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刘亚军坐在院子里,等待着张小影回家。近来,张小影总是很晚回来,这让刘亚军感到不踏实。儿子在不远处的小溪里玩。儿子已经 8岁了,他摇摇摆摆的样子已经像一个小男人了。时光确实过得很快,几年的时间说过去了就过去了。
张小影的母亲早已回老家了,现在儿子一般由张小影带着去学校,这样张小影可以照顾他。有时候儿子会提早从学校回来。儿子回来后不进院子,他总是和刘亚军保持着距离。儿子不声不响独个儿在溪水中玩,捉一些小鱼或蝌蚪,等待张小影下班,然后一起回花房。
儿子长得越来越像刘亚军了。两年前,张小影给儿子离了一个小平头,当他们从理发室回来时,刘亚军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好像那一刻有一个更小的刘亚军从他身上分离出去来到了张小影身边。儿子高而平直的额头,那脸型,那硬质的短发,几乎同刘亚军一模一样。这一刻,刘亚军才明确地相信,这孩子确实是他的骨肉。他感到奇怪,这个发现是那么突然,为什么以前就没有发现呢 ?难道是他的主观改造了他的眼光 ?当他确认这孩子是自己所生时,心头涌出一股柔软的情感。但一切为时已晚,他发现他根本没法接近儿子。儿子时刻在提防着他,就好像他时刻担心着刘亚军会给他莫名的伤害。儿子十分惧怕他,有一回他把手搭在儿子肩上时,儿子的身体颤抖起来。对儿子的这种反应,刘亚军不知怎么办,他沮丧地发现他到现在都没有学会做一个父亲。他不知道这孩子脑子里在想什么,他很难同儿子交流,当他单独同儿子在一块时,虽然他不着边际地说了很多,可儿子总是忐忑不安。这样努力了几次后,他对儿子产生了一种愤怒的情感,他开始讨厌儿子这种闷屁模样。只有在他和张小影吵架时,儿子才会对他产生一点儿情感反应。那时候,儿子会毫不犹豫地站在母亲这一边,并用仇恨而惊恐的眼光盯着刘亚军。刘亚军对此很不高兴,他对儿子有了一种复杂的情感。
就好像被火烤过一样。花房也因为年久失修而变得破旧了。花房东边的屋子已没了人住,因为汪老头死了。汪老头死得很突然,死的那天晚上他喝了不少酒,在院子里还唱了一段戏(他死前那阵子特别兴奋,精力充沛,看上去像有使不完的劲),但第二天他再也没有爬起来。他在床上安详地睡死了,看上去没有一点儿痛苦。这些年,刘亚军最大的感受是:一个人活得越久,就越会感到世事无常。
世事无常啊。这几年,这个国家的变化实在太大了。现在什么东西最牛 ?是经济。现在这个国家的每个人都在想着如何发财致富。这个社会早已有了关于英雄的新的标准了,他们就是那些一夜暴富的人。而刘亚军他们早已悄悄退出了历史舞台了,除了亲朋好友,几乎没有人记得那场战争中的牺牲者和英雄了。张小影也不再是政协委员,很自然就不是了,没有什么人为的痕迹,是这个社会气氛不再适合她参与政治了。发生的这一切就好像马克思所说的完全是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使然。
刘亚军现在都不敢上街了。街上到处是五颜六色的商品,这些商品令他显得苍白无力,他总觉得那些商品在嘲笑他的寒酸。对这个国家的大多数人来说,生活正在变得越来越好,但刘亚军和张小影的情形恰恰相反,他们的生活越来越拮据了。政府每月发放给刘亚军笔抚恤金在八年前是一个大数目,足以让他们过上相对富裕的生活,由于近几年物价飞涨,抚恤金却没有增加,这笔钱刚够他们日常开销。生活就是这样,他娘的没有公平可言。
要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这个夏天过后,儿子将成为一个小学生。张小影一直在为儿子上学的事操心这事。她想让孩子上好一点的学校,但上好学校要交纳一大笔赞助费,可她和刘亚军的积蓄早已用完了。
天快黑了,张小影还没有回家。刘亚军在心里骂道,他娘的,她现在越来越神出鬼没了。她现在脾气可大了,动不动就要骂我,好像我欠了她一屁股的债似的。她辱骂我的样子像一个真正的泼妇。要说欠债,也许我确实欠了她,凭良心说,她这一辈子不跟我的话一定会因此他们老是为一丁点的小事吵架,甚至彼此动手。自从他们不睡在同一张床上以来,张小影的身体突然间变得坚硬了,就好像她的身体里面埋上了钢筋,变得好斗了,她总是在刘亚军面前肆意发泄她身体里面的愤怒,起初刘亚军还让着她,后来他也就不客气了。他们俩老是纠缠在一起,那样子就像一对连体婴儿,看上去还有那么一点相亲相爱又相互仇恨的味道。他们虽然扭打,但谁也不真正打伤对方,最多也就是起点乌青或擦伤点表皮,直到他们筋疲力尽,然而搂抱在一起相互流泪。只有在那种时候,刘亚军混浊而喧嚣的情感才会平息一点。
刘亚军摇着轮椅朝小溪边走去。儿子在认真而投入地捉小鱼,天色已完全黑了,儿子像是被黑暗融化,成为模模糊糊的一团。刘亚军希望儿子能发现自己已在岸边,但儿子一直没看刘亚军一眼。他的视线投向很多个方向,就是不投向刘亚军这边。
刘亚军问: “捉到什么了 ?”
儿子的身体静止了片刻,又开始忙他自己的事了。他没把头抬起来,他也没回话。
刘亚军又问: “你妈呢 ?”
儿子把手伸进了一个石洞里,大概他发现洞里面藏着小鱼或虾米。
儿子假装没听见,没同他说话。刘亚军见儿子不死不活的样子,一股无名的怒火就涌上心头。他的目光锐利地盯着儿子,俯身从岸边捡起一块石头,他很想砸向儿子。他想象石块落入水中溅起巨大水花的情景。最终他还是忍住了。
他向学校方向望,学校已淹没在黑灰色的天幕中。他决定去一趟学校看看张小影究竟在干什么。
2
肖元龙终于没有成为一个作家。这八年当中,他没发表过任何作品。那次他在一省级杂志上发表作品就像是他的一次早泄,虽然也有快感,但过后给他的是满怀的沮丧和失落。当然他不会甘心,他一直投寄往全国各地但一无消息的稿件有着许多心痛的比喻:春天的时候,他把稿件比如成樱花,在他身边时,它们艳丽饱满,一旦离开了他,它们就马上枯萎了(这个比喻隐藏着一种自怜自怨的情怀);在冬天的时候,他把稿件比作落地成泥的雪花(也许他只能想得出这种常用意象),他觉得稿件的命运就像这些洁白的天使落入凡间的命运。每当这种时候,他的心中充满了哀伤和不平。人生是多么不公,多么荒谬 !他认为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让他这些心血之作成为樱花或雪的命运。
肖元龙现在几乎不同人交往了。过去同他交往密切、还同他闹出不少闲言碎语的林乔妹,因为她丈夫调往省城,离开了这个学校。他依旧单身,住在学校的宿舍里。他还在教体育。这个学校的校长已换了几任,但哪一任校长都不喜欢他。他的脸上因此有一种倒霉相,眼睛也变得贼溜溜的了。同事们大都不尊敬他,连那些学生也要欺侮他。在体育课他若训斥学生,那么在半夜时分,他宿舍的屋顶就会片瓦不留。他感到世态炎凉,觉得自己就像那位在人世间倍受煎熬的曹雪芹,心中有一种旷远而悲壮的情怀。
但是有一个人,肖元龙还是喜欢交往的,这个人就是张小影。这里面既有一种同病相怜的心态,又有一种至少可以在张小影面前保持些许优越感的心理。同张小影比,他受的苦算不了什么呢 ?张小影面对的才是大苦难。
他一直在观察张小影,张小影表面上没有大的变化,那张故作严肃的脸会不时流露出一丝天真来,但他还是洞察到张小影平静表象下蕴藏着的激烈冲突。张小影在单位里很克制,给人埋头于教育事业的形象。她在教育上确实很卖力,她教的班在全县统考中总是名列前茅。但教育上的成功掩盖不了她内心巨大的失落感。谁能不失落呢 ?她失去的太多了,政治地位的消失,经济上的拮据,生活的劳苦,谁遭遇这一切都会不平的。每次见到张小影,不知怎么的,肖元龙会涌出一种帮助她的冲动,哪怕是资助她一点儿钱也好。但他知道张小影是不名人,还是个政协委员。不过,肖元龙一点也不生气,他生很多人的气,但不会生张小影的气。
肖元龙没有成为一个成功的作家,但他还是拥有高出一般人的洞察力的。一天,他不由自主来到花房。他一直对张小影和刘亚军的生活很好奇,对他们近十年的婚姻生活充满了窥视欲。他们的婚姻看起来好像比正常男女还要牢不可破,这是多么神奇 !
这天,肖元龙在花房附近,在隐蔽的角落,目睹了刘亚军和张小影相互扭打的情景。那是一种奇怪的扭打,两具原本没有生气的肉体在那一刻好像被什么东西激活了,显得激情澎湃。他看见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张小影,这个张小影任性、固执、粗野、蓬勃。这个发现让肖元龙久久没法平静,他从这个场景中体味到张小影身体的不满足感。她这是在发泄啊 !就是在这一刻,他有一种窥见真相的快感,同时心里充满了对张小影的同情。
一个灵感在肖元龙回家的路上降临了。在灵感降临时他停住了脚步,然后他突然加快了步伐。以前怎么没有想到呢 ?张小影就是一个好题材呀,她的身上可以挖掘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太丰富了。他要采访她,把她写出来。那一定会是一个动人的故事。他已经想象到全国人民读这个故事泪流满面的情景了。
然而,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他找了张小影几次,张小影只给他冷笑。张小影在他面前常常像一扇密不透风的门窗。但肖元龙认准了这个题材,他不管张小影同不同意都打算写。张小影不肯接受采访也没关系,他是个作家,他可以想象和虚构。他很快写完了张小影的故事,像往常那样誊抄了三份,投寄到不同的报刊或杂志编辑部,然后耐心地等待回应。这次等待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平静。以往的等待是心浮气躁的,这回,他有一种宁静如水的感觉。
肖元龙没有等到编辑部的回应,却等来了张小影。
那是一个夕阳如血的黄昏,老师和学生们早已离去,与孩子相伴的那份喧哗不复存在,人去楼空后的校园相当寂静。肖元龙以为学校情感,仿佛全世界只跳着他那颗寂寞的心。这时,张小影出现在他面前。
“听说你在写我 ?”
“是的,我已经写好了。 ”
“他们说你已投了稿 ?”
“是的。 ”
“没有我签名,他们是不会发你的文章的。我接待过很多记者,我知道其中的规矩。 ”
肖元龙没弄明白张小影找他的目的。他注意到张小影的脸上并没有往日的嘲弄,看起来很认真,很坚定,难道她想阻止他发表吗 ?张小影要求给她看一看他写的稿子。他问,你为什么要看 ?她说,你不是写我吗 ?我得看一下,我会给你提供素材的。他明白的,她终于答应接受他的采访了。
第二天,她找到肖元龙,她直截了当地说: “你写得不好。你这是瞎写。不过你写的东西还有一点基础,我打算让你写写我。已经好久没有人采访我们了,人们已把我们忘记了。我们现在生活得不好,我希望人们能再度对我们感兴趣。如果你要写,你就要好好采访我,照我说的写。 ”
张小影的话有点咄咄逼人,很刺耳,肖元龙感到不舒服。不过他没有介意,如果换了别人这样说,他早已用更加刻薄的话语回骂过去了,但他对张小影是宽容的。
肖元龙意识到张小影这段日子都在考虑这事。她想借此改变自己的处境。她的生活实在太难了。如果他写的文章真的对她有帮助,他求之不得。他希望自己的文章能感动全国人民,使全国人民再次想起他们。
肖元龙说: “我尽力而为吧。 ”
“希望你好好写,照我的要求写。你知道全国人民会对我的故事感兴趣,你写好了你就会成大名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倒霉。 ” 候,往往没什么功击性,他讷讷地说:
“好吧,我好好写,但你必须说真话啊,那种假话套话我可写不来。 ”
“可以。不过,你要写我是有条件的。我了解过行情,像我这样的名人故事读者是非常欢迎的,你如果写得好你可以赚到不少钱。那钱就你去赚吧,我没意见,但你必须先付我一笔钱,算我接受采访应得的报酬吧。我提这个要求也不是敲你竹杠,因为我需要这笔钱,我儿子要上小学了。现在一切都是市场经济,要想到好一点的学校去读书,必须赞助一笔钱给他们,否则没门。可我和刘亚军早已没有积蓄了。 ”
关于给钱这事,肖元龙爽快地答应了。他想,他就是不采访她,也愿意出这笔钱。她实在过得太苦了,他愿意帮助她。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肖元龙和张小影详谈了几次。肖元龙虽然觉得张小影并没有完全说出真相,可还是认为她谈得比较坦率的,他掌握了不少好材料,他相信凭这些材料,他完全可以写一部出色的长篇报告文学。
肖元龙很快就把文章写了出来。写好文章的那一刻,他显得神采飞扬。这是一次酣畅淋漓的写作,他有一种在天上飞的美妙体验,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有快感。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不但有一个天才的脑子,而且连身体也好像一下子长出了肌肉,变得年轻了,有力量了。他兴致勃勃地把文章交给张小影。令他扫兴的是张小影读完后并不满意。张小影说:
“你写的不是我。我不是这样的,你得重写。 ”
“你不懂得写作是怎么回事。写作不可能同现实一模一样,写作来自现实但必须高于现实,写作是对现实的高度概括。 ”
“你这不是高于现实,你把我写得太坏了。你以为你满肚子坏水,我也像你一样坏 ?你这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
“你以为你真的是圣母 ?”
“但也比你写的好过一百倍。 ”
没办法,肖元龙只得修改。他试图弄清楚张小影关于自己形象的原则,但张小影自己也没法说清楚。她说不清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她只知道肖元龙写的不是她想要的。在修改时,肖元龙再没有尝到飞翔的感觉。他想,他娘的张小影比政府还政府,政府给你创作自由,张小影却对我指手画脚。
肖元龙改出第三稿,张小影还不满意。她已经不再指望肖元龙了,索性自己修改。肖元龙看到张小影把他的稿子改得一塌糊涂,非常沮丧。虽然,他确实想帮助张小影,但他对作品也有文学上的要求,他希望写出一部有思想深度的、能经得起历史检验的作品。看到张小影修改后的稿子,他觉得自己像被狠狠地强奸了一次。
张小影拿着她自己修改的稿子正在滔滔不绝地对他表达意见。她一边说一边恶狠狠地看着肖元龙那张无精打采哈欠连连的脸,好像她恨不得把他那不开窍的脑壳打开,把她全部的愿望注入到他的脑子里。那一刻,肖元龙觉得自己像一个白痴。他认为自己应该是能说会道的,但在张小影面前他只有做听众的份。此刻,张小影有着过去讲台上一样的庄严表情,她嘴上说出的道理都硬梆梆的,像金光闪闪的真理,霸气十足。在她这样的气势面前,他只能疲软,他觉得就算拥有天地之道,他也只能倾听。
慢慢的,肖元龙对张小影这样指手画脚反感了。他一向对那些冠冕堂皇的官方语言极为讨厌,张小影竟然让他写上这样的话,这简直是对他的羞辱。他已决定不再修改他的文章,不但不修改,他还将恢复最初那一稿。让张小影见鬼去了,让她在圣人的幻觉中意淫吧,我才不管她同不同意呢,这是我的作品又不是她的。
就在这时,肖元龙房间的门被撞开了。肖元龙抬头往门外看,刘亚军正气喘吁吁地停在门边,他的头上有红红的一块,肖元龙猜想他刚才是用头把门撞开的。刘亚军脸上展露着那种既猥琐又得意洋洋的笑容,就好像他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而这秘密早在他预料之中。的家了 ?”
“刘亚军,你想干什么 ?”
张小影说着站了起来,冲向刘亚军。她推了刘亚军一把,她本想把刘亚军推出屋外的,但由于用力太猛,轮椅被推倒了,刘亚军的头被重重地撞在屋子外的石级上,那撞击声清脆有力,犹如一只瓷质水壶坠落在地的碎裂声。
刘亚军闭着眼睛痛苦地躺在那里,一会儿,讥讽慢慢地从刚才的痛苦中钻了出来,布满那张日惭苍白的脸。张小影见状,扑了过去,当她扶住刘亚军的肩,想把刘亚军扶起来时,刘亚军伸手给了她两个耳光。耳光清脆响亮,就像房间里刚刚放了几个鞭炮。张小影的眼中一下子涌出愤怒,这愤怒来得非常迅捷、汹涌,就好像愤怒就躲在她的眼球后面,随时准备着发泄出来。张小影不顾肖元龙的存在,伸出手去抓刘亚军的头发。两个人谁也不肯罢休,纠缠在一起。
肖元龙见此情景,非常吃惊。他感到,他们的打闹中有一些他不能理解的东西,有一些比他写出的更加深刻的东西,但究竟是什么,他不明白。这会儿,他们在地上滚,刘亚军的下半身笨拙,可他的上半身十分灵活,他整个身子好像被分成了两部分。张小影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柔软,她在地上滚就像是一团面粉。他们纠缠了一会儿,张小影的手摸到了一种热乎乎的东西,她把手缩了回来,她发现手中全是血,她这才知道他的后脑勺在流血。见到血,张小影一把抱住了刘亚军,哇地哭出声来。刘亚军不以为然地说:
“哭什么 ?我还没死呢。 ”
一会儿,张小影推着刘亚军向花房走去。他们俩已经彻底地平静了。肖元龙看着他们远去的背景,突然有了写作的方向。
3
儿子上学的赞助费一直没有着落。张小影没有办法,给父母写了一封信。信的内容当然是儿子的上学问题。在那封信里,张小影谈了意无疑是她写这封信的目的。
张小影本来不想写这封信的。写这封表明父亲多年前是正确的,她的选择完全错误。她写信时,也曾想起过刘亚军的父亲。刘亚军的父亲只在他们结婚时来过,后来一直没有来看过他们,连他们有了孩子都没来过。这当然同刘亚军的态度是有关系的。刘亚军在家里从来不提起父亲,也从来不同他联系,好像他在这世上早已没了任何亲人。张小影早已了解了他的家庭情况,她知道他对他父亲的所作所为一直不能原谅。据刘亚军说,他的父亲是一个自私鬼,除了自己快活不会替别人着想,他一辈子只想着和女人们乱搞,甚至多次带女人到家里来。他的母亲为此自杀了。刘亚军还有一个兄弟,在母亲自杀后,出于不满,离家出走,至今下落不明,据说去了新疆。刘亚军曾去新疆找过他,但一无所获。当时,刘亚军也不想呆在家里,就参军去了。没想到参军不久,南边发生了战争,于是他就上了前线。
张小影的父亲收到她的封信后来看他们来了。
她对父亲的到来还是有些吃惊。不过后来她想,她和父亲的冲突已经过去了十年,他的愤怒也应该淡然了。她知道父亲疼她,她想,这十年来,父亲一定惦记着她,就像她老是惦记着父亲一样。
那天,张小影正在院子里晒被面、床单之类的东西,这时,她看到有一个熟悉的身姿朝花房走来。她的身体比她的思想更早意识到那个人是谁。她僵立在那儿,她的身体里涌出久违的女儿般的情感,那是一种想让自己变小,甚至进入母亲子宫的愿望。父亲的背完全驼了,走路时弓着身子,原本脸上刀刻般的皱纹现在显得柔软了,松弛了,脸上的胡子有点杂乱,好像上面沾着一些残羹剩菜 ——这当然是错觉。父亲老了,也萎靡了,甚至他脚下的影子都有点儿萎缩了。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心头涌出的情感像旋涡一样把她搅昏了头。她不知如何面对父亲,她和父亲已有十年没见面了,很奇怪,她见到父亲没有任何陌生感,好像父亲天生就是这样的。
“哭什么呀。 ”父亲已站在她前面,打量着张小影,他的那双眼还如从前一样锐利。
张小影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流泪,她赶紧把眼泪擦去,说: “爸,你怎么来啦 ?”
“我来看看我外孙。 ”
孩子正在不远处的一条石凳子上面玩。那条石凳上画有一张象棋棋盘。儿子虽然只有 8岁,但在下棋方面很有点儿天赋。他常常不声不响看老头儿们下棋,冷不丁会说出一步棋让老头们吓一跳。这会儿,孩子正用一种好奇的目光看着来人。张小影向孩子招了招手,让孩子过来。
张小影让孩子叫外公,孩子表情严肃,没叫。张小影说:
“这孩子,快叫呀,他是你外公。 ”
这时,父亲蹲下身来,仔细端详孩子,他的眼睛里慢慢涌出一丝亮晶晶的东西。他一把抱住孩子,说:
“孩子,外公来看你来了,外公来看你来了。 ”
张小影没想到父亲会这么激动。在他的记忆里,父亲是不容易流露情感的。她想,这也许是因为父亲老了的缘故。父亲确实老了,现在他看上去好像比原来小了一圈。张小影心里又难受起来。
刘亚军一直没有从屋子里出来。刘亚军一定知道谁来了,刘亚军总是这样,只要院子里出现一个什么人,他都会急于想弄明白来者是谁。张小影知道刘亚军对她父亲没有什么好感,她担心这两个男人见了面又闹什么不愉快。都过去十年了,父亲已原谅了我们,我们不应该再惹老人家生气了。
看得出来,父亲喜欢孩子。他现在坐在他带来的行李袋上在和孩子交谈。孩子好像也喜欢这位初次见面的外公。张小影感到奇怪,这个孩子一般不容易同生人接近的,但现在,这一老一小看上去一点生疏感也没有。张小影见父亲这会儿的注意力都在孩子身上,抽身向屋子里走去。这会儿比平时要精神得多,他穿了一件八成新的军服,脸上的胡子也被刮得光光的了 ——他平时不注意自己的外表的。张小影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好像从前那个帅气的刘亚军又回来了。张小影想,刘亚军这是在等待父亲呢。
“父亲来看我们来了,你出去迎接他一下吧。 ”
刘亚军脸红了,他可能在为自己的打扮难为情。他说:
“好吧。 ”
张小影推着刘亚军出了花房。
“爸,进屋吧,亚军等你好久了呢。 ”
张小影感到父亲的身子硬了一下。他没有回头看刘亚军,就好像压根儿没听见张小影的话。他和小孩说了几句,然后站起来,一手拿着他的行李,一手牵着孩子。孩子警觉地看着刘亚军,但老头始终没有看刘亚军一眼,好像刘亚军并不存在。刘亚军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
张小影推了推刘亚军的背,说: “快叫爸呀。 ”
刘亚军没开腔,他突然转动自己的轮椅,进了自己的房间。张小影发现父亲的脸色一下子黑了。
父亲在花房住了下来。虽然两个男人之间关系有点紧张,但基本上相安无事。张小影感到父亲其实对刘亚军也没有什么看法了,只是放不下架子而已。父亲似乎对刘亚军不叫他一声爸耿耿于怀。他对张小影说:
“我把女儿养大嫁给他,他却连爹也不叫我一声,还给我看脸色,好像我欠他什么似的。 ”
父亲从孩子身上找到了乐趣。他不断地从孩子身上发现令他惊喜的天分。孩子的棋艺竟然超过了他 ——老头儿自以为棋艺不错的,他觉得不可思议,差不多认为孩子是一个天才了。父亲像一个孩子一样把类似这样的事告诉张小影。有一天,他神秘地对张小影说,这孩子了不得,他识字了呢,他还没读过书,他就识字了呢。张小影当然知就安静地坐在后排,他不声不响,但实际上正在开动脑子学习呢。父亲说,他要培养这个孩子,他一定要把他培养成才。有一次,父亲还半开玩笑地说,他要把外孙子带走,问张小影舍不舍得。张小影笑着说,有什么舍不得的,只要孩子愿意去,他们没意见。张小影见父亲和孩子这么有缘,很高兴。
父亲一天到晚和孩子玩,看他的劲儿,好像要在花房长住下去似的。
4
一天,张小影下班回家时一脸兴奋,脸上有种难得一见的红晕,眼中放射出梦幻般的光芒 ——那是一种兴奋过度后才有的病态的光芒,强烈而灼人,因而让人惧怕。张小影回到家,就把刘亚军叫到卧室,迫不及待地说,她得到一个可靠的消息,因为国家形势的需要,有关部门又要宣传他们了。张小影说: “他们要我们准备好,续讲我们真情无价的故事。他们说,我们这几年默默奉献,党和人民是记着我们的,他们要我们把这几年的生活报告给人们。 ”刘亚军听到这个消息,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觉得张小影讲的事情像天方夜谭。现在谁还信这个 ?现在你同人们讲真情无价,他们会酸倒牙的,现在的人除了实利不相信任何东西。当局为什么会突然记起他们呢 ?难道又要发生战争了 ?刘亚军觉得现在发生战争的可能性几乎没有,除了同台湾吵吵嚷嚷外,没有即刻的战争危险啊,我们同苏联的关系都解冻了。刘亚军有点儿怀疑这事的真实性。
“你不是开玩笑吧 ?”
“是真的,谁骗你呀。 ”
“是不是又要打仗了 ?”
“你怎么会想到打仗。 ”
“我觉得没理由再宣传我们呀 ?谁告诉你的 ?”
“陆书记的秘书。你知道吗 ?那个接我们来的陆主任已当了县委副书记,他秘书亲口同我说的,他说陆书记过几天还要接见我们呢。 ” “他干么要接见我们 ?”
“说是中央的指示,还说同天安门刚出过事有关。中央号召全国人民在新的形势下要发扬革命优良传统。陆书记也认为现在社会风气不好,物欲横流,需要英雄人物的崇高精神教育群众。 ”
刘亚军总觉得这个事有点儿不对头,他一时也判断不了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张小影已把这个消息当回事了,她很兴奋,好像整个身子着了火一样。这种兴奋一定消耗了她很多能量,没多久,张小影的眼眶深陷下去了,嘴唇也干巴巴的。张小影做饭时,不时意味深长地看若有所思的刘亚军。吃饭时,她也是喜气洋洋。张小影的父亲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张小影只是笑,没回答。张青松也没再问下去。
张小影的兴奋延绵不绝,像万里长城那样绵长。睡觉的时候,张小影还哼着甜蜜的小曲,像一个正进入角色的戏子。因为张小影的父亲在,刘亚军的房间腾出来给他住了,刘亚军和张小影又住在了一起。夜已很深了,但张小影怎么也睡不着。也许是受到张小影的感染,也许是刘亚军心里也一样盼着这样的事出现,他开始有点相信这个消息了。他对张小影说,你睡不着的话,我们说说话吧。张小影听了这话一骨碌爬了起来。
张小影又开始滔滔不绝起来,今天她的话头特别丰富,就好像她的身体里隐藏着一个无比丰富的语言宝藏。她开始翻箱倒柜,一件一件试穿衣服。她说,她得为领导的接见作些准备。她每穿上一件,都要问刘亚军合不合适。这个社会已经变得很时尚了,但张小影一直都很朴素,她有限的几件衣服的式样都很古板,要么是工作制服,要么是套装,这些衣服穿在张小影身上使她看起来像生活在旧时代。当张小影询问刘亚军时,刘亚军总是不可置否,或微笑或轻轻摇头。张小影不气馁,她终于找出了一件裙子。她一时有点惊奇,她居然有一件裙子。后来,她想起来了,这是她为结婚准备的裙子。没错,这条蓝色细花白底子的裙子是她结婚时置的唯一的服装。她似乎从来没有穿过它。刘亚军同陆主任发生过不愉快。那会儿,这个小城是多么土气啊,他们以为她穿上裙子就成了一个小资产阶级,他们认为她这样一个当代圣母应该是个装在套子里的人。时代的发展多么迅速,当年大家都认真对待的事现在看来都成了笑话。
张小影穿上这条裙子,站在镜子面前。这几年来,她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自己,镜子里的自己让她感到陌生了,她已经找不到过去那个穿裙子的自己了,她老了,已像一个中年妇女了。她把目光投向刘亚军,那是一种探寻的目光,她希望刘亚军这时候有一些积极的反馈,希望听到刘亚军的赞美。从前刘亚军可是非常会赞美人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刘亚军不再赞美她了。这都是因为生活太严峻的缘故。
“我穿上这套衣服怎么样 ?”
“我记得这是用我的抚恤金买的。我当时叫你多买几件,但你很节约,只买了这一件。 ”
“你记得那么清楚啊。 ”
“那会儿,我们特别傻。 ”
“那时,陆主任还不让我穿这衣服呢。这回我要穿着这衣服去见他,他也许会想起当年的事情呢。”张小影好像沉浸在某个梦镜之中。
“他们当官的早把这种事忘了。 ”
他们开始回忆过去的生活。刘亚军觉得生活真是很奇怪,过去的艰辛、磨难,回忆起来竟充满了美好和温暖。生活就是这么怪,不管日子过得多么艰难,依旧会有美好的回忆。
第二天,张小影开始关注自己的仪表了,她仔细地梳了头,穿上了八成新的套装,还抹了点口红,上班去了。张小影这种难得的快乐情绪感染了刘亚军,他也开始浮想联翩了。他不自觉地等待、盼望着那即将到来的接见,等待着他们再次受到人们的关注。这让他感到自己好像是个死去之后重新活过来的人,周围的世界突然变得焕然一新。他开始思考在再次到来的机会前自己如何表现。他肯定不会像过去那样了,那时候他从来不在乎自己是个英雄,也不把自己当成一个英雄。
经给他带来了一切,他需要这一切,需要这一切重新回来。他需要鲜花和掌声。只有失去了,才会觉得宝贵。他的心里充满了憧憬,感到这一切如一个美梦。
他也像张小影那样为接见做准备。他甚至准备了要同领导说的话,那都是些他曾经不齿的冠冕堂皇的话,这些话就像放出去的卫星,离地面或者离他的真实的内心相去十万八千里。他想,从此后,如果有机会让他开口,他一定要说得让领导满意,他不会再随心所欲、胡言乱语了。他还想到穿什么衣服去见领导,他认为穿一件新军装是最为合适的。他不知道家里还有没有新军装。他不想让张小影知道他做着准备,打算自己找找看。他花了不少力气,才从一只放在床底下的破皮箱里找到了一件军装。他穿在身上,发现自己一下子变得神采奕奕。
也许是由于心情好的缘故,张小影从周围同事的眼神中解读出别样的意味。她想,他们一定知道她和刘亚军又将引人注目,他们一定在背后议论这件事。张小影就想把同事们的反应告诉刘亚军,于是抽空回了一趟家。回家时,她发现刘亚军穿着一件新军装,正在照镜子。刘亚军见到张小影脸就红了,好像他正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见刘亚军也在准备接见的事,张小影很高兴。她帮刘亚军扣好了纽扣,然后说:
“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机会了,你可要好好把握。如果叫你作报告可不能像过去那样了。 ”
肖元龙对张小影近来的一举一动都看在了眼里。他为张小影悲哀。那是个不经意的玩笑呀,可张小影当真了。那天,他的一个朋友到他这里来喝酒,张小影正好有事来找肖元龙。这位朋友平时喜欢恶作剧,他听肖元龙说过张小影想再度引起关注,正在叫肖元龙写报告文学,所以他灵机一动,开起玩笑来,他称自己是县委陆书记的秘书,他告诉张小影县委正打算再次大张旗鼓地宣传他们,县委书记还将接见他们云云。他还讲了为何再次宣传他们的时代背景,说得有理明据。张小影听了这些话一下子愣住了,人木木的,好像灵魂出了窍。看到这太轻信。这几天,他一直在观察张小影,张小影总是很兴奋,兴奋得有些癫狂了,她满心期盼的样子,好像整个世界都将属于她似的。肖元龙于心不忍,很想告诉她真相,却不知如何开口。因为想不出办法,他找到那位朋友,狠狠骂了他一通。他说,你看,玩笑开大了是不是,弄不好要出人命的。朋友说,我只听说过人有得花痴的,没想到人还有对政治这么痴迷的。
张小影每天都很兴奋,但传说中接见一直没有到来。刘亚军心中那种不踏实感又涌上心头。他隐约感到这事有点玄。现在这样一个时代氛围,再发动宣传机器宣传他们好像不太可能。这几天,他都在观察张小影,虽然她依旧兴奋,但眼中明显有了一层焦灼。也许她自己也感到这事的不可能了,只是不想承认罢了。刘亚军觉得不能再这样欺骗自己了,他打算把事情弄个清楚。
一天,睡觉的时候,他装作轻描淡写地问: “接见的事真是陆书记的秘书告诉你的 ?”
“是的。 ”
“你是在哪里见到这位秘书的 ?”
“在肖元龙那里。 ”
“什么 ?”刘亚军的心沉了一下。
张小影就把过程说了一遍。
听到张小影的述说,刘亚军感到自己的心在滴血,一种受人愚弄的恶劣情绪涌上心头,他狠狠地给了张小影一耳光。他懒得再同她说一句话。他在心里骂道:他娘的,她真是个蠢女人,只有蠢女人才会相信这件事。这个蠢女人,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知道,任何一位领导的秘书都不会和肖元龙这样的人交朋友的。他们在骗她,愚弄她,她都不知道。他娘的,害得他这几天也跟着自作多情,蠢蠢欲动。这样的人除了给她耳光还有什么可说的。
5
时刻注意着你们。 ”张青松和外孙呆在一起时,他这样自言自语。
这十年来,张青松只要一闲下来就会想念女儿。他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生活的,实在无法想象。他猜想女儿一定会十分操劳,只要闭上眼睛,眼前就会出现张小影忙碌的样子。同那个残疾人生活不忙碌才怪呢。这十年中,只要想起自己的女儿,他就会心痛。他本来以为时间会让他忘记一切,事实上,他的思念和牵挂反而越来越强烈了。特别是他退休以后,对女儿的思念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他觉得自己过去对女儿真是太残忍了一点,在女儿最需要家庭支持的时候,他狠心地把她拒之门外了。想起这些事,张青松感到非常辛酸。
张青松收到女儿的信后就来了。他早就想过来看看了。他知道女儿这几年经济状况不好,生活有点窘迫,其它方面,他没有任何概念。他想看看女儿的真实生活,清苦一点没什么了不起的,只要他们生活得幸福就好。他希望见到张小影和刘亚军的生活是恩爱的。
当他来到花房,他还是感到失望。他们的生活比他想象的要艰难得多。在没来之前,花房给他的想象还是比较明亮的,有一种洁白、干净、宽畅的感觉,但当他来到这里,他发现花房同他原来想象的正好相反,看上去有点阴暗、潮湿,因为屋内堆放的杂物太多,显得相当拥挤。张青松还从花房中嗅到某种令他不安的奇怪的气氛,一种非人间气息,这气氛让他感到恐怖。这或许同刘亚军不怎么同社会交往有关。张青松觉得刘亚军其实也是个不幸的人,如果同女儿没有关系,他会对他很敬重的。凭良心讲,刘亚军也不容易啊。
张小影也老了。她刚见到她时,都傻掉啦。她在晒被子,她的头发散乱着,像被太阳晒蔫的草。张青松开始以为她的头发变得灰白了,后来才知道那只是落在头发上的灰尘的颜色。这十年来,留在他脑子里的一直是张小影姑娘时的模样。记忆中的人总是在时间流程之外,不会衰老,所以他见到张小影时有一种突兀的感觉,就好像眼前这个女人来路不明,同他没有任何瓜葛。很久,他才适应过来。她的袖子高高地挽起,手臂上有一块青瘀,在阳光下发着棕红色的光,就好像那是一块透明的胎记。这青瘀块刺痛了张青松的双眼,给刚刚到来的他以沉重一击,他一时想不出这些青瘀的来源。当时张小影迅速地把袖子退了下来,她的动作有点慌乱。
张青松假装什么也没见。这以后,他时刻观察着女儿和刘亚军,他想知道他们生活的真相。
一天晚上,张青松半夜醒来,听到隔壁房间里有嘤嘤的哭声。是张小影的哭声。他的耳朵就支楞了起来。那边的哭声断断续续,夹带着含混不清的压抑的吵骂声。他猜想两口子一定吵架了。想起张小影身上的青瘀,他断定是他们吵架时留下的。他们一定常常吵架。他举起拳对着墙敲了几下,吼道:
“半夜三更的,吵什么呀,有什么事明天不好说 !”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他们的哭声和吵骂声消失了。张青松再也睡不着,那声音一直在他的耳边回响,就好像那声音是这座房子里的幽灵,在各个角落出现,并且越来越响。张青松知道这只是自己的幻觉。
第二天,张小影正准备上班去,张青松把她叫住了。张青松一把抓住女儿的手,挽起袖管,仔细察看。女儿的手上果然又添了一些新伤。
“他打你了 ?”
“爸,你别管我们的事,我们的事你不了解。 ”
“他打你了是不是 ?”
张小影摇摇头。
“那你这是怎么来的 ?”张青松提高了嗓门, “总不会是它自己长出来的吧 ?他怎么可以这样,他怎么可以打人呢。 ”
“爸,你别管我们的事好不好。 ”
张青松脸色铁青,他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这会儿都在不住地颤抖。他决定管管这事了。他怎么能不管这个事呢,有哪一位父亲见到这种制好自己的情绪,不至于现在就爆发出来。
“爸,你不会去和刘亚军吵吧 ?”
“不会。我同他吵什么,你走吧,上班去吧,我没事。 ”
张小影就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张小影的背影消失后,张青松心头蕴藏着的愤怒、悲哀、心酸、伤痛、绝望等情绪一齐涌了出来,它们像一支被围困的大军在他的身体里面奔突,试图找到一个出口。张青松感到他的身体快要爆炸了。他恨不得自己是一个炸药包,把那个该死的畜生炸死。他向屋子里走去。他走路的姿态像一辆攻城掠地的坦克。
张青松来到刘亚军面前,刘亚军正平静地喝着稀饭,他那样儿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如果张青松这会儿是坦克,那刘亚军就是静物画中的一只器皿。张青松觉得对付这器皿根本用不着坦克,他的强烈的情绪在这个畜生的平静面前显得有点可笑,有点虚张声势。张青松突然老泪纵横,在刘亚军面前跪了下来:
“不要欺侮我女儿,算我求你了,我求你了 ……”
……
张青松怀着绝望的心情回去了。他走的时候,想把孩子一块带走。他说,你们看看自己,像什么样子 !你们这样吵吵闹闹对孩子有什么好处 ?你们会毁了这个孩子。刘亚军对此没什么意见,张小影开始有点犹豫,但被张青松训斥了一通后,就答应了。张小影想,这样也许更好,我可以集中精力照顾刘亚军了。她安慰自己,孩子是去外公家,自己想孩子的时候随时可以去看他的。
但张小影在送走孩子的那天还是情不自禁地哭了。孩子却一脸冷漠,对张小影的哭泣有点不以为然。孩子的表情似乎在说,他早就盼着离开他们的这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