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慕云初曾经为自己预想过无数个结局,终究都是一死。但真真走到了这一步,心中却没有预想中的坦然。
望着跪在地上泣不成声的如一,慕云初有些晃神。
已经等不及了吗?单君卿。
“小姐放心,奴婢绝不会让小姐独自上路的……”
说完,如一俯下身子,重重磕了一个响头。
?
积雪消融,山色清明,翠色山林间,远远地传来马车的声音。
驾车的男子青衫素袍,戴着一顶斗笠,眉眼都隐在斗笠之下。全然是普通的装扮,他的周身却散发着让人不寒而栗的气息。
马车走得很急,车轮带起一路飞沙。
半晌,马车在林间一座不起眼的山庄门前停下。驾车男子收起马鞭,抬手微微掩了掩斗笠,遮去了更多面容。
“到了?”
闻声,男子跳下马车躬身立在一旁,答道:“是,莫先生,紫冥山庄到了。”
车内传来人声:“韩澈,这一路辛苦你了。”说着从车内丢出一个白玉小瓷瓶。
瓷瓶落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一双有些破旧的靴子旁,被唤作韩澈的男子身形略微僵了一下,蹲下身捡起小瓷瓶收进怀中,“多谢莫先生。”
车前垂帘被缓缓掀开,从中走出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面容和善,目光却高深莫测。他对韩澈抚须一笑,转眼看向门上那块已有些斑驳的匾额,长吁一口气,喃喃道:“紫冥山庄。”
莫清谷走近门前,抬手有节奏地叩了几声木门。
门内传来人声问道:“几日来的?”
莫清谷答道:“三日。”
门缓缓被打开,走出一个半大的小厮,身着浅色宽大衣袍,面容很是白净,他向莫清谷行了礼,不卑不亢道:“我家少庄主吩咐,若是过了三日,贵客便无需进庄了。如今先生三日赶到,请随小的来吧。”
这稚气未脱的声音带着几分傲气,莫清谷含笑,不以为然,回头对韩澈吩咐道:“将她带进来吧。”
紫冥山庄建在一处断崖上,整体呈葫芦状,门口毫不起眼,内里却大有乾坤。
随着小厮一路走进,愈是深入愈是气势恢宏。
莫清谷观察着四处,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大为惊叹,多年前他曾来过这里,不过尔尔,最多只可论得上奢华精致。如今,他们这一路进来,虽表面平淡无奇一路顺畅,实则惊险万分。旁人可能无法看出,但怎可能逃得过他的眼睛,从进门以来,这里遍布阵法,旁人若是无人指引,怕是连这山庄的模样都没见着就迷失了心智。
紫冥山庄如今的庄主竟有这样的能耐,是他万万未曾料到的,或许这就是紫冥山庄这几年在江湖上名声大噪的原因。
他心中不觉生出几分担忧,这样的人,将来可能一心顺服?
小厮在一扇镂花门前停下来,推开门转身俯首道:“先生先在这里休息片刻,容小的去通传一声。”
莫清谷颔首,对一侧正抗麻袋一样扛着一个女子的韩澈道:“将她先放在榻上。”
悠扬婉转的笛声如烟如雾地回荡在山谷中,须臾,笛音渐止。
万丈悬崖边听风亭中,一男子负手而立,长眉如刀,目似星辰,一席湛蓝色锦袍清冷华贵。
一侧随侍的女子穿着一身白袍,虽是宽宽大大挂在身上,却不难看出身姿窈窕。女子的发髻上只缀着三支银簪,身上也没有过多的饰品,水眸含情,清新婉丽。
赶来的小厮俯首一叩:“宫主,他们到了。”
女子的沏茶的手微微顿了顿,抬眼看向身前男子。
紫幽并不转身,眉心却不自觉微微蹙起,究竟是什么人,值得他们如此费心?
隐月宫是南娄皇室暗卫,当初相助秦太皇打下南娄,南娄建国后便一直隐匿江湖,一则保护南娄皇室安全,听命于皇室手握饮血令之人,二则收集天下讯息,而第三,则是收人钱财,替人杀人。
但多年以来,隐月宫从不参与各国间的纷争,连数十年前南娄被迫向北冥敬献质子也未曾出过手。世间知晓隐月宫与南娄皇室关系的人甚少,甚至于在南娄皇室,也只有接到饮血令之人才知道这一切。
他已经多久没见过饮血令了?
紫幽凤眸微眯,上一回见到饮血令时,他还是个孩童,那时身居南娄国师之位的莫清谷带着一副画像前来,告诉他们新一任饮血令的主人乃是南娄质子秦子墨,而那时,秦子墨已只身去了北冥都城。
往后十年里,隐月宫便没有接到任何指令。原以为这一次秦少主发出饮血令事关他大哥轼父篡位,未曾想到竟是要他隐月宫救一个从北冥皇宫里大费周章偷来的女子。
莫非这秦少主在北冥这十年过得乐不思蜀?
修长的手指在身后轻叩着玉笛,发出清脆的响声,紫幽唇边噙着一抹讽笑,沉默许久,道:“走,去看看。”
屋内,暖香氤氲。
绣梅纱帐之后,一个少女安静地躺着,面颊苍白得毫无血色,微弱的气息恍若游丝,干瘦的身子被厚厚的被褥紧紧盖着,像是怕她真如死人一般没了最后一点温度。
莫清谷抚须收回目光,落在面前不远处直挺挺站着的韩澈身上:“韩澈,你跟着老夫有几年了?”
韩澈依旧带着斗笠,看不清面容,声音听不出情绪:“自被先生所救,已有五年。”
莫清谷道:“那时老夫救你,你曾说此生唯一的心愿便是杀了那辱你之人。不过没过几日,你便趁夜潜入了那人的宅子,将他杀了。既然已完成了心愿,老夫也未曾强留你,这几年你为何还要跟着老夫?”
韩澈沉默,慢慢抬起头看着眼前的莫清谷,一张美得有些妖异的面庞在斗笠下隐约显露出来,似说得很艰难:“韩澈是肮脏龌龊之人,承蒙先生不弃,留在身边。莫先生对韩澈是救命之恩,若非先生,我已被那恶人……”
韩澈眼中满是不堪,想到那酷爱娈童的商贾钱老爷,他就恨不得将自己身上的皮肉生生撕下来。韩澈埋首,斗笠又将他的脸全部遮去:“韩澈心愿已了,只求一心一意报答先生大恩。”
莫清谷放下茶盅,目光又移向床榻上的女子,道:“既然你要向我报恩,便替我做一件事。”
韩澈拱手:“但凭先生吩咐。”
莫清谷道:“这几年你每日勤习武艺,已精进不少,从今日起,我要你护一个人。”
韩澈循着莫清谷的目光看去,床榻上的人毫无生气,连到那精致的纱幔也少了颜色。
莫清谷道:“她若死了,你自裁可好?”
韩澈身形一滞,拱手答道:“遵命。”
门口传来几声叩门声,外头的小厮道:“莫先生,我家宫主到了。”
莫清谷满意的扫了一眼韩澈,起身向门口走去。
屋外,紫幽迎风立着,腰间斜插着一支翠色玉笛,眉眼间尽是俊逸洒脱之色。在他身后跟着两名白袍女侍者,只见身形,便已觉不凡。
见着来人,紫幽微微拱手:“莫先生,多年不见,可还好?”
多年前莫清谷造访隐月宫,便已一眼看出站在老宫主身后的小弟子生的骨骼不凡筋骨奇佳,曾与老宫主说起过此人将来必定不凡,未必可治,若有异心,尽早处之。不曾想到,继任隐月宫宫主之人竟是当年那个小弟子!
莫清谷敛了心神,上前道:“宫主客气,宫主继任新任隐月宫宫主之时老夫未及前来,还望宫主多多担待。老夫这些年四处游历行走江湖,多少也听到些隐月宫的事,此番真是迫于无奈,才前来打扰宫主清修。”
紫幽唇角勾出一笑,“隐月宫本就忠于秦少主,莫先生客气了。”
在来之前,紫幽觉得,能让秦少主这般在乎的女子定是倾国倾城,美得不可方物。
而此刻,他眉梢习惯性的一挑,床榻上静静睡着的女子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形容枯槁。并不是多么美丽的女子,或者说此刻,她的身上看不到丝毫的光彩。
紫幽心下有些失望,这就是那个送了满门性命给北冥新帝单君华当垫脚石的慕相之女——慕云初?
紫幽暗嗤,蠢女人。
“秦少主真是心系苍生。”
莫清谷一笑,并不介意话音里的讥讽:“少主的心思,哪里是我们能够猜透的。不过在下侍奉了少主多年,少主绝非是沉迷于美色之人。救慕家姑娘,定是也有自己的考量。”
沉迷女色?
紫幽的手指轻轻划过慕云初的脸颊,举止虽有些轻佻,却极尽优雅。
立在一旁的韩澈始终低埋着头,青灰色的衣衫几乎与角落的阴影融为一体,只在一瞬,他周身的杀气骤然而起。
紫幽转过身,眨眼间已站在韩澈身前打量着他。
未见着来人如何出手,韩澈只觉肩头一麻,握着剑柄的手便失去了只觉,竟再也无法握紧剑柄。
莫清谷目光里透出几分凌厉,袖中指尖一弹,一声弦响,空中划过的翠叶切断了穿过韩澈肩头的银丝。
想当初,即便是前两任老宫主在世时,也不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紫幽并非有杀韩澈之心,却有断他右臂之意,要知道,用剑之人失了右臂,就犹如一个废人。
出手如此迅捷狠辣,看着烛火下紫幽辨不清神色的面容,莫清谷突然有些心惊。
韩澈肩头一痛,胀紫的手渐渐有了知觉,这才看清方才那一刹那,竟是一根极细的银丝穿过他的肩膀,封住了他的穴道。
眼前的人恍如鬼魅一般打量着他,而他,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
紫幽不语,嘴角嗜着几分玩味。
莫清谷起身:“是老夫疏忽,方才忘了给宫主介绍。这位是老夫给慕姑娘的一个随从,韩澈。”
“死士?”紫幽嘴角一扬。
“只是一个下人。”
一个下人?
紫幽莞尔,眼中却冰冷骇人,莫清谷这只老狐狸果然如当初一般生性多疑。那时他与莫清谷不过一面之缘,老宫主就险些因为莫清谷的一句话了结了他,好在他命不该绝,得了那契机……
想到这里,紫幽眸中的寒意更浓了一分。看着眼前的男子,不过是个寻常剑客,想用他来提防他,莫清谷是不是老糊涂了?
紫幽不屑地笑了笑,重新回到床榻边,伸出两根手指搭在慕云初的脖颈处,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脉搏像是随时会消失不见,紫幽眉头一挑,忽然一个念头袭上心头,这丫头,是不是死了更好?
“慕姑娘情况如何?”莫清谷站在一旁关切地问道。
“假死之药不过是锁住心脉令人血气亏损,莫先生放心,慕姑娘进了隐月宫在下就可保她性命无忧。”紫幽心中虽那样想,嘴里却这样说着。
紫幽微微抬手,一侧久未出声的女侍者将一个不大的药箱放在他触手可及的矮几上,紫幽从中选了几支银针扎在慕云初的穴道上。
莫清谷心中一惊,忙要上前阻止,却被一侧另一名白衣侍从伸手拦住,低声劝住道:“还请先生止步,宫主施针,旁人不可打扰,先生放心,宫主愿出手为姑娘施针,姑娘性命定会无忧。”
话虽这样讲,莫清谷依旧惊骇不已,紫幽所施针处处处皆是死穴,他自认医术不差,炼药之术更是江湖闻名,却也从不敢如此兵行险着,而床榻上慕云初的脸色却渐渐好转,慢慢有了血色…
莫清谷深深看了紫幽一眼,想到眼前之人不过双十年岁,却深不可测,心中又多了几分警惕。
紫幽见慕云初脸色转暖,收了针,从药箱中取出一个青花瓷瓶,倒出一颗药丸喂慕云初服下,起身抚了抚衣袍,淡然道:“泡在药汤中三日,气血便可恢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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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凉如水,银灰满地。
幽静小道上远远闪烁着一盏昏黄色宫灯,一人恭敬道:“陛下,夜深风凉,还是早些回去罢。”
薄薄夜雾中,隐隐透出两人,一人一身宫服,躬身提着一盏宫灯,而另一人,一袭明黄色长袍,腰间缀着盘龙玉牌,一双眉眼犹如深潭,让人不敢直视。
她死了?
自那夜在御书房批阅奏折,宫人焦急万分地禀报兰生殿失火,他就慌了心神,却仍旧只能强作镇定,“人如何?”
宫人颤抖地伏在地上,“风…风势太大,奴才们仍在救火,还未找着慕姑娘。”
那一夜他心存侥幸,却只觉自己可笑。
那火整整烧了一夜。
而他,一夜未眠。
下颚泛出青灰色的胡渣,他端坐在书桌前,仪态一如往日,“如何?”
宫人胆怯不敢言语,但转而一想,不过是个连名分也未曾有过的罪臣之女,便壮着胆子回禀道:“慕姑娘已逝,没有挣扎过的痕迹。”
已逝。
这两个字像是一个铁锤,重重敲在他的心上,让他有一瞬间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也曾想过赐她一死,知道她如今在深宫中生不如死,但终究没能狠心下那倒旨意。
雪地里,那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未经世事的她听闻他说要娶她,清亮的眸子里泛出的光彩和欣喜,让他都不禁为之动容。
软软的一句“君华哥哥”,似雪地里一抹朝阳,暖人心扉。
望着远处那座烧焦宫殿,单君华收回目光,这些天他总觉得不真切,以往将她丢在兰生殿中不管不问,倒也不觉得什么,如今她死了,他却觉得不真切,仿佛中了魔咒,每夜都要来这里确认。
她死了,真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