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无尽苍茫间除了黑白,没有一丝颜色,萨满大祭司斡其尔立在雪地里缓了缓心神,一脚接着一脚地踏进没过膝盖的雪窟,禹禹前行。
往前走了十数里地,斡其尔的后背津津生汗,罩在面庞上的宽大的面具让他感觉呼吸有些不畅。
他摘下面具来,涔涔的汗珠在寒风一激之下,显露一层霜白,原本时不时从面具侧边袅升而出的汗气,此刻全然消失不见。
望着前方仍是一望无际的雪野,他的心中有些不安,虽然知道自己离着黑石堡不远,这里也算是胡汉来往商旅的必经之地,但人在自然的面前向来都很脆弱,连月的大雪已经让来往的商贾数目剧减,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再来上一场大风雪,自己恐怕走不多远就会被冻死在雪地里,压根儿等不到过路的商旅的搭救。
斡其尔不敢多想,因为这很容易让人丧失活下去的勇气。
他从背囊中取出一小段风干牛肉,一边用牙关用力地撕扯,一边弯下身子伸手抄起冻的如同沙子一般坚硬的雪晶塞进嘴里。
雪晶伴着干肉在他的嘴里与牙齿不住摩擦,传出咯吱咯吱的脆响,斡其尔的食腹也渐渐从有些痉挛的困饿状态缓了过来。
有了食物的添补,他的气力弥回,一阵疾行登上一座不知名的小山丘,希冀凭借高处视野宽阔,能够找到散居在这片牧场的牧人,进而借一匹马驹,穿过雪野。
斡其尔立在山包上,四周目视范围内,并没有什么毡房的存在,倒是极远处的小山坡上有一队人马如同蚂蚁一般缓慢前行。
他突然感觉如获至宝,长舒了一口气,顺着远处人马前行的方向,迎了过去。
走了一个时辰,斡其尔离着马队越来越近,凭着人马的穿着,已经可以辨别出这是一队胡人的商旅,一行七人,牵着十数匹马,马背两侧背着沉甸甸的货包,不用多想就知道这里面装的都是汉人们最喜爱的羊皮羊毛。
“大祭司”
看到自己迎过去的这队商旅中冲出一匹马来,斡其尔心中一惊,警觉地望着朝自己呼喊的商贾。
商贾催鞭夹马朝着他迎了过来,在皮衣毡帽的重重包裹下根本看不清来人的长相,斡其尔想凭借来人的声音辨出是谁,但是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自己有什么商贾朋友。
凭着马力,商贾很快奔到斡其尔近前。
商贾从马上跳了下来,取下毡帽,见斡其尔满脸疑惑,笑着深施一礼道:“叔父不认得我了?我是乌术。”
“乌术?”斡其尔从自己的脑海中极力搜寻着这个名字,一张少年的脸从脑海闪过,斡其尔惊讶地有些说不出话来,“你是乌德海的儿子?”
“正是,大祭司,我爹就是您的结拜兄弟乌德海。”
“十五年了,想不到当初躲在你爹身后羞的不敢见人的小家伙都长这么大了,快让叔叔好好看看你小子。”斡其尔拍了拍乌术宽阔的肩膀,满目欢喜地上下打量他一番,随即又让他原地转了两圈。
“长得可比你爹都高了,好孩子,你爹如果看到的话,一定会高兴地不得了的。唉!你看我,提这个干嘛!”斡其尔揉了揉眼睛,“术儿,你们这是要去哪里?怎么,你没待在日连部?做买卖的事情交给他们下人去做就行了,这冰天雪地的你跟着干嘛?”
斡其尔激动地问出一连串的问题,乌术都来不及打断,只得连连的点头应下,待斡其尔意识到自己连着问的太多以致别人都来不及作答,乌术终于可以接上他的话。
“是这样的叔父,我现在做了王庭的挞马,王庭这些年对汉人的贡赋都是我带队送过去的,所以对汉地比较熟,这次带队一来是为了给梁国的太监总管祝寿,二来是为了探一探汉地的防务和现状,毕竟塞北连年雪患,再不想办法恐怕我们塞北的子民挨得过今年,也挨不过明年了。“
“咳,我说你小子怎么穿着商贾的衣服“,斡其尔拍了拍乌术厚实羊绒毡衣上残留的雪渍,“到了汉地,万事小心,我刚从汉地回来,这次大太监过寿,不少送往京师的生辰纲银都在半道上被劫了,况且汉人与我们胡人交恶甚久,路上装成东胡商贾总归要好些,记住,除了官家尽量不要亮出自己王庭的身份”,斡其尔一边思忖一边叮咛道。
“记住了,叔父”,乌术颔首承应。
”时间过得真快,想不到你们这群后生都能为塞北出力了,你们长大了,我们也老了。”斡其尔长吸了一口气,他望着乌术,口语里满是欣慰。
“叔父哪里话,您看您,身体依然这么强健有力。”
“对了,大汗现在可好?”斡其尔眼中恍惚,思绪又飞回十五年前的回马岭。雾气蒙蒙间,他看到了乌德海,看到了塔阔,看到了畀鲜,看到了均木伦、扎合和德述,而在他们的身后,是浑身鲜血,痛苦嚎啕着的陀木大汗。
这场景时常在他的梦里浮现,而今天却在自己如此清醒的时候出现,令他大为吃惊。
乌术明白斡其尔所指,叹了口气,“大汗现在已经病倒三个多月了,找了医官来瞧也没瞧明白,寻了个祝祷的萨满念了几天经文也不见好转,没办法,只能派人四下去找您,找了两个月了没找着,不想在这碰到您了。“
“好,这几天我一定赶回契苾王庭”,斡其尔本想再与乌术说些什么,张了张嘴没等出声,便又把话咽了回去。
“那叔父,我就不陪您一起回去了,等我从汉地回来,再找您吃酒长谈,十五年不见您,您肯定有很多传奇故事讲给我听,小时候您讲的故事惊奇又好听,十几年没听很是怀念。”
乌术冲着斡其尔咧开嘴角,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齿,像个孩子一般。
斡其尔伸手在乌术的脑袋上一敲,“你小子,都多大了,还想听故事,叔父以后等着讲你的故事给小孙子、小孙女们听呢。”
“那我得加倍努力了”,乌术说完,一手牵着缰绳,另一只手合上指头冲着远处的马队打了个响哨,又把手擎到半空中摇了摇,将马队招到自己身前。
“柏辽,你马上陪大祭司回契苾王庭“,乌术发出命令,他从马队后面牵出两匹备用的骏马,一只交到斡其尔手中,一只牵在自己手里。
“我预计开春时节能回到塞北王庭,叔叔到时候见”,乌术将斡其尔扶上骏马,“您可别又去云游四海了,千万等我回来,叔父”,乌术说完,又来到柏辽身边叮嘱了几句。
“放心吧,这冰天雪地的,回去以后我肯定哪也去不了”,斡其尔说着,冲乌术挥了挥手,“快走吧,晚了黑石堡要封关了”。
“叔父开春再见”,乌术领着几名胡人跳上马背,朝着斡其尔挥手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