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了一个多小时,下水道疏通了,马路上的积水在排水口形成一个好看的漩涡,然后一头扎进排水口,流到不知哪里去了。
我得到了一瓶矿泉水,还有被官员模样的人在肩上亲切地拍几下的奖励。两个记者不时把摄像机对着我扫,那个漂亮的拿着话筒的女孩居然还要让我说几句话。我紧张得瞠目结舌,脸红脖子粗,赶忙往后躲。然后他们就放过我了。然后那些人就走了。
雨好像是小了。
我再次回到通道那边时,我刚才放在这里的大半袋垃圾不见了。这可不妙。要知道,这些垃圾废品可是我的命根子呢。我四处望了望,见有几个人拎着东西往东走,而他们的手上貌似拎着我的垃圾袋。我记得刚才有很多人站在这里躲雨,至于他们是不是也在这里,然后趁我不备把我的垃圾袋偷走,我就不得而知了。要紧的是赶紧把我的命根子夺回来。
我追了上去。
我说:“你们拿错东西了。那个袋子是我的!”
可他们就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往前走去。
我看清了,除了那些趁着雨小赶路的人各顾各的以外,另外三个人始终走在一起,很有默契。他们三人每人拿着一只编织袋,衣着也十分相像。我想他们一定是这座城市的拾荒者。可他们也不能拿我辛辛苦苦捡来的垃圾废品啊!
我说:“你们站住。你们拿了我的东西!”
那三个人便停了下来。停在一个拐弯的地方。
我说:“你们拿错东西了。”
然后其中一个人就笑了。然后他们三个人一起说起了话。他们用某个地方的方言说话,叽哩咕噜的,我一句也没听懂。但他们的表情我懂,那是一种不屑的带有嘲弄的神情。
他们三个人的年纪分别是五十来岁,四十来岁和三十来岁,呈阶梯形结构。其中四十来岁的十分粗壮,三十来岁的则高瘦黝黑。五十来岁的那个干瘦邋遢,我似乎见过。他站在最后面,站在我面前的是三十来岁和四十来岁的两个男人。
三十来岁的向前跨了一步,昂着头,鲠着脖子,用我听得懂的话说:“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有点吃惊。好像我出来这么久,第一次有人问我是从哪里来的。我说:“我是捡垃圾的。”
三十来岁的扬了扬手里的垃圾袋,正是我的那只。他说:“我知道。我是问你从哪里来的。”
“从哪里来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
“为什么?”
“因为你闯进了我们的地盘。”
他的话音里不无得意,好像他就是这里的龙头老大似的。可我怎么看怎么不像。他既没有牛总那样的阴冷,也没有光头刺青那样的张狂,就连阿龙阿彪那样的精干也没有。他怎么能当龙头老大呢。
我觉得可笑,又觉得奇怪,拾荒还分地盘?这可真是闻所未闻哪!
四十来岁的一直不说话,可他对我气势汹汹吹胡子瞪眼的,好像随时要跟我打架。那个五十来岁的慢悠悠地走过来,开腔了。
他说:“小兄弟,我知道你也是从乡下来城里混口饭吃的。可混也得讲个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哪里都是这样的嘛。”
三十来岁的说:“你没看电影吗?跑江湖的到哪里不都得拜码头送红包的?你小子乳臭未干,我们原谅你年轻不懂事,不跟你计较也就罢了,你还敢追上来叫板?”
这都什么话!
我有点被他们搞得稀里糊涂了。可不想跟三十来岁的讲什么江湖规矩,这家伙看多了港台片了,套用一句对白,就是“脑子进水了”。我看着五十来岁的那张似曾相识的脸,突然想起来了,我的确见过他,就是那天晚上要走我两只矿泉水瓶子的那个人。他的话温文儒雅,好像还有点讲道理,我便对他说:“大叔,我见过您。”
“好说。”他还是那副道貌岸然的口气,与他的形象很不相称。
我说:“我那天晚上还给了你两只矿泉水瓶子呢。”
他微微点点头,不说话。
“这里是你们的地盘?”
他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地开腔了。他说:“嗯,是。你既然明白了,就好办了。”
“我明白什么呀?”
“地盘啊!现在做什么事都离不开地盘二字。拾荒是这样,各行各业都是这样。大家各守其分,只在自己的地盘上自由活动,这个世界才会和谐太平。如果想到别人的地盘上去的话,不经过人家允许,是不行的。这就好比是国与国之间打交道,你跑到别国的领土领海领空去玩,哪怕没有恶意,也会被人家视为不友好,甚至是侵略行为,后果嘛,可想而知。你明白这个意思吧?现在回到拾荒上来,在这个城市,拾荒的人来自五湖四海,全国各地十几个省的人在这里靠拾荒为生呢。如果大家都挤在一块拾,那还不乱了套了!所以,大家都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把城市分成十几片,每个省的人各捡一片,互不越界。每个省的片又分成各个县市片……哎呀,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懂。就拿我们来说吧,我们一个省在这里就分了五个片,我们这一个片就是我们一个县的人在一起捡。我们可从来没有越界到别的片区去。”
三十来岁的说:“我们一个县在这里有三四十个人。”
他的话不无得意。我听得出,他这是在宣示自己人多势众,让我知难而退。
我真有点听得糊涂了,捡个垃圾还这么多名堂。我说:“我真是没有听懂,也不想听懂。我只有一个人,走到哪里捡到哪里。”
三十来岁的说:“你一个人还敢这么狂?”
四十多岁的便挺胸收腹,抱臂站在我面前。他大约是在秀他的肌肉。
我并不怕他们。我并没有犯法,我谁都不怕。我说:“我只是捡点垃圾,卖点钱,维持生计而已。”
五十来岁的居高临下地说:“小伙子,你是哪里人?”
“这有关系吗?”
“有。你可以到你们本省本地的那个片区去捡。”
“我不去。我走到哪里捡到哪里。”
“看来,你还真有点个性。要么这样,你在这里捡也可以。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你得给我们交一笔增容费。”
“什么费?”
“增容费!”五十来岁的又强调了一遍,他见我连这个词也没听过,显得有些得意,又有些不屑,“简单地说,就是你在我们片区拾荒,侵占了我们的资源,给我们的稳定收入造成了压力,说白了就是抢了我们的饭碗。所以,你得交一些费用作为补偿。”
我有点明白了。什么增容费,不过就是江湖上所谓的“码头费”而已。他想让我“拜码头”,收我的码头费,然后才允许我在这里捡垃圾。真是可笑。不过,我听五十来岁的咬文嚼字挺有趣,便问道:“增容费怎么交?”
“一个月至少一百五。”
三十来岁的骄傲地重复了一遍:“一个月一百五。”然后四十来岁的又秀了一下肌肉。
我笑了笑,问五十来岁的:“大叔,您拾荒以前是干什么的?”
五十来岁的不解地问:“你问这个干吗?”
我说:“我看您说话有条有理,像个有文化的人。”
三十来岁的说:“他以前是老师,还教过我呢。”五十来岁的瞪了他一眼。
我说:“老师也干这个?”
五十来岁大有往事不堪回首之意味,烦躁地说:“你到底交不交?”
三十来岁的说:“交不交?”然后四十来岁的又秀了一下肌肉。
我对五十来岁的说:“老师不是传道授业解惑的吗?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
五十来岁的打断我的话,说:“算了,不跟你扯淡了。我们走!”
三十来岁的就拎起我的袋子,在我面前晃了一下,甩到肩上,扭头就走。
我拽住我的袋子,说:“你把我的东西放下。”
三十来岁的说:“想挨揍吗?”
四十来岁的马上挡在我面前。
五十来岁的闷着头走了一丈多远。
我有点光火了。这不是欺行霸市吗?我说:“放下!”
三十来岁的松下袋子,给了我一拳。
四十来岁的就伸手来抓我的脖子。
五十来岁的头也不回地走着。
说实话,我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他们如果说家里穷,想要多捡点垃圾废品去卖钱,给家里老婆治病孩子上学,兴许我心一软就给了。可他们竟然跟我横起来了。我全身的怒气都调动起来了,我把拳头握紧,浑身骨节格格作响。
这样的情形,在我们自己看来,便是应验了我刚才说的那句话:“同行是冤家。”但在城里人看来,便觉得可笑了。几个乡下人为了捡一点垃圾,大动干戈,不过是狗咬狗骨头。他们只会袖手旁观,甚至看也懒得看,然后在心里更看不起乡下人。
正是基于这一点,我把拳头松开了,因为我看到旁边有几个城里人好奇地张望着我们。
然后我的火气也消了一大半。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我已经打过一架,并且吃尽了苦头,我可不想再打架。况且他们跟我一样,都是来自乡下,同样是靠捡垃圾收废品谋生,同病相怜。就像五十来岁的那个,他居然曾经是老师,竟也沦落到这般地步。想来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要不然的话,以一个老师的自尊,怎么愿意做这种下贱的营生?
想到这里,我的心里一软,气就全消了。我说:“你们走吧。”
三十来岁的幸灾乐祸地说:“胆小鬼,孬种!怕了吧?还不快滚!”
在我愣着的时候,四十来岁的正好抓住了我的衣领。他有点迟疑,不知该松手还是不松手。五十来岁的在数丈开外停下,头也不回地撂下一句话:“还给他。我们走。”
然后,我们各走各的路。
我不具备“人和”的条件,我犯了“地盘”的忌。我遭到了几个拾荒者的围攻和抵制。我面临着“失业”的危机。
我想了想,拾荒者说的大约也不无道理。行有行规,兴许捡垃圾真的有“潜规则”哩。这真是滑稽得很。向来只有城里人给乡下人定规矩扩地盘,现在可好了,乡下人也在城里立起规矩搞地起盘来了。尽管他们不是给城里人立,而是给乡下人立,但这到底是件有意思的事。你说可笑不可笑?
可笑归可笑,我件事我还必须认真对待。那三个拾荒者无疑给我长了见识,我必须认真对待了。
是继续捡下去还是改弦易辙做其它的?我一时没了主意。我能想到的是,在没有找到新的职业以前,我还得照旧捡下去。否则,非但完不成我自己的目标,连吃饭也要成问题。万一不小心侵犯到别人的“领地”,那可就对不住了。该怎么的就怎么的,我奉陪到底,反正就是不能交“增容费”。
可是,老天却不开眼。我原以为我得了天时地利,没想到天不假便,连捡垃圾的机会也不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