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整个冬天,武帝都是在浑浑噩噩的病痛噩梦中度过的,好容易休养过来些,已经开了春,窗外的枝桠钻出一点儿年轻喜人的新绿来,他撑着起了身,倚在窗边看那尖尖的嫩叶,眼前迷乱的萦绕着些陈年旧事。
正瞧得入神,忽听得身后轻轻的脚步声,那样平稳而谨慎的步伐,是皇宫内所有人的习惯,可能够在此时不经传报,就进入殿中的,只有朱异一人。
武帝也不回身,紧了紧肩上的披风,“好像昨天才见过阿徽,她还嚷着要摘了新叶煎茶,怎么只闭了闭眼,几十年就过去了呢。”
朱异许久没听过武帝提起德皇后,不免有些诧异,正不知如何接口,却瞧见了武帝身上的披风,那样子虽然厚实暖和,可上头的绣纹是早过时了的,颜色也已经不鲜艳了。
不用想也知道,武帝又犯了老毛病,不知从哪里翻出了德皇后的旧物,所以正在伤情,于是轻声道,“郗娘娘总有新鲜点子,这树上的新叶,怎么能煎茶呢,就算无毒,怕也苦涩。”
似乎很久没听到有人这样称呼德皇后,武帝愣了半日才回过头来,“是啊,我也是这么说的,阿徽就生了气,所以到底也没尝到。。。”
又停了许久,才接着道,“彦和啊,你去采些下来试试,我现在正好有些口渴。”
历来天子的茶饭都要经膳房的御厨内侍精心烹调试毒的,怎么能随便就喝树上摘下来的叶子,这不只于礼不合,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岂不更糟糕?
可朱异看着武帝恍若梦游的神情和已经瘦骨嶙峋的圣体,劝告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又见窗外种的是菩提树,应该没什么大碍,只得微微点头,“是,臣这就去。不过陛下尚未痊愈,不宜在风口久站,臣先扶您坐下吧。”
等好说歹说地扶了武帝坐下,这才赶紧出门,踮着脚尖去采那菩提新叶,那嫩叶无需用力,只在根部轻轻一掐,便落在掌心白绢上,可采着采着,朱异就流下泪来。
跟着他出来的俞三副见这位权势熏天的大人涕泪交加的模样,不禁心中打鼓,“朱舍人,您这是怎么了?难不成陛下。。。”
朱异缓缓摇头,拭了两下眼泪,“陛下无恙,是有一事,正不知如何跟陛下开口,唉,天意弄人啊。”
见俞三副满脸探寻,接着道,“还不是六殿下,又不安生了,你说,这天底下,怎么会有盼望父亲早死的逆子呢。。。”
语罢却不再多言,将盛着一小捧嫩芽的白绢裹上,自去烹茶了。
俞三副虽然久未离宫,可对于这位六殿下,邵陵王萧纶的大名,却是如雷贯耳。
除了已经叛逃的二殿下萧综悖逆忘恩,当今天子剩下的七个亲儿子里,太子萧统仁弱孝顺,三殿下萧纲颇具才干,四殿下萧绩聪警简朴,五殿下萧续冲动好色,七殿下萧绎深不可测,八殿下萧纪勤学上进。就算有些小毛病,也都还算正经的王爷样子。
可唯独这个六殿下,从小就最惹武帝头疼,小时候如何顽劣且先不提,让萧纶闻恶名于天下的,是前年在徐州的一件事。
当时六殿下封为徐州刺史,本应勤政爱民,好好历练一番才是正经。可才离开武帝的管束没多久,就开始凭着心情胡来,欺上瞒下,横行霸道的事情一箩筐,自然在百姓中名声不好。这本也不是大事,可坏就坏在六殿下爱微服上街,跟市井小人混迹遨游。
这天百无聊赖,正看见一个卖鱼旦的小摊贩,就上去问他本州刺史好不好,那小摊贩也是合该倒霉,自然实话实说,“嘿,那可真叫一个凶躁暴虐啊,天天不是抢东西就是伤人,什么时候换个刺史就好了。”
萧纶那是个喜怒无常的性子,一听这话,两眼圆睁,“我不但伤人,今儿还要杀人呢!”当时就叫出手下恶吏,把一车鱼旦全灌进了这小摊贩儿的肚子里,活活把人给撑死了。从此更是恶名远播,百姓听说刺史要出门,街上就连人影儿也见不到了。
武帝自然很快听说了这件事,哪有不生气的道理,只是也不好为这样的小事儿把他叫回来,只写了一道旨意斥责他,命他赶紧改正。这道旨意不去还好,一去更连武帝也被记恨上了。
这天萧纶见着个丧车,竟然夺了人家送葬的孝子丧服,换到自己身上,对着灵车哭丧,分明诅咒起武帝来。诅咒皇帝可是大罪,负责监督他的徐州签帅只好赶紧禀报天子,当时就把武帝气得够呛,立刻将这个儿子罢官,软禁在徐州。
此刻这位六殿下正该在徐州安分待着才对,可听朱异的口风,这六殿下肯定又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俞三副也知道武帝这场病从何而来,如今才刚刚好了点儿,万一再受刺激,指不定怎么样呢,怪不得那朱异哭哭啼啼,不敢开口。唉,自己这样无儿无女的,从前总觉得伤感,如今一瞧,还是没有的好。
俞三副是受了七殿下萧绎好处,要常常通风报信的,所以感叹了一番,就赶紧追上朱异,伺候这位大人烧水添柴的,不一会儿就把茶烧好了。
这里俞三副悄悄站在殿外,朱异端着茶水进了殿,黄绿色的茶汤带着清新香气,倒是出乎武帝的意料,他喝了两口,竟露出笑意,“味道竟然不错,放些蜜进去说不定更好,来,彦和,你也尝尝。”
跪坐在武帝身边的朱异却没有喝,“臣恐此物有碍圣体,所以呈给陛下前已经喝了半壶,此刻真是喝不下了。”
武帝被这份多年不变的忠贞之心感动,仔细看向朱异时,却见他双目泛红微肿,分明刚刚哭过,心中就不安起来,“彦和,你这是怎么了?”
朱异欲要强颜欢笑,却又实在笑不出来,只好叩首道,“臣有一事,不敢不报,可,可若是禀报,又恐陛下气急伤心,是而进退两难啊。”
武帝放下茶盏,深深吸了口气,“好了,彦和,你说吧,我现在还有什么不能承受的呢?说吧,不用替我担忧。”
朱异咬了咬牙,终于把眼睛一闭,“是六殿下。您上回降罪于六殿下,虽未重罚,可还是让六殿下生了不满,前些日子六殿下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个老翁,体态面貌与,与陛下甚为相似,还将私制的龙袍王冠给那老翁穿上。。。然后。。。然后说自己无罪,把那老翁当做陛下。。。给痛打了一顿。。。”
说完也不敢抬头看武帝,将身子伏得更低,“这事儿本来没传开,可,可六殿下听说圣体微恙,又将徐州司马崔会意装进棺材里,当成。。。当成陛下来哭号送葬。。。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了。。。那崔会意没有办法,只好进京禀报。。。这回必须得处置了。。。”
这才赶紧抬头,果见武帝面色苍白,呼吸急促,朱异怕他再昏倒,赶紧上前扶住武帝顺气,“陛下息怒,六殿下只是一时糊涂。。。”
武帝缓过气来,狠狠拍着眼前桌案,将上头的茶具都震得跳了起来,热气四溅,“逆子!逆子!我还没死呢!他就敢,他就敢私制龙袍!我就是死了,也轮不到他当皇帝!传旨,立刻派禁兵把他给我抓回来,抓回来赐死!赐死!”
朱异见武帝没有大碍,心里松了一口气,正替武帝擦拭溅到身上的热茶,却听见赐死二字,立时大惊,“陛下三思啊,您这么多年的苦心谋划,不都是为了八位。。。如今一旦开了杀戒,可就要付诸东流了呀!陛下!”
武帝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去劝告,仍旧拍案不已,“你听见没有!按我说的办!赐死!”
朱异心里虽然着急,也不好再劝,只得先答应下来,边出门去写诏书边思索谁能力挽狂澜。
谁知一出门正撞上俞三副,灵机一动就抓住了他,“快,快去东宫,说至尊要赐死六殿下,让太子快来,否则就来不及了!快!”
这俞三副很有些小聪明,一听这话,明白自己的机会到了,那真是跑的比兔子还快,一溜烟儿地功夫就到了东宫。
太子正在房中看书,听见天子身边的宦官前来,正不知有何旨意,却见俞三副满头大汗,显然有急事,赶紧问道,“阿父派你来,是有什么事?”
俞三副眼睛一转,想起萧绎的嘱咐来,就赶紧揉了揉眼睛,“哎哟,太子殿下,至尊忽然说要赐死六殿下,您快去劝劝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不想太子却并不急切,那邵陵王猖狂傲慢,跟兄弟们关系冷淡,又不是丁贵嫔所生,他再善良,也没理由急着救这么个人,就先细细盘问起来,“赐死总要有个理由吧,是不是六弟做错事情了?”
俞三副见一计不成,立刻转了话锋,谄媚地笑了起来,“是,好像是诅咒至尊来着。。。其实是朱异朱舍人派奴来的,他说至尊其实不想赐死六殿下,可在气头上已经说出口了,也不好收回,需要有人给个台阶下。太子殿下仁孝之名享誉内外,此时除了太子殿下,别人也没这个本事啊。”
太子虽不满朱异对武帝阿谀取宠,却也明白这个人是武帝肚子里的蛔虫,他都这么说了,应该错不了。加上自己素来仁爱,若此刻不去劝谏,阿父心里也许会生怀疑,于是下定主意,点了点头,“好,那我们快走。”
武帝正气怒交加地坐在案前流泪,忽闻殿门又被退开,抬头看时,竟然是太子,不由斥道,“你来做什么!”
太子却扑通跪倒在地,“阿父!儿子来劝您,不要杀六弟!六弟虽然悖逆,可他是您的亲生儿子,您的骨血啊!我们兄弟八个,虽然平日偶有争执,到底还是手足,儿子怎么能看着自己的父亲赐死自己的弟弟呢!”
武帝恨意未消,拿起面前花瓶就砸了过去,“逆子!你也是逆子!你知道爱护兄弟,怎么就不能可怜可怜你的父亲呢!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吗!他咒我赶紧病死,好让他做皇帝啊!啊?难道这就是你的仁孝?你是不是也盼着我早死!”
那花瓶不偏不倚,正砸在的太子的额角上,当时就青了一片,砸得他两眼发晕,但还是拼命膝行上前,抱住了武帝的腿,“阿父!您是知道儿子的心的,儿子一天不在您身前侍奉都觉不安,怎么会,怎么会像六弟一样呢?儿子只是觉得一家人血脉相连,有错当罚,可不至于相残啊!阿父!”
武帝看着这个博爱到没有底线的儿子,一时竟不知是喜是忧,他又高高扬起的手在长久的静寂之后无力的落下,轻轻抚上了太子青肿的额角,“唉。。。好吧,告诉朱异,先把那逆子革去官职爵位,押回京中看管,等我好些了,再行处置。”
又亲自将太子扶起来,“难得你这一片仁爱,只怕是救了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啊。让我看看,伤得重不重?你也是,怎么就趁着我生气的时候过来呢?”
太子自以为猜中了武帝的心思,暗暗得意,“阿父放心,儿子不要紧。其实六弟年纪还小,您看他的作为,就像街上的顽童一般。等他回来,儿子一定恪尽长兄之责,好好教导他,决不再惹您生气。”
武帝又要说些什么,朱异却已经推门进来,太子只得‘很有眼色’的告退了。
武帝看着太子的背影,不免叹气,“这孩子的性格。。。唉,做个中兴之君还算勉强,可在眼前的乱世中。。。唉。。。可是孩子大了,都有自己的想法了,我也不能老责骂他们,否则都成了逆子了。。。”
朱异忙赔笑道,“太子善良单纯,其实也是好事,再说陛下正值壮年,少说还有五十春秋,多的是机会历练太子,何必忧心呢?”
武帝摇摇头,“病了这一场,我心里也有数了,你就不要说这些空话哄我了。况且,这孩子也并不像你说的那么单纯,你说,他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密旨呢?”
朱异这才想起忘记告诉武帝,是自己请太子解围的。
可他跟太子在政见上多有不和,这样的误会显然是自己所希望的,更懒得替太子开释,立刻不清不楚地叹起气来,“唉,陛下刚刚还说呢,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跟做法了。您就不要想那么多了,春日寒气重,您又刚动了肝火,还是先担心担心圣体吧。”
说着就要扶武帝躺回榻上,武帝嘴上还在较劲儿,身体却跟着躺了下去,“刚才还说我正值壮年,怎么又担心起圣体来了?可见所言不实。”
朱异没有回嘴,只是替武帝盖好了被褥,“是,臣话中的真假,难道还瞒得过圣聪不成?”
又陪着武帝斗了一会儿嘴,直等武帝睡下,这才出门去处置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