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上那日,这已是独孤烟月第四日与那人遇见。
第一日,独孤烟月见他栖于树癫之上,似一点冷秋寒鸦。
第二日,她独往村墟采买插田之秧苗,便又见他孤坐于涯涘,头戴乌帽,长衫见风而起。
第三日,他靠于那株梅树下歇息,嚼着一块饼子,就着几坛定州九酝,宛如游春的浪子闲人。
独孤烟月刚刚下田而归,蓝纻裙上扑溅了成片的泥水,鬓发汗湿漉漉,待她越过一片野枇杷林,又见那人折了枝梨花覆在脸上,卧地而眠。
她料想这人算不上甚么歹人,便离了一丈之远,茵地而坐。由此远望,山下阡陌如线,燕子飞绕来去,时有俚歌断续传自何处。农人嘲嗤之语,大笑之声,亦间或可闻。
“一树梨花一溪月,不知今朝属何人。”那人低低吟了一句。独孤烟月听得清楚,心下以为此人定是浪子无疑。虽受师父之言传身教,每日手不释卷,但她莫名不喜的,恰是这种无病呻吟,不辨五谷之人。
“你可知世间何为最苦?”那人起身,手把梨花,看也不看,便问了一句。
独孤烟月稍一迟疑,道:“不知。”
那人又将手中梨花朵朵摘下。因在高处,有花因风而逝,有花零落于他之脚下。他之颜上愁云堆叠,看上去几多烟火沧桑之色。未几,他将那枝光秃秃的花枝轻轻抛下,道:“求而不得,即是世间至苦。”
他转头来对着独孤烟月一笑,“看你之齿岁,正是不识人间疾苦之时。当是不知。”
独孤烟月未置可否,亦不多言语甚么。
那人越走越远,临去之前,他仰天连笑几声,“相见不如不见,多情何似无情……。”
天珠派虽非出尘不染之地,且亦自己开垦园圃,耦耕荒田,植桑种麻,但狄含英严令门下弟子不得流连士人所在,沾染过眼云烟之人间喧哗,故而,独孤烟月对于所见之人,所历之事,皆是抱了淡然之态。
师父常言,无喜即无悲,无爱便无厌。然则如她这般豆蔻之年的女子,不涉风月之事,历悲欢之苦,又怎知“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之味。
独孤烟月性好静,又心有乾坤,在天珠派经年穿云采药,不问世事的隐逸生活,让她知晓了敲冰煮茗、漱石枕流之雅趣,却终有高处不胜寒之虞。
又一日,独孤烟月见一妇人在那人卧眠之梅株下,倚树而泣。
翌日,妇人仍在。
第五日,独孤烟月上前探问究竟。妇人容止闲雅,经独孤烟月一问,眉上葳蕤顿生,哀声道:“我非喜他风雅能诗,经纶满腹,而是敬重他之为人,他之气度。举案齐眉也好,白首不弃也罢,若得携手余生,便再无他憾,然而……。”
“他在此处盘桓几日不去。想必亦是为了你之故。”独孤烟月出言相慰。
“只怕是,纵使东海三为桑田,我与他,亦再无相见之理。原已约定,他为陵仲子,挑水灌园,我为仲子妻,辟纑织履……”语未终,妇人已然泪目婆娑,拭而不及。
“罢了,罢了。”女子喃喃自语,踟躇而去。
末一日,女子坐于崖上,大哭不止,闻者黯然。
自那日之后,女子再无踪迹。独孤烟月只知,男子于此徘徊五日,女子十日方归。
这也是她第一次见人哭得如此肝肠寸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