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武帝信了佛教,萧统便也随父亲虔心向佛,当下向村民打听了平日做法的地方,又命侍从备上香烛纸钱,设坛焚香,不惜一己太子之尊,亲自诵经祈祷,跪求上苍降雨。
可也不知是不是战乱连年,地上祷告的人太多,满天神佛听了三四天的经,非但雨没降下半滴,日头倒更毒了。
萧绎跟着萧统在佛坛上暴晒,心里叫苦不迭,面上却不好露出来,只得咬牙坚持,暗地里叫暨季江想办法。
暨季江平日鬼点子最多,到村民中问了一圈,知道这里有座覆釜岩,上头林木最多,能遮日头不说,更因着山势常有清风,心下就有了计较。
晚上太子和萧绎一回来,暨季江就凑上来,“太子,殿下,这法事也做了好几天了,可半点儿动静见不着,怕不是不够虔诚,而是地方不对,今儿有个老伯说,东边的覆釜岩地势十分奇特,常隐隐透出雾气,可谓圣地,太子看,要不要明天换个地方。。。”说着看了一眼萧绎。
萧绎扯了扯嘴角,“是啊,阿兄,想来试试也无妨。”
萧统生就一副软弱心肠,被他们这么一糊弄,竟也信了,“有道理,如此就依七官所言。好了,来,先用饭吧。”又是粗茶淡饭,一夜沉眠不提。
可等第二日清晨,到了山前,萧绎却傻了眼。暨季江这个蠢货,只知道打听哪里凉快有荫蔽,却忘了先来瞧瞧,这鬼地方山路崎岖,乱崖陡峭,哪是说能爬就爬的。
可萧统却乐意得很,“好好好,好地方,看来那老翁所言不虚,来,七官,随为兄上山。”说着竟上前携住了萧绎的手。
萧绎进退两难,只好狠狠瞪了暨季江一眼,扯出笑脸,跟着萧统三步一绊地上山。
或许天公作美,抑或误打误撞,待到傍晚下山时,天竟开始转阴,隐隐有风雨欲来之势,喜得萧统差点栽了个跟头,“七官,你看,一定是上苍听到了,看到了!阿父说得不错,只要心诚,天下无不遂心之事啊!哈哈!这下好了,这下好了,义西的百姓不用受苦了!”
这回萧绎倒是真心跟着高兴,不过并非为了百姓就是。
果然当夜就下起了大雨,将田地浇了个透。
百姓们欢呼雀跃的声音直吵得萧绎睡不着,坐在床上想了一夜的心事,以至于次日启程回京时,在马车中就睡了过去。
倒惹得太子十分心疼这个幼弟,打定主意要在父亲面前好好赞扬他一番。
等遥遥看到建康城的大门,萧绎生平第一次有了想落泪的冲动,只恨不能立时策马飞驰回府,去看他的昭佩,一定在苦苦等待他的昭佩。
可惜武帝早已在皇宫中等待归来的两个儿子,他们的车驾,便都在太子的号令下向皇宫的方向而去。
不过那冲动也只是一时的,到皇宫门前时,萧绎已经撩开车帘,望向了前头太子的车马。
武帝早些年也是雄心壮志,颇为勇武豪气的,只是如今年岁渐长,又皈依三宝,性情不但多有和顺,心志也逐年软弱下来,对嫔妃子嗣的纵容宠溺已经到了可以不顾礼制的程度。
见到两个儿子出门巡查一趟,居然都黑瘦了一圈,当下就大为心疼,竟走下宝座,亲自握住了两个儿子的手坐下,“唉,本来是让你们出去散心的,什么旱情不过是顺带瞧瞧,怎么竟十分劳累的样子?”又赶紧命内侍传膳,务必留了他们在宫中叙话。
太子是最仁善孝顺的,见父亲面色不佳,赶紧宽慰道,“我与七官都正当少壮之年,这点儿苦倒不算什么。只是。。。此次义西之行,眼见百姓受难,所以为他们放粮祈雨,多耽搁了些日子。听百姓们说,虽是灾荒之年,那些士族官吏却在变本加厉地盘剥,许多穷苦人家竟生生被逼死了,儿子心中实在不忍,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治一治这些人吗?”
武帝却忽然冷了脸色,自己这个太子,善心有余,智谋不足,这样的言行虽能得民心,却会失大局,此时战乱连年,自己这个皇帝能安坐皇位,还南征北战,哪一样不得靠这些士族?而且他身为太子,日后要想顺利继位,不能不拉拢高门士族,这样的话要是传出去,别说继位,恐怕太子的位子都坐不稳当。
一念至此,便有些不快,“士族和平民又怎能相较?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太子心中虽不服气,可也不敢顶撞父亲,见眼下的情势,赶紧转过话来,“儿子记下了。倒是七官,这次出京,真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上山下水,走访民情,竟不听他叫一声苦,实在是难得啊。”
武帝闻言也转过来看着萧绎,“这孩子,转眼都长这么大了,我看着也像个大人了。”
萧绎心中早有盘算,立时笑道,“我这都是些小节,和阿兄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的。阿父不知道,当时见百姓们个个面带病色,阿兄就立即放粮赈灾,又亲自筑坛祈雨,连做了七天七夜的法事,也不肯稍作歇息,这才感动上苍,降下甘霖。百姓们都对太子感恩戴德,不但把做法事的山头改名叫萧皇岩,还筑了一座塑像供奉呢。我跟在身边,真是长了不少见识。”
太子听见他如此虚报夸高自己的功绩,虽稍有不安,却想着弟弟也是好意,于是也就微笑着默认了。
武帝的脸色看不出喜怒来,只是拍了拍太子的肩膀,“好啊,好儿子。”
萧绎见武帝的模样,又想起阮修容对自己说过的话,更有了几分把握。像太子这样仁善过头,又无决断的,不像个帝王,倒像个地方父母官,日后如何与各国争雄?再说,就算武帝一时不放在心上,把太子捧得高点儿总没有坏处,一则奉承了太子,二则登高跌重,不愁他没有犯错的时候。
这里正暗暗动着心思,却听武帝又向自己问起话来,“七官啊,孙权出镇荆州时年岁几何?”话里明摆着是有外封萧绎的打算。
荆州地处江汉腹地,气候宜人,水土丰沃,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不要说他眼馋,好几个兄弟都曾属意于此,如今这馅饼眼看着就要落在自己头上,哪有不高兴的道理。
可萧绎这两年的定力更有长进,脸上的表情控制得得体恭敬,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若儿子记的不错,是十七。”
武帝果然满意而笑,“不错,正是你的年纪。过些日子我就下诏,封你为荆州刺史,加封西中郎将。”
萧绎听到此处,便有些按捺不住了,正要起身谢恩,谁知武帝的话还没说完,“出为使持节,都督荆、湘、郢、益、宁、南梁六州诸军事。”
这下不只萧绎措手不及,就连一向温和宽厚的太子都微微变了脸色,什么刺史将军都好说,不过是个官衔罢了。可这使持节,是能够直接代皇帝行使军政大权的朝廷命将,两三个州便已了得,何况是这占了大梁半壁江山的六州,这一下子,就等于是把半个梁国的土地军队都交到了他手中。
就是平素最得武帝和丁贵嫔喜爱的五弟,庐陵王萧续,也不过是四州使持节,且他名下的雍、梁、秦、沙四州都不是富庶博大之地,加起来才算勉强抵过荆州罢了。
可是眼见着萧绎谢了恩,武帝又是一幅欢喜满意的样子,太子也不敢违逆,只得附和道,“江东是个建功立业的好地方,七官啊,你可要好好做出一番事业。”
萧绎听见他这一句话,如在云端的感觉立刻消弭,恭谨回道,“是,我一定不让阿父和阿兄失望。”
这里大局已定,正巧宫人也摆好了膳食,太子和萧绎虽各怀心思,还是兄弟情深地跟着武帝用膳。
席间酒过三巡,武帝却忽然落下泪来。
太子抢在前头,赶紧递了巾帕为父亲拭泪。
武帝接过来略擦了擦,这才叹气道,“唉,本来想用了膳再告诉你们的,可这人老了,就是容易触动心肠。。。你们离京没几日,你们的从兄就,就投奔魏国去了。。。”说着难免又哽咽起来。
武帝虽未指名道姓,太子和萧绎却都很清楚,这所谓的从兄,正是武帝的侄儿萧正德。
这事说来却也话长,都只因为武帝早年独宠德皇后郗徽,从不召他人侍寝,这德皇后呢,却接连生了三个女儿,武帝到了三十四岁,还没有一个儿子。可武帝依旧情深不改,为了让德皇后宽心,将侄儿萧正德过继为德皇后的儿子,以后好继承爵位。
可惜天不从人愿,萧正德过继了没多少日子,德皇后就早早病逝,武帝伤心了好一段日子,才慢慢开始召幸嫔妃,有了他们这八个儿子。
只是如此一来,武帝有了亲生儿子,就不好再让身份尴尬的萧正德留在宫中,前朝的官员也不答应。
可是他一向将萧正德看做自己与德皇后的亲生儿子,倍加宠溺,万分不愿让他远离自己,于是才封了西丰县侯没多久,又召回宫中做黄门侍郎,这官虽不大,却是可以日日见到,免却父子分离。
但这萧正德平白失去了太子之位,心中总难免怨恨。加上从小被宠的无法无天,常砍杀平民为乐,众弟兄对他颇有微词,时常挤兑他,恨意自然更上一层楼。
武帝却因为德皇后的缘故,对他的恶行非但不闻不问,还在数日前才加封他做了轻车将军。
太子和萧绎对视一眼,都明白这是真伤了武帝的心,不过二人也不敢在这时候火上浇油,只能说些劝慰之词作罢。
好容易用过午膳,武帝留了太子议事,丁贵嫔也正好来探望儿子。
萧绎很识相的告退,自己出了殿门。
才要去向母亲报喜,可进门时还跟着自己的暨季江不知到哪里去了。正在张望时,却迎面碰上一个旧相识来。
其实不过是武帝身边一个普通宦官,叫做俞三副的,曾为着宫外一处宅地欠过萧绎的人情,此时见了萧绎,脸上就堆出笑来,“哟,殿下是在找季江吧,他刚才内急,说是马上就回来。”
萧绎本无心与他多言,可此时猛然见了他,心中竟忽生一计来,这人常在武帝身边,未尝没有用到他的时候,便也微微一笑,“原来是三副啊,许久不见了。”
这话虽然平淡如水,听在俞三副耳朵里可就大不一样了。
他俞三副是什么人?一个去了势的阉人,又不像武帝身边那些近侍得脸,说白了就是个不上不下的奴才。可人家湘东王是谁?皇帝的儿子,还是最得宠的儿子。能跟自己这么和颜悦色地说句客套话,明摆着是给自己脸面。
俞三副是个快在宫中活成人精的,如何不明白这意思,当下就压低了声音,“是,多劳殿下记挂提携,殿下但凡有什么吩咐,奴定当尽力。”
又略停了话音,“只可惜奴在天子驾前说不上什么话,帮不了殿下什么大忙。”
萧绎瞧见他这幅嘴脸,心里虽然厌恶,面上却仍笑着,正巧暨季江回来了,萧绎就在俞三副肩上轻轻拍了拍,“怕什么?谁都不是一开始就能说上话的。”说完不再多言,自跟暨季江往阮修容宫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