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暮阁里很安静,沙弥焚点上了香,众人的目光也随着几缕轻烟缥缈着。
都知道鲁生是“砚痴”,自然想到他能给的惊喜也一定与砚有关,就很自然地想到了那方丢失的砚台。
沙弥把沉甸甸的包裹放到了画案上,而那包裹的形态完全不是一方砚的样子。
欧阳的心一下被揪了起来,仿佛亲眼看到那方丢失的砚成了碎沙,没想到撞入眼帘的真是他最不忍看的石片。“你……”欧阳的脑海里清晰地回到了陈记“文宝斋”里的那一幕,只是鲁生砸的不是“蚕丛氏夜观天象”,而是天佑画案上那方少女“骑虎牧豹砚”。欧阳说不出话,却觉得一股恶气在胸腔汇聚。
天佑没想到被精心包裹的是几片烂石,悄悄碰了欧阳一下,欧阳这才回过了神,盯着案上的东西轻声问:“是不是那方砚?”
鲁生对欧阳的意思非常明了,却故意说:“肯定是好东西!”
婵儿已经打开了《朝暮阁录事》,四姑娘看着案子上的东西,失望地说:“几块烂青瓦,怎么说是宝贝?”
鲁生指了指焚香,轻声说:“完工之前无可奉告。”
这几片石经鲁生简单拼凑,竟成了一方瓦形砚。
欧阳心里释怀了,两眼看呆了,突然问:“哪儿来的?”
鲁生扫了欧阳一眼并不作答。
沙弥端上来了砂罐,热胶还带着浓重的中药气息。鲁生拿起“松脂侯”墨锭轻研了几下,这才用毛笔蘸起墨汁往胶里兑了几滴。
窗外风和日丽,窗内寂静无声,三炷檀香轻烟直上。
鲁生平心静气地往茬口处抹过了一遍胶,回身端过茶水喝了两口,目光却始终没离开那几片烂瓦。画案边围着的几个人盯着鲁生,似乎期待着奇迹发生。
大约半寸香的时间,鲁生捧起瓦片看了看茬口处的胶,这才小心翼翼地拼接起来。三块瓦黏合起来后,又用木棍夹住四边做了捆扎,放下来长舒了一口气,这才说:“现在可以说话了。”
四姑娘急切地问:“有这么贵重?”
“贵重到你难以想象!”鲁生说着捧起瓦形砚翻转了过来,指着砚底上的铭文说:“看吧!”
欧阳看着“建兴三年”几个字,眼睛都直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了神,若有所思地说:“建兴,那是蜀汉后主刘禅的年号,算下来已有近两千年了!你们说,这样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江先生手上?”
天佑愣着一直没吭声,婵儿和四姑娘这才感觉到眼前这方砚还真是宝贝。
鲁生看了看天佑,小声说:“我听说和这方砚一起的东西被殷先生弄到了蓉城。”他看到天佑紧张得哆嗦了一下,就赶紧说:“汉族人相信投胎转世,一千六百九十年的光阴,早该转世二三十个轮回了。”
“这样看来,就是百无禁忌?”天佑说着僵硬地微笑了一下。
“有禁忌。”鲁生说着,见几个人发愣,就接着说,“传世古砚最忌粗鲁保管。沙弥小兄弟很懂得这个,用硬物衬在外面进行包裹,从哪个方向都不会磨损砚台的边角,这才使眼前的东西有了完好如初的可能。”
他的话像玩笑,又不似玩笑,没有直接夸赞沙弥,大家还是感受到这是对沙弥的褒扬。
欧阳说:“在下还是疑惑,这种地方,何来如此悠久文明?”
天佑轻轻抚摸了一下瓦砚,神色凝重地说:“大家因苴却砚才聚在一起,这方瓦砚陪伴过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制苴却砚的开山鼻祖。”
大家看着天佑,表现出的惊讶程度绝不亚于看到砚底“建兴三年”这几个字。
天佑叹了一口气,深思了好一会才接着说:“那会儿苴却砚叫作‘泸砚’。据传说,诸葛亮曾在这一带驻兵,士卒们用这里的石头磨制箭头,幕僚突发奇想地找了块石头雕刻了一方砚台,献给了诸葛亮。诸葛亮见砚上有七颗石眼,就命名为‘七星砚’,并且视其为至宝。没想到这位雕砚的幕僚不服水土,发疟疾没多久就一命归天了,诸葛亮厚葬了这位幕僚。”
天佑端起茶碗,接着又说:“从我们抬的那东西和这方陪葬的砚台来看,瓦砚陪伴的就有可能是那位幕僚。”他起身踱了几步,心里的恐惧早已被亢奋取代,兴奋地说:“建兴三年确实是蜀汉后主刘禅的年号,算下来真的是近两千年了。蜀相诸葛亮率兵南征,五月渡泸,七擒七纵蛮王孟获,这方砚也许是这段历史的实物佐证。也许诸葛亮写战表、令书所用的就是这方砚。”
欧阳摇头连叹两声:“可惜了!可惜了!”
天佑说:“我明白欧阳兄的意思。”
欧阳接着说:“传说撞上了实物,这该是多大的发现啊!”
天佑自知关系重大,看到事已至此,只得故作轻松地说:“以上言论不是凭学问做的考证,所以既可信又不可全信。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口传历史和故事,真正考证起来就难了。如果早点知道那里边有这样一方瓦砚,也许事情就不会是这样了。”
“现在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承载着历史价值的东西,被剥去其历史价值进入到高档木材市场,历史会被时光所尘封、湮没,古人、今人的历史联系,也会被败家子割裂得支离破碎。”四姑娘说着,激动得大有痛心疾首的意思。
天佑觉得自己就是那败家子。他认为公开这方瓦砚的来路,就能印证那段口传历史,就能佐证苴却砚的起源,情急之下毫无遮拦地说出了自己的生意。现在想接着隐瞒也是不可能了。何况他也觉得,瓦砚与老棺木分开之后,这两样东西就不再有相互佐证的说服力。单一的瓦砚支撑不起这个传说,也承担不起这个历史传说中实物证据的分量。
这三个男人都有些发愣,四姑娘的思路跑出了朝暮阁,想象着如果石达开的宝藏里真有那么一方七星砚,事情又会怎么样。“一千多年前的东西都露面了,难道才一百多年的东西就会找不出来?”她想到这里,突然问:“这是从哪儿弄的?会不会还有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天佑不无遗憾地说:“你们是没见着那口大棺材,相比之下那口棺木是钻石,这方砚算得上是真正的瓦砾,卖得我心痛。”
鲁生问:“什么样的大棺材?”
天佑愣了一下,接着说:“可能就是埋诸葛亮幕僚的大棺材,我先还不知道有那么好,人家来验货的时候接连抛光了几处,每处都透着珊瑚一般的光泽。”
鲁生轻叹着:“可惜了。”
四姑娘说:“我们这里是人文地理学家最吝啬笔墨的地方,从诸葛先生丢下一句‘不毛之地’,这里就绝少进入正史经传,明明有这么好的砚石和茶叶,我们却生活在人文地理的空白处。在学堂时,当我说了自己的家乡所在地,竟引起了同学们面面相觑,当时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天佑点头,表示着同感。
鲁生对那口大棺材无能为力,却对这方残破的瓦砚更珍惜了,深深叹了口气,凑在瓦砚边查看着黏合处,见接缝上收了些水气,就薄薄地又补上了一层胶,低声说:“那方砚在国际上得了奖,怎么就没有把这里宣扬出去,害得我漫无边际地瞎找了这些年。”
欧阳看了四姑娘一眼,小声说:“还算好,还是有人宣扬过,若不然,江先生梦里的砚灵也不会往这个方向飞。”
四姑娘看到天佑闷闷不乐,就往他身边凑了凑,小声说:“能不能再找回来?”
天佑愣着没吭声。
一方瓦砚的出现,在天佑心里引起了这么大的震动,这是鲁生始料未及的。鲁生不信任欧阳,从苦荞那里带回这几块残片,他没对四姑娘说这件事,也没对欧阳提这件事,现在看来是自己铸成了这个大错。事情已经成了定局,即便自责也是于事无补,能做的就是修复好这方瓦砚。
欧阳想把大家的思路从那口老棺材上拉出来,看着鲁生问:“这样黏接,遇水会不会开胶?”
鲁生会意地看了欧阳一眼,回答:“永远不会,知道我为什么加了鱼鳔胶吗?防的就是这个。中药防虫,鱼鳔胶防水,牛筋胶强固,还加了些别的,告诉了你也听不懂。”
婵儿停下笔,说了句:“说出来嘛,我好记下来。”
“记?”鲁生像是大梦方醒一般,愣了愣神,笑着说,“就这些了,匠人不留三分绝技,今后还怎么混饭吃?”鲁生说着笑了笑,看到婵儿认真记录着,就接着说:“这胶,用慢火煨了近二十个时辰,现在收水也收得很慢,三天后才能去掉捆绑。那时候再作些修复,即便是你们看着黏合的,也不会再找到黏合处。就像裱画匠人修复旧画,既然上了手,就要做到绝对的天衣无缝。”
欧阳说:“我跟着学学。”
“如若收学徒,咱还是收沙弥。别的不说,这十几二十个时辰的煨胶,就不是欧阳兄能够受得了的苦差,何况欧阳兄还是不轻易动手的君子,殷兄也会认同吧?”
天佑的心思已经不在朝暮阁了,明知道鲁生、欧阳岔开话题是有意避开那口大棺材的事,他还是想着该让瓦砚与那口大棺材一起被公之于众,如果能够这样,将会引起学术界、考古界的震惊。他听到鲁生在问话,这才把思路拽了回来,坦然地说:“我想去商量一下,如果有可能就明天出发,也许能把那东西追回来。”
欧阳赶紧说:“千万别这么想,这么远的路程,说不定已经被转手了。”
“无论在外边成功与否,争取一下,总还有这个必要。”天佑说着刚要站起来,鲁生就先站了起来,边往外走边说:“这回可要把砚藏好,别再出现什么岔子,没事我先下去了。”
婵儿在窗口目送着鲁生和欧阳他们离去。偶然放眼,再次望见对面山腰上的茶园,那朦胧的景致仿佛水墨淋漓的画卷。她指着对面的山对天佑说:“那里就是茶园吧,真的很有水彩画的感觉。”当天佑到了她的身边,她似乎又失去了看景的兴致,一直憋在心里的疑虑这会儿又翻腾了上来。她爱天佑,却并不了解天佑的底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