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继续去干活,去捡矿泉水空瓶。我在废品收购站还看到了许多可以卖钱的东西,像废纸箱啊,烂塑料啊,香烟盒啊,废旧金属啊,旧自行车啊,冰箱彩电洗衣机啊,等等。之前我没有留意,只知道捡矿泉水瓶子,现在我知道了,凡是可回收利用的东西,都可以捡。我觉得找到了一条好路子,我得感谢昨天晚上那个拾荒者,是他点拨了我,让我的脑子开了窍,把我从绝境中拉了回来。我不仅不用去复习野外生存了,我还可以把拾荒作为一条赚钱的路子。我要赚到足够多的钱,寄回家里。
又捡了三天,总共卖了一百六十多块钱。这真是个不错的成绩。照这样的进度,平均算下来,一个月也能赚一两千块钱。
可是,既然尝到了甜头,我就不甘心只赚这么多了。我决心一鼓作声,继续做下去。我打算把业务范围从拾荒转向上门收购。废品收购站不是什么能卖钱的东西都收吗?我就一家家地去问,问他们家里有没有废弃不用的东西,然后作个价卖给我,我再卖给收购站,从中赚个差价。这样不是可以赚到更多吗?
不过,这样做的话,光凭一双手就有点力不从心了。万一收到一台旧冰箱旧彩电的,我总不能背着它吧?要是有辆板车就好了,当然最好是三轮车,可以骑着,又快又省力。是的,得想办法弄辆车来,什么车都行。最好还要找个能摆放废品的地方,这样就不必捡到一点就往收购站跑,而是集中起来,分门别类,然后送到收购站去,一次性卖掉。
我事先一点也没有想到,捡垃圾竟然能捡出一条生路来。可见天无绝人之路,只要你肯放下架子,做别人不愿意做的底贱的事,并且肯吃苦耐劳,就没有什么问题可以难倒你。
现在,我进入了一种幻境。我开始想像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房子里是堆积如山的废品,然后我开着车,装得满满的,送到收购站去。然后我卖到了一大叠钱,我给家里寄去了一些。我自己也留了一些,给自己买了身像样的衣服,然后美美地躺在太阳底下,看着蓝天下的白云在慢慢飘舞,看着天空中的鸟儿在自由自在地翱翔。那真是惬意得紧!
然后……然后呢?我茫然地想。继续收废品吗?还是去打工?我一时没有想好。我有点不想去打工,打工得看别人的脸色,依从别人的意愿,一点也不自由。那么,我去做什么?
这个问题真把我难住了。不过,我觉得没有必要为这事犯愁。车到山前自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嘛,活人难道能被尿憋死啊?走一步看一步,现在不是还没到那个时候吗?到了时候,自会迎刃而解。
我又回到了现实中。
这是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我躺在一个空旷的草坪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草坪附近有许多花丛,开着让我叫不出名的花。鲜花丛中,蝴蝶和蜜蜂嗡嗡作响,飞来飞去,相互追逐。它们嬉戏的样子,让我很自然地想起小时候,我和妹妹一起捉蝴蝶掏蜜蜂的情形。捉蝴蝶不是件容易的事,它们满世界乱飞,很难逮上一只。但掏蜜蜂就不一样了。蜜蜂采完蜜后,就会找个地方休息,通常是找一些向阳一面的墙缝。然后我就找来一只玻璃瓶,随便找一段竹条或树枝,往墙缝里掏去。躲在里面的蜜蜂经不住三掏两掏,便会爬出来,这个时候我就把瓶嘴对过去,它就老老实实地爬到瓶子里了。
好久没玩这样的游戏了,有时想起来很是手痒,恨不得再掏它一回。可现在不是时候,况且也没有心情。一想起妹妹,我就很难兴奋。我甚至有点难过。我竟然落到这般田地,妈妈和妹妹知道了,一定会很伤心,然后叫我回去的。妹妹马上就高考了,我答应了她去送她上大学。而我现在还在这里靠捡垃圾为生。
是了,我好久没给家里打电话了,我得给他们打个电话才好,要不然她们没有我的音讯,一定会担心死的。可是,我的手机也丢了,我的体面的工作也丢了,我怎么跟他们说呢?唉,还是先别管这些,等赚到了钱,寄到她们手上,她们的担心自然会消失的。
我觉得耳朵有点痒,然后我听到有什么东西在我耳边嗡嗡乱叫。我抬手赶了赶,然后我转过脸去,我看到一只蜜蜂在我面前飞舞着。我想起了掏蜜蜂的往事,这只淘气的小蜜蜂一定是采蜜采饱了,想找个地方休息,把我的耳朵当作墙缝了。我笑了笑,对它说,小家伙,你找错地方了。但是蜜蜂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而是继续在我面前飞舞,似乎在说,没错,就是这里,这是多好的一个休憩之所呀。然后我就和它逗了起来,并跟它对起了话。
“小家伙,你的家在哪里?”
“在那边的树林里。”
“你想家吗?”
“不想。”
“为什么?”
“因为我们家里人都在一起。你看,我的爸爸妈妈兄弟姐妹还有整个家族成员都在那边玩呢。”
“你为什么不和它们在一起玩?一家人在一起多好!”
“每天都在一起,都玩腻了。所以,我想出来玩,换个新环境。”
“你不怕走丢吗?”
“不怕。我认识回家的路。”
“你不怕被别人打死吗?”
“不怕。有人打我的时候,我就躲得远远的,让他们打不着。”
后面我们还说了些什么,但我没有心情,我不想去记录下来。我说:“你回家去吧,不要让家里人担心。”然后我就起身,离开了。那只小蜜蜂还追了我一段时间,在我耳边不停地问我:“你为什么不开心?”我不想理它。
我还是去拾荒吧。
没有车子,就先捡一些轻便的;没有堆放的地方,我就每天跑一次收购站。我风餐露宿,每天以拾荒为生,以拾荒为乐,却也没有饿着。我又捡了十来天,我算了算身上积攒下来的钱,足有一千多块。够了,我可以给家里寄一次钱了。
我来到邮局,问工作人员讨了一张单子,在上面工工整整地填写好,然后数出一千元,然后寄了出去。月底前,妈妈就可以收到这笔钱了。
马上到月底了,进入六月份,妹妹就要高考了。我觉得必须给家里打个电话,让妈妈不要担心我,让妹妹安心高考。我身上还有两百多块钱,打电话是不成问题的。我来到一个电话亭,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是妹妹接到的。
“哥哥,是你吗?”
一听到妹妹熟悉的声音,我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扎得很疼,疼得我眼泪都出来了。我说:“娟子,是我。”
“太好了!你总算来电话了。”
“你还好吗?妈妈还好吗?”
“我还好。妈妈这段时间总是担心你,她说她的右眼老是跳个不停,在眼皮上贴了火柴皮也不行。她说她很担心你,生怕你在外面出了什么事。”
“我能有什么事,这不是好好的吗?”
“那就好。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是说好了吗?等你发榜的时候我再回来,我要亲自送你上大学。哎,你感觉怎么样?重点不成问题吧?”
“没问题哥,我包准给你考个重点,你就把心吃进肚子里去,好好打你的工吧。我叫妈妈来跟你说话。”
然后是妈妈颤巍巍的声音,她的这副腔调把我的脆弱的悲苦神经也调动起来了,以至于我们母子俩在电话里说得眼泪汪汪,心情沉重。
“阿丑……”
“妈!”
“阿丑,你怎么这么久没来个电话?发生什么事了?”
“哪有什么事?我不是工作忙吗?一时没顾上给您打电话。”
“你知道吗?听不到你的声音,娘心里有多担心。”
“我也想您。”
“真的没什么事?”
“真没有。”
“你现在胖了还是瘦了?白了还是黑了?习不习惯外面的生活?要是不习惯,还是回来算了,娘每天看到你也放心。”
“妈,您看都说些什么呀?我在外面好着呢。我都这么大了,总得在外面闯一闯。再说,您为了我和妹妹吃了这么多苦,我也得好好在外面干,多赚些钱,让您享享清福啊。”
“乖孩子!阿丑,你在外面打电话吗?”
“是,我在电话亭里打。”
“可不要在外面乱玩乱花钱。我们是本分的乡下人,比不得城里人。打电话贵,就少说两句吧,娘听到你的声音就好了。”
“妈,您不要担心我,我一定会好好的工作。现在娟子也大了,懂事了,等她考上大学,我就回去送她上学。”
“娟子一直在盼着这一天呢。”
“妈,我今天寄了一千块钱回来。嗯……这段时间工资少了点,只能寄这么多。”
“你怎么又寄钱了?前几天,一个叫琼琼的孩子从你那里回来,交给我两千块钱,说是你托她带回来的。对了,她是不是你的女朋友啊?那个孩子很好的,又漂亮又懂事,你可要好好待人家。”
“琼琼?哦,妈,您别瞎猜,她那么漂亮,我哪里配得上啊?”
“阿丑,你在城里待久了,可别看花了眼。我就看她不错,娟子还认得她,说你跟她还同过学呢。你不能嫌人家是乡下人就看不上人家,你要记住,你自己也是乡下人……”
“好了,妈,我知道了。要是没别的事,我就挂了。”
不等妈妈答应,我就把电话挂断了。
我打电话的目的达到了,妹妹成绩还好,妈妈身体还好,然后我告诉她们我也很好,这就够了。我离开了电话亭,躲在一个没人的地方让眼泪流淌了一会儿,然后抹干,然后,我开始疑惑。
琼琼!琼琼竟然回去了,而且假借我的名义给我带了两千块钱回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用说,我在夜总会被打的事,琼琼肯定会知道。而后来我被丢弃在排水沟里,她就未必知道了。可是,她为什么之后就回去了,并且要假借我的名义给我妈妈两千块钱呢?难道她知道我被打后,去找牛总替我喊冤叫屈打抱不平,然后被炒,然后她就回去了?真有点不大对劲儿,因为以我的了解,琼琼不大可能为了我而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还有一种可能,罗丹琳对我被打之事心怀不安,她知道我和琼琼是同乡,并且相好过,于是就把我最后一个月的工资交给琼琼,让琼琼无论如何找到我,交给我。但这里也有不对劲的地方,比如我一个月是三千元,而琼琼只给了两千;我只干到12号,还没满一个月,罗丹琳也不好单独把我的工资结算出来。
当然,这两千块钱更不可能是牛总因为我挨打后心生愧疚,所以托琼琼交给我妈妈,作为抚慰金。
真是怪事一箩筐。
既然是怪事,再想也没有答案,不如暂且把它搁置一边,等日后遇到琼琼,亲口问她个明白吧。而我那可怜的妈妈,只好让她暂时蒙在鼓里,并让她暂时做一回讨儿媳妇的美梦,权当自慰一番了。
出发,继续拾荒去。
同行是冤家。我真正吃到了它的苦头后,才真正明白了这个道理。
我们或我们身边的人总是能苦口婆心地随口说出一大串顺口溜。这些顺口溜文雅点的说话叫做“民谚”或者“谚语”。比如“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比如“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比如“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比如“宁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等等等等。这些谚语虽不能说是中华五千年文明和智慧的结晶,却也算得上是独具中国特色的传统文化。而这种传统文化的集大成者,便是《增广贤文》。既然名之曰“贤”,必是怀有善意的。读者诸君如有兴趣,不妨找来一读,对为人处事待人接物方面不无裨益。
我可不是在说教。我现在要说的,是我自己的亲身经历和体会。
自从给家里打过电话后,我已经有点喜欢上拾荒这一门职业了。我起早贪黑,不辞辛苦,足迹踏遍了我能走到的任何一个地方。妹妹答应我,一定考上重点大学。她的目标马上要实现,而我答应过的给她学费的承诺,还悬而未决,更不用说亲自回去送她上学了。我约莫估算了一下,从现在到高考成绩出来,还不到一个月时间。等她拿到入学通知书,到正式开学,也不过两个多月时间。
要在两个月内赚到足够她开学的钱,并非易事。就算以前寄回家里的没花掉的钱,加上琼琼带去的两千(我早晚要向她问清楚,并还给她的),恐怕也满足不了她开学的需求。何况她一个女孩子,要去大城市上学,多少得买几身像样的衣服,穿戴得像回事。我可不希望我的妹妹被别人瞧不起,我要让她漂漂亮亮体体面面地在外求学。哪怕我再苦再累,也值。
于是,我给自己立下了一个很宏大很艰巨的目标:我要在妹妹开学前的这两个月里,赚到五千块钱!
五千块可不是个小数目。按此前的业绩算,一个月平均也就两千不到,两个月要赚到五千,这个担子可不轻呢。
但我不怕。我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除了留下了几个不大明显的疤痕外,别的什么后遗症也没有。我有足够的体力和毅力去实现这一目标。
说干就干。
我几乎身陷其中不能自拔了。
我对那些可以卖到钱的垃圾废品产生了条件反射。这种条件反射就如同职业病一般,一到特定的环境条件下就发作。比如我看到人家手里拿着书,或者路边的广告牌,或者谁家新买了一台液晶彩电,诸如此类,我就会盘算着,那些东西拿到废品站去能卖多少钱。我真是掉进钱眼里去了。
掉就掉吧。我掉得快乐,掉得幸福,掉得充实。
我没想过一天要睡几个小时,要吃几顿饭,困了就靠在哪里眯一会,饿了就去哪里买几个馒头吃,累了就坐下来歇歇。对于我来说,没有白天,没有黑夜,没有饥饿,没有苦累,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字:钱!正好,越来越暖和的日子和越来越发达的经济为我的奋斗提供了天时地利。
但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条件我不具备,那就是人和。
有些东西不是自己所能预料,或者战胜的。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人算不如天算。我的问题来了,我的麻烦也随之而来。
下雨了。
照说,下雨也照样可以去捡垃圾,收废品,对我的职业影响不大。可这次不同。这一场大雨下得惊天动地。先是乌云密布,然后是狂风怒号,接着电闪雷鸣,随之而来的是瓢泼大雨。这个程序我以前见识过,说实话并不感到吃惊。这场雨足足下了一整天,从傍晚下到次日的下午,还没完没了的在下。这还不算,由于这场雨下得过大,整座城市便如同关云长水淹七军一般,不仅马路上积满了水,就连地铁站里也泡在水里,整座城市成了名副其实的水淹之城。
如果我有幸看了电视的话,我就会知道,这是这座城市“五十年一遇”的一次强降水过程。不过我既没有看电视,也没有听广播看报纸,我对此一无所知,我只知道对着老天发愁,对能否完成自己定下的目标感到忧虑。
马路上,汽车在水里小习翼翼地行驶,人们挽着裤腿小心翼翼地走路,有些少不更事的孩子甚至从家里搬出木盆塑料盆之类,在大马路上划起了船。当然,也有几辆汽车抛锚在马路上,可能是排气管进水了,车上的人坐在车子里拼命打着电话,或者用别的方式求援,车子照样开不动。大街上最忙碌的,要数那些疏通下水道的人,以及亲临现场指挥的官员。当然,还有一个扛着摄影机和一个拿着话筒的男女。他们一定是电视台的记者。
我站在一个地下通道的台阶上,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这是一个通往对面的地下通道。我曾经在这里待过不知一夜还是两夜,或者三夜。但现在是进不到通道里面去了。里面全是水,把通道全都淹掉了。我愁眉苦脸地望望眼前的汪洋大海,又望望下个不停的灰蒙蒙的雨天。我真是急死了。
站在这里干着急也不是办法。抗洪救灾,人人有责。我在当兵的时候参加过抗洪救灾,我觉得在这个时候应该挺身而出。我冒着雨冲出去,和那些疏通下水道的人一起干了起来。他们都穿着雨衣,而我则穿着一件捡来的已经有些破损的旧衣裳。我不管这些,我希望尽快把大街上的水排走,然后我继续拾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