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帮一露面,栖云山庄就沸腾了起来。
外庄的奴隶们从茅屋里钻出来看马帮,看他们外出三个多月的亲人和阿硕家新买来的奴隶。马帮归来,每个人都高兴得合不拢嘴,物资是土司家的,快乐却是每个人的,他们看到了毕摩,有毕摩跟着来栖云山庄,说明这又将是一个有酒、有肉、有欢乐的夜晚。
天佑骑着马,是这群人的最高点,也是众人的目光所在。他一身彝家服饰,肩上斜挎着一支火铳,看起来还是那么英气勃勃。他以这样的姿态归来,仿佛是带回来了春风,扫尽了玉簪谷上空的阴霾。
土司府外杀鸡宰羊,准备着今晚的请太白神法事,准备着今晚的锅庄舞。平日里不经传唤不能踏上藤桥的奴隶们,在马帮归来这天便是特例,土司家会与奴隶们同享欢乐。奴隶们自由往返藤桥,奴隶的孩子们更是在桥上欢快地奔跑游戏。
土司府里,家人团聚、清点货物,忙得不亦乐乎。
鲁生和欧阳被请到了朝暮阁,发现天佑和婵儿都还未到,尼薇刚安置鲁生和欧阳敏坐下,约卡和沙弥就扛着东西进了画室,紧接着天佑就带着婵儿上来了,欧阳赶紧站起来迎住了天佑。“这一走就是三个多月,还是回到朝暮阁里,才发觉这是自己该待的地方。”天佑大声说着,随即把手搭到了欧阳肩上,接着又说:“过来看看,照单全办齐了。”
画案上摆着一大堆东西,天佑送给鲁生和欧阳敏一人两对砚料,又从货物中拿出一副对联轴交给沙弥,微笑着对鲁生说:“这副对联是婵儿的赔嫁,看看这书法怎么样?”
卷轴展开了,欧阳和鲁生还没看清内容,先就被这飘逸的书风吸引了,却见婵儿抢前一步,卷起了书轴,望着天佑说:“今天就别看这个了,好吗?”
天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婵儿的意思,这是婵儿已故父亲的书法,天佑也担心婵儿会睹物思人伤心难过,就接过书轴收了起来。
“怎么……”还没等欧阳追问出来,天佑指了指门口,接着说:“有字画可赏,这不是来了么?”
依清带着四姑娘上来了,四姑娘还面带羞涩,依清把一个卷轴递给了沙弥。
画面中,妙龄女子神思邈远的眼神,还有那搭在箫上半透明的玉指,以及那只见光不见灯的暖色调子,使画中的女子如同在吹奏着一首仙曲。
欧阳看着画傻愣了好一会儿,看看四姑娘,又看看婵儿,这才说:“江兄,我觉得自己眼盯着万花筒,你这还是用的中国丹青吗?”
天佑感叹着说:“江先生画中的四姑娘真有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不像我画的画,形象太实。”
婵儿听天佑说过带一张画到蓉城装裱,却没说是鲁生画的画,更没说是鲁生画的四姑娘,她泪眼蒙眬中打量着画面,总觉得有自己的影子在画上。看到这支箫,使她想起被自己束之高阁的那支玉屏箫。简直不敢相信世上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欧阳敏微笑着说:“综观起来,是一切都很精彩,听说江先生给沙弥也画过一张,是没拿去装裱,还是沙弥不愿拿出来让我们看?”
沙弥笑而不答,鲁生赶紧往前走了一步,笑着说:“哄小孩子玩的,那张没怎么画好。”
天佑这才注意到了鲁生不同以往的步态,顿时吃了一惊。进屋这一阵子,就没想起江鲁生所受的伤,更没料到这伤会留下如此严重的后遗症。制造忙乱就是想避免尴尬,到底还得面对尴尬。他轻轻扶了鲁生一把,低声问:“只能恢复到这个样子了?”
鲁生凄楚地笑了笑,坐下之后才说:“算了,今天别端出这件事,免得扫了大家兴致。再说,已经好多了,多走走可能会好利索。”
“那就好。”天佑说着,看着沙弥把带回来的东西从桌上往柜子里、架子上收着,不经意间目光停到了以往放砚的位置,一下子想起了那方失窃的砚台,觉得这不仅是自己的损失,更是自己和这两个朋友共同的心病。
尼薇进屋沏上茶,婵儿从桌案的抽屉里拿出了《朝暮阁录事》,沙弥过去开始研墨。
鲁生看到自己画的画被挂了起来,心里不免感动,他不知道四姑娘为什么没拿那张“飞天砚灵”去裱,隐约觉得这是想回避些什么。借着今天氛围不错,他很想把那方瓦砚拿出来,忍了又忍,还是说:“殷兄刚到家,肯定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改天有空再到这里聚聚,有件能令大家都吃惊的好东西给大家看。”
天佑笑着说:“把我比成画匠了,还有好画要拿出来,还给我留不留点面子?”
鲁生说:“是少主人的宝贝。”
“能是什么?”天佑说着目光又扫了一下曾经放砚的地方。众人又是一阵发问,鲁生只好说:“这宝贝要识宝的人才能看得出来,今天到此为止,哪天约个时间,我们静下心来,先上香,再说看的话。”
天佑说:“把大家的胃口都吊起来了,江兄能不能透露那么一小点?”
鲁生笑着说:“朝暮阁的茶好喝,还是品茶,这茶很不错。”
“当然。”天佑说着看了依清一眼,接着说,“新茶早该出来了,怎么没想着弄些到朝暮阁来?”
依清淡淡地笑了笑,回头对尼薇说:“走吧,跟我一起下去,你到老爷那里拿点上来。”
用茶引开了话题,鲁生觉得大家就不会再追问刚才的事了,没想到尼薇刚出去,欧阳凑上来点了点曾经放砚的地方,悄声说:“透露点吧,难道会是这个?”
鲁生微微摇摇头,用目光制止了欧阳再往下说,转而问:“殷先生,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买回来了吧?”
“买了,要是不注明到药铺买,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天佑顿了一下,看着鲁生说,“已经让约卡送到了欧阳先生的居室了,没想到是江先生要用。”
“今天会宰牛吗?”鲁生问,见天佑点头,便兴奋地说:“好!后天吧,后天到这朝暮阁来,要看到的东西绝对当得起沐浴、焚香的礼仪。在这之前,咱可是一个字也不会再透露。”
沙弥见四姑娘和欧阳还有继续纠缠的意思,凑到天佑面前,恭敬地问:“少主人,这次带回来的字帖、画册,我可以看吗?”
“可以,只要你愿意,天天在这里临习也行。”
“谢谢少主人!”沙弥说着退到了一边。鲁生笑着对沙弥说:“一会儿有好茶上来,你现在还不到外面烧水去?”
沙弥刚离开,天佑神秘地说:“这届世界博览会,你们猜咱国家什么展品得奖了?”
欧阳惊喜地看着天佑,试探着说:“难道又会是砚?”
“不是,这次是支玉屏箫。”
“箫?”四姑娘和婵儿几乎同时表示出了惊讶。
“是,我当时在客栈听到了这则消息也觉得不可思议。现在看着江先生这幅画,觉得这支箫饱含着咱们东方的文化韵味,当得起这个荣耀。”天佑说着,目光就一直停留在“仕女吹箫图”上。
欧阳急迫地说:“既然江先生肯留下来制砚,我们何不制几方精品朝暮阁砚,等下一届拿去参展?”
天佑说:“我觉得叫‘栖云堂’砚更好些。”
鲁生愣了愣神,他想象不出那方得了奖的苴却砚是个什么样子,以前也没把自己往这么高的定位上想过,现在天佑有了这个意思,他的心里就跟着活泛起来。
新茶来了。换茶、添水,一阵忙碌打断了刚才的话题。鲁生慢慢冷静下来,驱赶走了不切实际的幻想之后,他挑开茶碗盖,薄薄热气带着一丝幽幽兰香弥漫开来,茶碗里碧绿的春尖半悬、簇立,茶叶里没有花,却有着淡淡的花香。他细细抿了一口,轻声吐出一句:“好茶!”待慢慢体会了舌尖滋味,接着又说:“这地方竟有如此好的东西!以此茶示众,也将名扬天下。”
天佑不动声色地往窗外指了指,淡淡地说:“对面,这是玉簪春。这地方在明朝就种有茶树,时至今日,这茶也没走出深山。”
鲁生凑到了窗口,在对面远山黛色中分辨出了较为整齐的一片树形。
欧阳感叹道:“好东西被埋没着,在人文地理上,这里还留着空白。除了诸葛亮七擒孟获,再就是诸葛亮所说的‘不毛之地’,可惜啊!”
“所以说,我想到了制出好砚去参展,这玉簪春茶和栖云山庄砚台走出去,这个地方就不再是‘不毛之地’了。”天佑说得很庄重,好像这想法在他脑子里已经推敲了很久。
欧阳点着头说:“我看可行,江兄以为呢?”
鲁生看着茶园,思索着说:“值得一试。”
四姑娘对婵儿的记事很好奇,凑过去看了一会儿,小声说:“没想到,还真是一手秀丽的蔡京小楷。”
婵儿领情地笑了笑。
欧阳的思路可能还在天佑带回来的新消息上,目光盯着画,感叹着说:“从江兄这幅画里我品出来一种感觉,觉得玉屏箫得奖也确实当之无愧。你们看看江兄这幅画,箫在画面里多有东方魅力!”
鲁生笑了笑,尴尬地说:“凭着印象画了这张“仕女吹箫图”,当时真不知会遇上四夫人,现在从画上很难确定画的是四夫人还是四姑娘,让诸位见笑了。”四姑娘却说:“我让姐夫拿去装裱,就说明我喜欢这张画。”婵儿突然说:“怎么办?我也喜欢。”
四姑娘笑着说:“那好,江先生能凭记忆画,就让他给你画一张打跳的,我觉得四夫人跳起锅庄完全不像汉家女。今晚好好表现给江先生看看。”
“别取笑我了,如果再凭记忆画,说不定把大夫人和四夫人的美貌融进了一张面孔里,又得出洋相了。要说写实功夫,还是殷先生高明。”鲁生说着看了看天佑。天佑说:“这样吧,明天再合作一张,我画脸,江兄画衣纹服饰怎么样?”
欧阳赶紧说:“一定有意思,我还没见过合作画人物画的,到时候肯定有氛围。”
鲁生微笑着说:“好像闻到有火药味。不过,我接下这份战书。”
天佑笑着说:“切磋技艺,哪来战书之谈。今晚的锅庄舞,会热烈得让江兄目不暇接。明天都上来,我们在这朝暮阁再风雅一天。”
鲁生接着说:“殷先生这豪爽气概,一定也很入画。”
“好,我还真想看看自己打跳的样子。”
“一言为定!”鲁生说完,这才留意到了四姑娘失落的神色。他说要画天佑,也就明示了今晚他的目光会在天佑和婵儿身上,下意识里就是不愿看到天佑再把四姑娘带到林子里去。他有时候觉得是婵儿那番话在自己心里起了作用,有时候觉得自己对四姑娘存着私心。“天佑已经有了四个女人。”鲁生虽然这么想,当想到天佑能在锅庄舞上接近四姑娘,还是莫名其妙地有些醋意。
约卡上来催促了两趟,天佑才带着鲁生他们离开了朝暮阁。
牲祭、请太白神是重要的法事。
接受法事的人蹲在坝子中是黑压压的一大片。这趟马帮,经过了太多的桥,经过了太多的岔路口,这些人的魂魄有可能在某个地方掉队,牲祭就是要让不干净的东西带走祭品的灵魂,使这些外出者的魂魄即便走错路,也能够被召唤回来附着到原主身上。天佑是黑压压中的一分子,这里没有主子、没有奴隶,都是远行归来的肉体,他们的灵魂正四处游荡,等待着毕摩的召唤。
火焰吐着舔噬黑暗的长舌,法器在火光中得以洁净,巫师从火焰中吸取能量。
牲架上的牛头赤目仰望星空,高傲得如同不是凡间之物,火生风、风助火,风嚣、火威,舞蹈着的巫师如同风的挚友、火的精灵,在火光中穿梭流动。
看着这人与神的对话仪式,鲁生觉得自己的心跟着提起来了,他身边的婵儿强睁着眼,也只睁开了一条小缝,惊恐而好奇地看着眼前的情景。鲁生没吭声,却用胳膊肘轻轻贴着婵儿的胳膊,算是给她壮胆。
前面是怒视苍穹的牛头,身边是娇艳可人的少妇,鲁生觉得自己压抑已久的野性被唤醒了,冲动之下,能做的只是悄悄攥住了婵儿的纤纤玉指。婵儿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体,并没有把手抽走。
法事结束后,主火塘之外又点起了十几处火堆,欢快的节拍、高亢的欢歌响了起来,陆续有人走近火塘,瞬间就拉开了打跳的圈子。
鲁生感觉到了婵儿的不安,这才发现天佑正朝依清和四姑娘走去。
“去吧,好好跳!”鲁生说着撒开了手。
“一起过去,先到火塘边坐下再说。”
鲁生跟着婵儿到了火塘边,鲁生坐在了地上,接着说:“把你的舞姿展现出来,明天我才画得出好画。”
婵儿加入了打跳圈,旋转到天佑他们附近时她松开了前边那个男人的手,把天佑他们拉进了舞者的圈子。
天佑手拉着婵儿,从她的笑貌中突然就想到了军营里的李副官,对婵儿就有了冷淡的意思。如果李副官把军火生意插足到彝区来,栖云山庄就不会再有这平静日子了。想到了这里,心中不免对婵儿产生了戒备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