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失去的东西，刻意地去挽回，往往适得其反会失去得更多。
这个春节过得异常无味，杏林沟的设备一直轰隆着，刘胜大年三十也在山里没回来，刘利明去关庄镇开了个诊所刚两三个月，腊月二十八回来匆匆溜了一圈，到我家也就客套了几句话跨上摩托就走了。
孤独似乎是这个年的主题，年味逐渐淡的像没放盐的煮白菜，夹一筷子勉强咽下就连看都不想看了。
大年初一刘胜中午回来提了只野兔子，进了我家就进厨房拿刀去剥皮洗涮了。他老婆跟一岁大的孩子基本都搬到杏林沟，村里的房子冷锅冷灶的，再者我们的关系让他进我家比自己家都熟悉。
杀好兔子，我母亲接过去加了几块猪肉就炖上了，刘胜洗了手对我母亲说：“姨，你不要做菜了！”然后打了个招呼就骑着父亲的摩托车出去，我问他干吗去？他摆手：等着，咱哥儿几个惯例过年好好喝一顿！
一个多小时刘胜回来，刘利明跟着也进来了，他俩解下摩托车后面的两个箱子进屋，箱子里各种凉菜熟肉都有，当然还有酒。
我们惯例都喝醉了，但过程似乎没了热烈，刘胜高谈阔论他的矿但话语里明显信心不足，利明唉声叹气他的诊所不景气但干好的决心显露无遗，父母在旁我的话很少，好像也没啥说的，可以看出大家都想挽回曾经无话不说的过去，只是明显力不从心。
就要喝醉前我说了一番话，记得刘胜跟利明听后都黯然了。第二天醒来，弟弟把我那几句话重复了，说我说得真哲理，父亲在旁边哼了一声：上学越多越糊涂，这叫啥话？
那几句话后来弟弟记到日记本上：岁月告诉我们越简单越幸福，但规律是越来越复杂还乐此不疲。人生有太多选择，有些身不由己，有些咎由自取。
吃早饭的时候，母亲说我好几年不走亲戚，不怕人家说你架子大了啊？今年你跟你弟弟俩走亲戚吧。
母亲的语气里有很多自豪，这个家族的七亲八戚里，我也是第一个考上大学的。这让我无法拒绝，尽管实在不想去，每天两三家喝酒吃肉不咸不淡说几句拜年的话。
三天时间转了一圈亲戚。舅舅、姨姨、姑姑都很受用，但仍然没了小时候的亲热劲。走在新房子逐渐多起来的各个村落，除了看到身着新衣的孩子们嘻嘻哈哈地忘情玩耍，几乎觉察不出这个年跟平常日子有何区别。没有了小时候对新衣服的期望，因为天天都穿得不旧；没有了小时候对稀罕食物的期望，因为天天都在吃。
过了初八我就想去学校了，不是盼着开学是想念杭圆圆了，想啥？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很快又转到作弊这个词，只是给自己自圆其说了：我进考场前根本没想作弊啊，只是碰到了机会就抓住了，我的国家英语四级证是真的啊！去扶贫点我也没想收获爱情，但喝酒踢球我表现出了优秀，就吸引了圆圆，我拥她入怀也是真的啊！
胡思乱想，看看电视翻翻书在山村走走，正月十五就过了，父亲在我临行前跟我男人对男人地谈了一次话：你大学你弟弟马上要中考，家里的果园收入多半给你们读书了，县城里单位给批的土地一直放着，咱家这两年不会有啥大支出了，盖房子吧？只是都得勒紧裤腰带，你看行不行？
我受宠若惊地点着头：盖！行！开学我少拿点钱，到学校带家教、出去勤工俭学能养活自己的。
父亲拿起烟点一根，想了想递给我一根，初一吃饭喝酒多了，我也当父亲面抽了，但酒醒了仍旧不敢，想抽烟都是背着他。此时有点诚惶诚恐，赶忙伸手接住。这是一个特殊的成人仪式，我点着烟深深吸一口，看着方桌对面的父亲，感觉肩上突然沉甸甸的，这个家我该替父亲承担一些了。
随后父亲给我仔细算了一笔账，在县城盖上下六间房需要多少料多少工，家里的积蓄有多少，缺口有多少……
带着家里要借很多外债的思想负担，我踏上去省城的火车。没有买到座位，我上火车后就在门口站着，咣当咣当地一站站走过，我有些冷了，抱着肩膀突然想起杭圆圆，有些抓心挠肺的思念越来越浓。年前回家临别告诉过她我回学校的车次时间，但在火车站出站口我扫视了几遍人群也没发现她的影子，带着一丝的不满我上了公交车回到学校，到宿舍放下东西，我脸都没洗就去找她，她的舍友出来告诉我：来了，放下东西出去了，说是去接人！
估计是记错时间了吧，我那丝不满瞬间化为乌有，满腔的思念不断涌出，我一路小跑到学校正门——去火车站回来这个门最近。
站在寒风里，天渐渐冷了，伸长脖子看着一辆辆公交车进站出站，但一次次失望，抽烟抽得嘴发苦，我突然想起年前那夜的等待，一种不祥的感觉让我烦躁不已，反复看表，末班车的时刻过去。
返回宿舍楼，忍着怒火我让一个进楼的女生帮忙去圆圆宿舍叫她，不一会儿她出来了，一路小跑满脸笑容：你啥时候回来的？刚才还想你呢！
看着她的脸似乎很陌生，我冷冷地说了声：下午回来的，宿舍快关门了，你回去吧！
转身离开没回头，我多么希望她扑过来抱住我，但到我去小卖铺买方便面也没觉着身后有人，回头看她宿舍的方向，都是进楼的人。卖东西递过一包方便面又问我要几根火腿肠，回头就想起家里要在县城盖房，马上摇头：不要，一根也不要！
回到宿舍泡方便面的时候发现“怪胎师兄”的床没了铺盖，很随意地问他去哪儿了，搬走了？大家均默默不语，我们系学生会主席从床上坐起来：他被开除了，前车之鉴啊！
我掏出烟散了一圈：咋了？为啥？
系主席点上烟给我讲了经过，他在学校派出所看了交待笔录。
这位“怪胎师兄”放假后没有回家，说要在学校过个年。腊月二十五，百无聊赖的他去火车站溜达，一个女的上前勾搭他，一拍即合，在公交车上商量好价钱一晚上二十块钱，带回宿舍楼的时候他将自己外套给那女的穿上，那女的本就理的短发，于是就混进了俺们宿舍。
系主席抽完烟，将烟头扔到门后：这个家伙在交待笔录里说，一晚上搞了七八次，天亮那女的不干了，次数多嫌二十块太少，两人商量不成就大吵，咱这位舍友居然掏出刀子要杀人家，那女的跑下楼就哭喊着报案了……
“后来呢？”我拿起筷子挑起面吃一口，早晨母亲给煮的鸡蛋早已经消化了，肚子一直咕咕叫。
后来？学校派出所值班的正好是所长，政治觉悟高，咱学校不是在争取“211工程”吗，他就汇报了校长，学校给出了一百块钱给那婊子，然后将咱这“宝贝”开除大事化小了！对了，那女的快四十岁了，唉，咱这舍友“旱”疯了！这件事不要外传啊，影响不好！
没人笑，尽管心里全是鄙视的念头，但毕竟一起朝夕相处两三年，大家随即各自洗漱上床睡了。吃着方便面，我很快把念头从“怪师兄”转到圆圆，满含思念期盼匆忙赶到学校，当头就挨了一瓢冷水。在失望痛苦后似乎清醒很多：圆圆肯定有她在省城的圈子，我这个山里娃太奢求了些，这份感情本就那么不真实，我拼命努力才跟上大二，人家已经大三了，且是系里的高材生……
一晚上的辗转反侧、思前想后，我似乎明白很多，但早早起来去跑步才发现白想了：圆圆比我还早到操场，一身扎眼的白色运动服，同样扎眼的白色高靿不知啥鞋，怎么看也跟运动无关。
我慢跑她就跟着，看我气哼哼地自顾自地跑，笑嘻嘻的圆圆跑我前面故意挡道，我绕过她又挡住，我伸手拉开她加速，她追不上就拉着我运动服，无奈停下，回头瞪她。
圆圆吐着舌头：我道歉！
我再跑，她再拽，不由怒了：有完没完？放了我这个山里娃吧！
圆圆收住笑容看着眼泪就涌出来，心里诸多不忍，但狠心转身跑出去，她没再拽我，只是走出跑道靠到双杠上，看我一圈圈跑过。
大汗淋漓，我完成自己的一万米，慢步到台阶上压腿，圆圆走过来递过手绢，我继续着自己的动作不接，她上前一步直接伸手给我擦拭额头，我摆头拒绝，她索性抱住我的头：我真的忘记了，昨晚回宿舍才发现记错时间了，后来听舍友说你去学校门口等我，我道歉，不生气了好不好？
“那你去接谁了？”心软了，但语气依旧强硬。
“我去飞机场接我班主任了，真忘记了你回来的车次，要不肯定去接你了！”圆圆似乎有点言不由衷，但我还是伸手接过她一直拿着的手绢，擦拭汗水的时候她淡淡的体香从手绢钻进我鼻子，本就跳得很快的心开始冲动，叹口气拉住她的手，像以往一样并肩走下操场。
一个月后，我终于明白圆圆的道歉为啥言不由衷：她们班主任联系了美国一所学校，要选送她们班五个学生去插班半年。那一天我的火车跟她班主任乘坐的飞机几乎同时到达，年前就知道这个插班，此时接谁？圆圆动用了父亲的小车，目的就是去美国可以有些照顾。
圆圆选的是前途而不是所谓的爱。
我知道这个事情的时候是圆圆临走那天，尽管此前她告诉了我她去美国的事情，但当天中午我们吃饭的时候她才告诉我晚上去她家吃饭，有些意外，但也没多想其他的。我还开玩笑：去你家穿啥衣服？不要让未来的岳父母笑话。
圆圆笑着伸勺子敲我的手：你穿西服吧，我喜欢你穿西服的样子。
下午在系里上专业课，心不在焉的好不容易熬到下课，急匆匆出了教室往宿舍走，准备洗把脸换衣服，刚出了系教学楼凑巧碰到圆圆班里一个同学。
本想打个招呼就走，但她也是回宿舍，不好意思就并肩往宿舍走。路上随意聊了几句，她不知有心还是无心酸溜溜对我说：你家圆圆这次出去机会真好！不过她也下工夫了，我们的外教班主任回趟国她车接车送的。
突然什么都明白了，插在裤兜里的手把一个纸条狠狠捏成团，上面是圆圆写给我的她家地址。
回到宿舍坐了会儿，思来想去。想到第二天圆圆说去机场家人送不让我去，几个月再也看不到她了，叹口气站起来出宿舍到校门口打了个面的，但我没换西服。
这是我第一次去圆圆家，我们约会再晚她都不让我送，我实在坚持她就跟我回宿舍。
面的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子，路两边绿化得很好，尽管刚进入春天，但不知名的植物已经盎然。车没走多远停下，司机说前面不让走了，付钱下车发现路中央有几个水泥墩子挡着，里面是整齐的一排二层的独门小楼，绕过去看着门牌号码，第三家就是圆圆家。
一个巴掌大的小院，有我老家院子的十分之一吧，但在闹市里寸土寸金，已经非常不易了。摁了门铃，很快一个中年妇女出来开门，我赶忙毕恭毕敬叫了声阿姨。
这个妇女赶忙跟我一样微微弯腰：您是圆圆的同学吧，我是她家的保姆。请进。
跟着往里走，屋里传出一帮男女的声音，有点发愣但已经到了屋里，沙发上坐着十多个跟我年龄差不多的男女，圆圆从他（她）们中间站起来：来了？
点头，圆圆走到我跟前然后转身指着那群人：这都是我的高中同学。再转身指着我：我大学同学。
嘻嘻哈哈，有个看似跟她很亲密的女孩子走过来：真高大，真帅！圆圆，你好眼光啊！
圆圆装着生气打了她一下：就你话多！帮我照顾大家，我带他去楼上看看。
跟着圆圆上了楼，我问她：你的父母呢？
圆圆笑嘻嘻：我撵出去了！他们在咱们放不开。
进了她公主般的房间，圆圆抱住我然后抬头看我的脸很期待地看着：我家好不好？
真的不是刘姥姥，她的问话我马上想到我家马上要盖在县城的房子，然后很自豪地回答：跟我家差不多吧。
圆圆惊奇地看着我：你不是老说你是山里娃吗？
我哈哈大笑：山里也有别墅啊。
圆圆伸手刮我鼻子：你不听话，为啥不穿西服？你要穿了，我们同学会更羡慕我的！
我轻轻推开她：下课着急！咱下去吧。
圆圆没意识到我生气，依旧笑嘻嘻拉着我下楼：吴妈，开饭开饭！饿了！
饭菜很丰盛，她的同学们高谈阔论，我沉默寡言格格不入。那顿饭我只吃了几口，啤酒一杯都没喝完。圆圆兴致很高，给这个夹菜给那个碰杯。
饭后，吴妈端上泡好的茶，我就站起来借口系里有会呢，然后礼貌地告别了。
圆圆似乎觉察出什么，没挽留只是帮我圆场：他是系学生会干部。你们坐着喝茶，我送他下啊。
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同学”“他”，圆圆一直在他同学面前没说出“我对象”这样的字眼。
出门往前走，我们各怀心事默默无语，没多远就有公交站，正好一辆公交车过来，我回头：祝福你，在异国好好保重自己！
上车，关门，车开动。
隔着车玻璃，圆圆冲我挥着手，然后跟着走了几步，我抬了下胳膊但被前前后后拥挤的乘客挡住，我唯有拼命对她也是对自己点头，心里悲苦，眼泪瞬间就滑过脸庞：我变态的、无聊的自尊啊，我无果的第一个肌肤相亲的女人啊……
戛然而止，尽管从第一天开始就知道这是不真实的情感，但到了最后一天，没有说分手，还是心疼如刀割。
那个晚上在鱼头店里，一盘花生米一瓶白酒，我自斟自饮。鱼头试图劝我，但很快就坐到我对面也提过一瓶白酒。鱼头留校后他的女朋友去了北京，离离合合的在这个春节期间也分手了，同病相怜，两个大男人喝着叙述着，相对叹气，相对垂泪，再后来我俩都烂醉如泥，就在饭店沙发上睡到第二天中午。
头疼欲裂，我捏着脑袋走出饭店。阳光很好，我看了下表，忍着刺眼的阳光仰起头——圆圆应该飞到空中了，但我什么都没看到。到这个学期结束，圆圆都没有给我写过一封信，我偶尔会想她在干什么，异国的生活可否习惯呢？但忙忙碌碌很快打断我的思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