敏,他听到街巷深处行人的走动声,他还听到另一个房间里,张小影母亲在梦呓,午夜时分孩子莫名其妙地哭泣起来,这些声音以一种异常真切的方式传入他的耳膜,好像今夜这些声音都有了金属的特质,显得坚硬而锐利。不知过了多久,附近就要来临了,对他来说,即将到来的一天肯定会同以往不一样,因为他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让他感到自己活着的东西消失了。
他不甘心,他想在新的一天到来前证明自己。他弄醒了正熟睡中的张小影,他想再试一次。他感到他所有的希望、荣誉、尊严 ——如果他还有这些情感的话,都在此一举。他还是失败了。张小影的眼中充满了怜悯。他受不了这眼神,这眼神让他感到屈辱。
这世界变得更加阴暗了。战场上,他从那片红光中活过来时,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被那枚炸弹轰炸到了时间之外,他进入某个永恒的时刻之中。那时候,他能感到这世界某缕稀薄的阳光,而这缕稀薄的阳光是同张小影那样的女性联系在一起的。可现在,连这缕阳光也消失了,他进入了某个阴森的隧道,只觉得所有一切暗无天日。其实这个世界依旧阳光灿烂,田野和山峦满眼都是绿色,天空中依旧飞翔着惊心鸣叫的群鸟,只是他现在已看不见这些事物,一切被他内心的黑暗吞没了。他的头脑中只想着自己的根本能够恢复,对他来说,性就是一切,是他在世唯一的依凭,性对他而言如一个溺水孩子见到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开始阅读那本早已被他翻烂了的黄书。因为他太熟悉这本书的内容,他没有一点儿激动。他新买了几本,他在书本中飞扬跋扈,看得欲念升腾,但他的根本没有一点儿生息。有几次,他看得激动时,缠着张小影求欢,结果还是以失败告终。
4
学校在县城的西南面,张小影在学校里能够看到自己的家,但回家的路却并不近,因为需要在城里绕一个弯儿。如果张小影的自行车坏了,她会沿着田野弯弯曲曲的小路回家,这样就可以少走不少路程。从田野向城里望去,小城掩映在一片葱郁之中 ——这确实是一座美丽的小城。走在田野中,她的思绪会随着她的记忆而变得遥远起来。她从小就喜欢田野,喜欢看农家孩子挽着裤脚管在小河中抓鱼,喜欢看农人们在水田里插秧,喜欢看那些羊啊牛啊的牲畜在田野里跑来跑去(但她不敢接近这些动物,她对它们是又爱又怕),她还喜欢看那些蝴蝶啊蜜蜂啊的小昆虫在花瓣上飞翔 ……她经常想象自己的孩子就是那些小鱼小虾小牛小羊蜜蜂蝴蝶,这种联想让她产生了美妙的情感。回到家她就会拿这些小动物的名字称呼孩子。当她叫孩子小鱼小虾时,刘亚军会投来奇怪的目光。有时候,她会在路上采一些野花回家。小城人没有这个习惯,不过他们见怪不怪,一个愿意嫁给瘫痪男人的女人做出什么事来都不会令人奇怪。刘亚军对此却不理解,他不尊重她的这个爱好,在张小影不在家时,他会把花朵扔掉,好像这些花朵对他是一种莫名的威胁。
更多的时候,张小影是骑自行车回家的。骑在自行车上,她总是埋着头,向城西的家里赶。张小影发现,人在走路的时候往往会有一种闲庭信步的感觉,但骑在自行车上,人就会目标明确,显得匆匆忙忙,就好像这种机械也有意志,或者它有着无意中改变人的意志的能力。
这天,张小影回家时很伤心。有人告诉她,刘亚军经常光顾那条臭名昭著的黄色小巷。她虽然当场驳斥了那个告诉她的人,但她心里判断刘亚军完全有可能去那里的。他是个侦察兵,这个社会上发生的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甚至在战场上还去偷看女人。他就喜欢这玩意儿。他们也算个公众人物,刘亚军的行为传出去的话,多丢脸面啊。一切同她当初想得不一样,当初她可没想到刘亚军会变成这个样子。她当初为什么喜欢他呢 ?其实没有什么理由,就是因为见到他感到亲近。也许还有另一个原因,他与众不同性格,令人着迷。但他太与众不同了,他竟然不顾颜面去黄色小街。她为他的行为感到耻辱。不过,她决定不责问刘亚军,刘亚军够可怜的了,她不想再让他难堪。她听说上级已下了通知,要对社会丑恶现象实行 “严打 ”,她相信过不了多久,那条小巷上的交易就会消失的。
有一群人正围在法院的一张布告前议论纷纷。张小影平常对这种布告没什么兴趣,可这天,她眼角的余光无意中瞥见到了布告上的名字,这个名字她很熟悉,她决定下车去看一看。她果然认识他们,布他们男女关系极其混乱,男女青年赤身裸体地在河里混游,他们甚至群奸群宿,特别是首犯 ×××,用文学的幌子诱骗女青年,致使十余名女青年怀孕堕胎。看到这儿,张小影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些人她都认识啊,竟然都被抓到牢里去了。她没想到 “严打 ”打到他们头上。她突然想到了肖元龙,他是个作家,是文学社的顾问,他一定同这个事有瓜葛的,他可是个风流鬼。她不知道这个事对肖元龙会有什么影响。
晚上睡下后,张小影想起布告栏上的事。老实说,那事儿是有点刺激性的,张小影看了后满脑子都是他们搞流氓的画面。 “嗨,刘亚军,你睡着了吗 ?” “没呢。 ” “刘亚军,我告诉你一个事。 ” “什么事 ?”
张小影就述说了文学社流氓案。也许是因为太长时间没有性爱了,张小影讲这个案子时,感到嗓门有点紧张,发出的声音竟有些肉感了。张小影自己都感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异样。她的身体苏醒过来,她听到了体内的浪涛,在这种浪涛的冲击下,她的身体完全打开了。她尽力压抑自己。这时,她听到刘亚军的喘息声,她向他投去渴望的一瞥,他在黑暗中表情复杂。一会儿,他把她的手捉住,移到他的下体。
“你看,我好了,它起来了呢。 ”
张小影有点儿晕。她停止了讲述,爬到他的身上。她感到一种新鲜的饱满的陌生的感觉包裹着她的身体。她已经很久没有做爱了,对这种充实的感觉她都有点儿陌生了。刘亚军抚摸着她,引导着她运动。
刘亚军说: “你继续讲啊,他们是怎样在河里游泳的。 ”张小影也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在河里游泳的。可是在这种气氛中,她情不自禁地说: “那些女人都脱光了衣服。 ” “他们有没有和男人拥抱 ?” “男人们抱着她们游泳。 ” 把脸埋在她的胸口,哭得如一个对母亲感恩的孩子。张小影的心中升起久违的温柔情怀。
刘亚军非常看重这次成功。他期待着再次成功,不过他没有十分的把握,内心充满了恐惧。他必须好好准备下一次,他必须让下一次成功。如果再失败,也许他将会永远失败。他要做到万无一失。他清楚这次成功的关键,是语言以及语言营造的画面的刺激,他才如此兴奋。他感到语言将会把他从黑暗无边的痛苦中解救出来。他们以前做爱总是在静默中进行的,在没有语言的交流的情况下做爱,他们也许根本没有合为一体。问题皆源于此。只要在做爱时她能不停地表述,他就会再次成功。他坚信这一点。
第二天,张小影走在阳光下,想起昨晚的情景,她感到非常害羞。她居然也会说下流话了。她不知刘亚军会怎么看她,他一定会把她当成骚妇的。也许他会更加多疑,会幻想她在外面偷人。她想,她还是应该在他面前保持淑女风范。
有一天,当刘亚军把一本封面肉感的书交到她手里时,她感到既害羞又吃惊。开始她没搞清刘亚军的意思,后来她弄明白,刘亚军让她看这些书是要她在床上讲给他听,她当场拒绝了他。她决不会干这样下流的事的。刘亚军好像料到她会拒绝,并不吃惊,而是锲而不舍地纠缠她。他显出可怜巴的样子,就像一个饥饿的婴儿渴望母亲的双乳。她想,如果他的双脚没瘫的话他会在她面前跪下来。她就有点犹豫了。她想,不管怎么说,他是个可怜的人,这是他最感兴趣的东西了,也许应该满足他。几天以后,她接受了他的书。
情色故事使两具身体充满了活力,他们又如愿以偿地成功了。不容否认那是一种让人放松的甘美的感觉,她当然也喜欢。一段日子下来,她讲述这些故事不再感到障碍,她能够非常从容地讲述了,并且在讲述的过程中不时加入自己的创造。现在这种方式已成了她的习惯,如果不讲述,她自己也会毫无感觉。有时候她甚至感到她不是因为刘亚军才达到高潮的,她是被自己的言词激发而抵达高潮的。
他曾经在汪老头面前讲过不少这种故事,他曾经把认识和不认识的女人都讲到了他的怀里。他那会儿已经体验到讲述这种故事所产生的快乐和满足感。讲述具有多么神奇的力量啊 !人在那种气氛中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的,刘亚军讲得很放肆。刘亚军还是像从前一样喜欢让他认识的人编入他的故事。有一天,刘亚军用肖元龙和林乔妹作素材进行想象和虚构。张小影显得比任何一次都要激动,简直是激情澎湃。刘亚军敏感地觉察到这同他讲述肖元龙有关,是他把肖元龙讲述成了性爱的主角才让她如此动情。刘亚军不由得心中充满嫉妒。他觉得自己已窥见了张小影深藏着的秘密,那个肖元龙也许是张小影的性幻想对象。他睁开眼睛,用一种酸溜溜的又恶狠狠的眼神打量张小影。张小影闭着眼睛正在佳境之中。
5
这种方式延续了一段时期,刘亚军又出现了问题,他又不行了。他努力了几次都没有成功,他预感到他可能将永远不行了。
当刘亚军对自己彻底失望的时候,另一种幻觉开始折磨他。他认为张小影现在已经是个骚货。她已能讲那些情色故事了,她不是个骚货又是个什么 !现在我不能满足她了,我就不信她会憋得住。他想起他讲述肖元龙时她床上的反应,他疑心他们也许早已就媾合了。他娘的,如果他们越规,他一定会捉住他们,然后杀死他们。他只要醒着,想的几乎都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幻想具有生殖能力,幻想会生出新的幻想,幻想上面可以建立新的幻想,最后整个世界会变得虚无缥缈,只留下幻想本身。当幻想成为唯一的存在时,幻想就变成一切,变成了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刘亚军的念头越来越疯狂,甚至儿子的来历在他的幻想里也变得可疑起来。虽然也有人说这孩子像他,他却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这孩子没有一点像他的。如果是他的孩子怎么会一点都不像呢 ?他的结论是:这不是他的孩子,而是张小影偷情的产物。只是他还没有研究清楚这孩子是谁的种。他看不出这孩子像他认识的哪一个人。他开始翻张小影么也没有发现。有一天,刘亚军从张小影的一本书上翻出一张政协委员的集体合影,他像得到宝贝似地仔细研究起来。他还是没有找到一张同孩子相像的脸。
张小影觉得刘亚军变得越来越陌生了。从他那张仿佛看破了尘世或者自以为洞察一切的脸上,从那双迷乱得如针一般能把人的肌肤扎痛的眼神中,张小影嗅到了一种危险的气息。这气息一直像影子一样追随在她的左右。这段日子,她总觉得有人跟踪着她。不过,她把这种感觉当成是自己疑神疑鬼的结果。我怎么也疑神疑鬼呢 ?怎么也像刘亚军一样多疑呢 ?大概是刘亚军近来反常的举动影响了我心情的缘故。
在学校里,张小影会和林乔妹谈论她的儿子。现在最让她高兴的一件事就是谈论儿子。她谈起儿子来没完没了,可以从儿子的眼神、微笑、哭泣、某个坏习惯、大小便的颜色、新近长出来的牙齿,一直谈到儿子美好的未来。一天,她这样滔滔不绝时,林乔妹老是往窗外看。张小影感到奇怪,林乔妹因自己没有小孩,她是非常喜欢听张小影谈儿子的,今天怎么心不在焉了呢 ?张小影不管林乔妹的态度,继续述说。一会儿,林乔妹打断了她。
林乔妹说: “小影,你老公最近没事吧 ?”
张小影说: “应该没事吧 ?他怎么了 ?”
林乔妹说: “他近来老在学校外转,样子鬼鬼祟祟的。他好像在盯你的梢,你瞧,刚才他站在窗口看你呢。 ”
张小影向窗外望去,果真发现刘亚军远去的背影。
林乔妹又说: “你没发现刘亚军跟踪你吗 ?其实好多人看到刘亚军在跟踪你。他们说,你在街头走时,不远处一定会见到你老公。你没发现吗 ?”
张小影本能地摇摇头,说: “我没发现。 ”
张小影在心里倒吸了一口冷气,她已相信他们讲的是真的,因为这种说法同她最近的感觉完全吻合。
们说得没错,刘亚军确实在跟踪她。她感到不可理解。他究竟想干什么 ?他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在心里绝望地设问。也许是因为她把心思放到儿子身上而对他有所忽略造成的。她就尽量把刘亚军照顾得更周到。但刘亚军依旧跟踪她。她走在街头时,耳朵总是飞向几百米之后的地方,她听到车轮嗞嗞转动的声音。那声音听来单调,却透出无耻和某种疯狂的固执。她觉得这会儿刘亚军就像一条随时准备向她攻击的响尾蛇。那声音是多么令人烦躁,她很想回过头去责问他为什么要这样,然后她忍住了。她想,也许还是不要点破他的好,他要跟着就让他跟着吧。他曾是个侦察兵,干这种事是他的专长。也许过段日子他会感到无聊的,他无聊了就不会再跟着她了。
后来他意识到,他这样跟踪他的根本原因不是她忽略他,而是他不信任她。老天啊,他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我可从来没有对不起他过,我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这种事,可他为什么要怀疑我呢 ?她还是不想点破他。她想,让他怀疑她检验她探究她吧,当他几多尝试而未发现她的背叛时,他就会信任她的,那时候他就会平静了。
又过了一段日子,张小影发现刘亚军不但没有放弃跟踪,反而变本加厉了。他跟踪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甚至在她让课的时候,他都会在教室的窗外徘徊。张小影绝望地想,他这是干什么,难道他还担心我跟我的学生发生关系吗 ?他们可还是小学生啊。她得同他好好谈谈了。
谈话是在床上进行的。张小影无法面对面同他谈这个话题。她觉得关灯后在黑暗中谈比较好。现在他们几乎不接触身体了。他们俩都感到彼此的身体像冰块一样寒冷。张小影知道刘亚军还没有睡着。这阵子刘亚军的睡眠状况很差。
“你为什么要跟踪我 ?”张小影终于艰难地说出了这句话。
有好阵子,刘亚军一动也不动,没有发出任何声息,甚至连呼吸也消失了。好久,空气中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这声音有种尽力在控制什么的那种干巴巴的虚空,由于控制不住因而显得有点失真。
“我害怕。 ”
张小影心头一阵颤抖。她握住刘亚军的手,问:
“为什么 ?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幻想。我坐在房间里,就要幻想你 ……”
“你不相信我 ?”
“我不知道。我整天胡思乱想,脑子安静不下来。 ”
“你多想了。你看我多忙啊,又要照顾儿子,又要照顾你,我哪
有心思想那种事。 ” “我平静的时候也这样想,可独自呆着的时候还是情不自禁朝那方面想。 ” “是不是因为我现在待你不够好 ?” “不、不、不,你待我够好了,你是个好心肠的女人。 ”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 ?是不是你没休息好的缘故 ?这段日子你的睡眠不太好。 ”
刘亚军突然哭了起来,他绝望地叫喊道: “你是不会理解的。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独自呆着的时候,我的心头就会发慌。我知道我早已被这个世界抛弃了,我只有你了,我害怕又被你抛弃。我害怕 ……”
张小影听得心头发酸,她抱住了刘亚军的头。刘亚军伏在她的怀里哭得无比软弱。张小影也跟着哭了起来。张小影哭的时候感到浑身畅快,哭泣的时候,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放松了。哭泣的时候,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冰雪慢慢消融了,房间里又有了那种温暖人心的气息,他们又找回了那种相濡以沫的感觉。张小影一边哭一边说:
“我不会的,我不会的,我会一辈子照顾你的,你要相信我 ……” “我相信你 ……”情感的宣泄带给他们身心的平静和充实。张小影想,他们终于有了交流,一切都是因为缺乏交流的缘故。她决定以后要多多同刘亚军沟通。很多苦,但她没有什么可抱怨的。现在的生活比她原先想象的要好,她原本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会有一个孩子,可老天赐给了她一个儿子,让她拥有做母亲的快乐。她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儿子会长大成人,会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刘亚军虽然现在不喜欢孩子,但他总有一天会为儿子骄傲的。
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这一切都是我自己选择的结果。我第一次见到他就知道我将把一生交给这个人,我将一辈子照顾这个人。我知道他们虽然把我当成真情无价的典型,可其实他们根本不能理解我的行为。甚至我自己也理解不了。那时候我的内心充斥着自我感动,令我义无反顾。如果一定要问我这是为什么,那我只能说这一切是上天的安排,是上天安排我去照顾这个人。这是我的命,我逃也逃不走的。我现在相信在这天地之间,在那些山川河流、生生不息的草木之中一定有一些我们无法破译的指令,这个指令作用到了我的头上,我于是选择了这样的命运。一切自有安排。
张小影以为他们之间的问题得到了解决,可第二天,当张小影出门的时候,她还是发现刘亚军在用不信任的眼光看她,她意识到事情并没有她想象的那样简单。
果然,过了几天,刘亚军又开始跟踪她了。更令她不安的是刘亚军现在变得明目张胆了。有一天,张小影和一个男老师交谈时,刘亚军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脸上挂着那种自作聪明的嘲笑。张小影如果去县里开会,她每天都会接到几个莫名其妙的电话,她呼喊半天,对方却沉默不语。张小影猜到打电话的人是刘亚军。
张小影盼望着刘亚军能平静下来,不再受那毫无来由的幻想的折磨。但刘亚军的行为还在朝疯狂的方向发展。有一天,张小影从田野里采来几支野花。刘亚军见了后,指桑骂槐起来。
“啊,又是一个春天到了,花儿发骚了,人恐怕也发骚了吧。 ”
张小影第一次听到刘亚军用这种污言秽语侮辱她。她感到无力和沮丧,眼中一下子溢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