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何氏爱花,王家宅邸但凡见泥土处,莫不暗香疏影,奇花蕊放。经一夜宿雨,望之满道落花。
这敲更人才敲过第一遍铁牌,严氏已同一个贴身婢子侯在了外头,王公得府役禀报,急自外间赶回时,老太太已在堂上枯坐了约莫半个时辰有余。
王公一跺脚,道:“夫人今在何处?难道无人通报老太君入府之事?”
掌事李文几凑近王公几步,低语一句:“禀过夫人两回。夫人,夫人让莺红几个丫头先过来陪老太君叙话。”
“夫人又为何迟迟不至?”王公哗然不悦。
李文几似有迟疑,道:“夫人头疾复发,正凭几假寐,是而……。”
王公似有所悟,径往房中而去。
半刻之后,何氏气定神闲地走在前头,王公则一脸焦色地跟随于后。
何氏令人摆上了一方长条案,给老太君抬了一把扶手圈椅过来。自己则无事人儿一般,坐于一脸冷色的老太君对面。
先时打发出去置办吃食下酒的春香也引了茶酒司的人来,一行人将各色精洁之银器、合盘恭恭敬敬地陈列得当后,道了一声失礼,便自退了去。
王公打眼一瞧,虽说不至琳琅塞案,但再细看,皆是甚么槐叶冷淘、群仙羹、莲花鸭、煎鹌子、姜虾、两熟紫苏鱼、旋切莴苣生菜、旋炒银杏、西川乳糖、甘棠梨、林檎,熟食海鲜,菓子点心,也算齐全。
严氏不动声色,对近侍的婢子吩咐道:“将食盒拿上来罢。”婢子领命,返身拎来一个梅红匣儿,打开,上层乃是素朴的几个青团,下盒似是裹了核桃仁、枣仁的麦糕切块。
王公喜色顿现,“糯米青团,可是母亲亲手做的?”
严氏亲往王公碟中夹食了一块,“我儿公案操劳,看这身形又比去岁清减了些。“
还未及王公答话,对面的何氏举箸夹了一只姜虾,慵言道:“汴京城里,个个都是笼袖骄民,户户不开火仓,莫说想吃些什么,出了门去,连卖洗面汤的铺子都有。”
王公斜了夫人一眼,不再多言,夹起青团咀嚼有声。
严氏则仍是一派和风细雨,伸手挑了一箸槐叶冷淘。
“岁华如箭,不知不觉,阿母两鬓斑白如此,看着,可真让人心头一酸。”何氏又吟了一口清酒,笑吟吟地说道。
严氏面前则是一盅雀舌香茗,热气袅袅。
“你也一样。虽是肥腴了些,但气色却不比从前鲜亮。”严氏亮出了寸铁杀人之第一刀。
她又侧过身去,拍了拍王公之手背,道:“暖雨初晴,季节更替之时,更要防着受风生凉才好。”严氏望着王公略薄的便服,毫不掩饰地皱了眉头。
她只管自家儿子冷暖,却不问媳妇的沉疾如何。何氏拿眼梢瞥了王公一眼。此举实属多余。天底下哪个当儿子的在自己老娘面前,还能再充一把好汉,替自家夫人出头?
几十年的明枪暗战,何氏何剑云算是长了见识,知了好歹。自己一个识文断字,知书达礼的世族之家的女儿,硬是被斗大字念不过三个的老太太给收拾得妥妥帖帖。
什么叫道理?那是对讲道理之人才行得通的规矩。至于那些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市井之人,即便把诸子百家,所有的夫子皆拉来斗法,在这位老太君面前,那也得齐齐败阵,落荒而逃。
何氏又轻描淡写地说道:“似这般天气,短袖长裾,朝暖暮寒,谁也把握不好分寸。捂得紧了,这热汗一出,反倒感了风亦未可知。人食五谷,又是浊骨凡胎,有病瞧病,何足道哉。”
严氏知何氏乃惹不得之母大虫,虽说面儿上来看,自家仗着辈分在而略居上风,但儿子惧内的名号城中谁人不知,哪个不晓?这娘儿们恁是会使手段,老娘只此一子,却被这尖牙利嘴,不知孝悌的给抢夺了去。
怨归怨,表面上还是得云淡风轻些,不被人窥去了心思,才不致棋输先着。不得不说,这老太君的民间智慧,要比何氏这不知遮掩的做派棋高一着。
须知男子皆是眼瞎之人。是以,表面功夫最为要紧。背地里耍狠,才是真功夫,好手段。
念头一至,严氏即一脸凄状地说道:“我去岁腾出的菜圃,可还留着?”
“母亲大可放心,儿子前日方松了土,所种之莴苣笋、茄瓜等皆已碧绿成畦,待瓜果熟时,儿子再来接母亲小住。”王公口中尚嚼着麦糕,含糊说道。
“咳咳……”何氏接连咳了几声。
王公嚼食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
严氏的餐礼一向不雅,连带着王公,这位当朝副相,也食无好相,纵有何氏多年耳提面令,奈何亦是东风吹马耳,左耳进,右耳出。
不知不觉间,何氏多灌了几口般若汤,热了脸面,即自言自语道:“四时甘味置两头,把手持鳌足一生。武夫旧恶杯酒释,妇人使坏恨难平。”
这前两句,皆有着典故之说,严氏当是不知,但末一句“妇人使坏恨难平”却是听得真切。
王公,王相公,观文殿大学士,在这两位妇人面前,只是个噤若寒蝉,缚手缚脚之呆鹅一般。
何氏等的就是今日,她一使眼色,春香一示意,在外头探头探耳的女婢们一下子拥了进来,簇作一团,捏肩者左右各一位,捶腿者亦上前殷勤伺候,何氏将酒杯往案上一掼,扯下一只鸭腿,旁若无人地吃将起来。
这一群主仆自顾说得热闹,什么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甚么因果报应,恶婆婆自食其果的逸闻传说,说得是口舌生津,煞有介事。
严氏强作无事,匆匆离席而去。
王公亲自恭送于后。待严氏前脚一迈出中门,何氏即将鸭腿往案上一扔,玉手一挥,众人即刻散去。
“夫人,两败俱伤,我看您也未必如何高兴。”春香是个心直的,她面有忧色地多了一句嘴。
何氏郁然道:“即便如此,不敲打敲打,恶人只会变本加厉,得寸进尺。”
“夫人,您这样,我都不欲嫁人了。”春香闷声道。
何氏一抬头,盯着春香,一字一句道:“春香,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即使你此生愿做个老姑娘,这世上还会有别的恶人将与你狭路相逢,退无可退之时,拔剑相向,方是退敌上策。”
“老娘贤良淑德之时,打碎了牙只往肚子里咽,还硬生生地给气出了头疾;等老娘学会了撒泼打滚这一套,这才顺心如意,万事大吉起来。过日子嘛,就得文的不行,武的上。夫人我在绣房之中心有所期地绣花绣鸟之时,从未料到,这日子,会成了这般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