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毫无保留地和别人聊这些沉重的往事,店老板发自内心有种沐浴之后的轻松感,同时,也有种被人一览无余的羞耻感。店老板调整了下坐姿,活动活动僵硬的筋骨,余光有意无意地关注着白苏子的反应。但是后者紧锁着眉头,眼睛越过他盯着窗外,一句话也没说。
沉闷的气氛让店老板刚刚升起的轻松感荡然无存,眉头跟着蹙了起来。见白苏子一直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店老板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烦躁地说,“你不想说点什么?”
白苏子受到惊吓一般回过神来,条件反射地问了句,“说什么?”
店老板一愣,自嘲地摇了摇头,略显宽大的身体缩回了躺椅里,一瞬间,满头的灰发好似又偏白了一分,“确实……确实没什么好说的。本来就是我的错,我应该赎罪的,却苟活到了现在。”
“你和琳月不同,你,”白苏子看向店老板,“你是不会自杀的。”
“你!”店老板眼里一片阴霾,抓着酒杯的手明显用了很大的力气,仿佛要把杯子捏碎在手心,“你这是在指责我没有赶去死吗?!”
“你和琳月非常不同。所以,我一直在思考,你是否懂琳月的想法……”
“难道你能吗?你只是个陌生人,你甚至没有见过她!而我,是她的爱人!”
白苏子轻哼,“你要是真的懂,她就不会死了。”
白苏子看到店老板扭曲的脸上可视的痛苦、不甘和愤怒,叹息一声,“但确实没有办法,这并不是你能做到的事情,我能看出来。”白苏子起身给店老板斟满了酒,又坐了回去,“你说人为什么会抑郁?什么程度能够称得上是抑郁?”
店老板张了张嘴,没说出话。白苏子也并不需要店老板回答,“虽然现在的人都知道,抑郁症患者需要别人的理解,需要帮助。但其实我们很难发现他们需要帮助,为什么?因为你根本理解不了他们在想什么,又从何谈起帮助呢?也许有个人跟你说,他觉得自己很渺小。你会怎么反应?‘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人本来就是渺小的。’或者‘嗯?你在说什么?’逻辑上你能理解他说的话,但是他说的话并不足以把他的感受传达给你。在他眼里,‘渺小’这件事可能就是一个梦魇,他对‘渺小’的恐惧一点不亚于对‘死亡’的恐惧。这种体感上的差异其实经常发生,我们能在电影里对‘死亡’毫无波动,但是当刀子真正架在脖子上,就算知道这刀子肯定不会伤害自己,人也会产生强烈的恐惧感。普通人也许只有到要面对‘死亡’的那一刻才能理解这种感受。但是有一类人,他们不止对‘死亡’有这种感觉,他们可能对多个事物有这种感觉,当他们碰到了,就会有没顶的恐惧,有时甚至超越了对‘死亡’的恐惧。而这些事物也许并不在一般人理解的范围内。”
白苏子抿了口酒,“你,是个内心强大的人,能触动你的事物可能会更少,你对别人的情绪变化会更不敏感。所以……这怪不得你。你虽然会颓废,却不会主动放弃自己的生命——就算百分之九十九的你都想为犯的错赎罪,也会有百分之一的你认为自己应该活下去,依托可能是‘琳月的爱’、‘琳月的梦想’或者……孩子……”白苏子笃定地看着店老板,“所以,你会活下去的。”
店老板脸上的血色尽失,“你是说……即使我认为我的爱是超越生命的,但其实……并没有?”
白苏子皱皱眉,“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店老板的一双眼睛仿佛失去了仅存的光泽,他看着白苏子,“你知道你自己的一番话有多冷漠吗?”
“冷漠的不是我说的话。这世界的一切,特别是人,本来就是冷的,你越期待它是暖的,它就越冷。”
“……是……吗……你说我内心强大,我反倒觉得你要强于我很多。”
白苏子笑笑,“哦?那要不然,我给你看看我的强大吧?”
店老板困惑,“什么?”
白苏子走到陈列柜之间,挑了一双黑色的男士雨鞋,递给店老板,“穿上。”
“嗯?”店老板不知道白苏子想干什么,却拗不过她坚持,只好脱了自己的运动鞋换上。
白苏子退后两步瞧了瞧,“不错,很适合你。有雨伞吗?”
“你是想让我出去?”
“这么多年,你自己有穿过雨鞋吗?你体会过琳月和你说的穿雨鞋的乐趣吗?”
“……没有。”白苏子这么一说,店老板自己也有些讶异。
“出去走走吧,体会一番琳月说的话,或许你能更靠近她。”
“那你……”
“放心,我在这帮你看着店,你去吧。”
看着店老板消失在街角的身影,白苏子轻轻笑了。
不同于穿着其它任何鞋子,当你穿着雨鞋的时候,你再也不用小心翼翼地走路,不用担心踩到水洼,不用担心溅起的泥水弄脏鞋子,还会有暖流从双脚流向身体各处,驱散雨水的寒冷。
博玉眼眶湿润了,这温暖,就好像,有个人一直在你身边,替你遮风挡雨……
博玉去了他们曾经在一起的画室。他在学校周围买了那个店面,却始终没有勇气再到这里来。他站在那个当初他爱上她的地方,抬起头的一瞬间,仿佛还能看到那个美丽的女孩正拿着笔,一边望向黑夜,一边涂抹画布……
当博玉往回走的时候,一辆消防车从他身边呼啸而过,去的方向是……博玉心里一颤,立刻丢下伞奔了出去……
博玉远远就看到正在紧张救火的消防员,以及,好整以暇地站在路边的白苏子,他冲上去狠狠地打落她手里的伞,揪着她的领子,怒道,“你是不是有病!谁给你的胆子放火的?!你信不信我把你弄到监狱里去,让你一辈子出不来!”
白苏子微笑着,“我不是给你说了吗,让你看看我的强大,你也没有拒绝呀。”
“你!”博玉瞪着发红的眼,将白苏子一把甩开,转身就要往店里去。
白苏子稳住身形,将雨衣的帽子戴好,“放心吧,我可以跟你确保不会留下任何一双完整的鞋的。”
博玉转身就掌风呼啸过来,但是白苏子早有防备,轻巧地就躲开了。
看着全身都在剧烈颤抖的男人,白苏子捡起地上的雨伞,推到他头上,“我不是给你留了一双吗?最珍贵的一双。”男人僵硬地低下头看了看脚上的鞋。半晌,记忆汹涌而来,他艰涩地开口,“你怎么知道……这是……”
“因为这是最适合你的啊。”
“博玉,”
男子抬起头,眼神空空的。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男子摇摇头。
“可它确实已经过去了,你抓不住它的。”
“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要说出这么冷漠的话?”
“因为我内心强大啊。”白苏子笑笑,“在我看来,你应该早就能想通了。”
M市连着下了两天的雨,白苏子玩够了才准备打道回府。机场,博玉来送她,她还有点小小的惊讶。
“你居然还愿意见我,心真大。”
博玉苦笑地摇摇头,“我明白你的用心。”
面前的男人不似她初见那般没有生气了,看来是真的想通了。
“不过我还真佩服你,能受得住我的怒气。想我在家里,小辈们都怕我。”
白苏子好奇了,“你多大了?”
“四十有七。”
白苏子摆摆手,“不过大我十八九岁,犯不着把你当长辈尊敬。不过我看你这保养得,确实有一套啊。”
博玉无奈地拍拍白苏子的头,“小女娃,说什么话呢!”
“哎哎哎!别给我摆长辈的架子!我最不吃这一套!”白苏子嫌弃地拍开博玉的手。
博玉嘴角抽了抽,“说来,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白苏子。你别看我长着一张娃娃脸,我实打实已经二十好几了!”
“白苏子?”博玉沉吟,“我怎么觉得听说过。”
“啊?不会吧……也许,我是EFLY的首席设计,可能你看过我的报道?”
“EFLY是你设计的?!”博玉双目微瞠,很是惊讶。
“我和我的团队啦。”白苏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想不到,你还是个高智商人才,但我感觉不太像因为这个……”博玉一拍大腿,“我听堂弟说起过你!”
“堂弟?”
“嗯,唐平。他以前有一阵子老和我炫耀,说他有个多么多么优秀的学生叫白苏子,不知道是不是你?我那时还觉得这名字起得真真不错。”
白苏子突然听到“唐平”的名字,手上的杯子没端稳,差点掉到地上,幸亏博玉扶了一把。博玉瞧白苏子这般不自然,略有深意地看着她笑笑,说,“我这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白苏子立刻回神坐好,“啊?什么?”
“装傻?”
“没有!”
博玉揶揄道,“别不好意思,我这表弟也老大不小了,连个对象都没有,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少不得要为他操心。你要是真不嫌弃,我这表弟就便宜卖给你了!”
白苏子翻了个白眼,“唐老前辈,你卖的起,我买不起!慢走不送!”
博玉哈哈一笑,“别啊,什么前辈,咱们结个忘年交!白兄弟的事,就是我的事。”
白苏子绣眉微皱,“真不用,我可不希望再有人插手了。”
“我绝不插手……但是,你要是需要什么情报,我可以免费提供哦。”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爽快地笑了。
“我堂弟这个人,性子比较冷,也不知道适不适合你。”
白苏子扬起傲慢的笑,“他能有我冷?”
“想知道?”
“……嗯。”
“那你们要是有什么进展一定要给我透露透露消息!”
“我咋没看出来,你还喜欢八卦?”
“跟你学的。”
“……行,你说吧”白苏子心里暗暗盘算,这有没有进展,还不是自己说的算。
“其实,他的冷……跟你的冷,不一样。你呀,冷在内,他冷在外,没什么可比性。不过,说不定你们挺互补的。”
“……”,白苏子翻了个白眼,这人说的不是废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