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风雨灯替代了松明子,砚床上一块石料早已替代了另一块石料。
望着将要完成粗坯的“大漠孤烟直”,鲁生想起所雕的第一方苴却砚定位成了观赏砚,现在越想越不是滋味,他觉得自己虽然想的是传统意义上的砚,雕制时无意中却与天佑曾经的那方砚攀比起了外在的美,甚至做得更炫技些,完全背离了自己一贯的“抱朴守拙”理念。“画师吗?制砚大师吗?”鲁生觉得,也许是自己在困境中,借这些虚无的东西支撑得太久了,几乎忘了自己的初衷。
四姑娘迟迟没露面,鲁生在思念中也多了些自责,觉得也许四姑娘看到了他性情中的轻浮而选择了放弃这段感情。
四姑娘不是阿硕家的人,家里少来一个客人在阿硕家看来很正常,婵儿也说过:“既然四姑娘回家了,被什么事耽搁也是常有的事。何况一个大姑娘,总不能说到哪去,就到哪去。”鲁生虽然觉得婵儿说得不错,心里却总是踏实不下来。昨天尼薇送来了木棉花枕芯,鲁生把两支响篾中的其中一支回赠给了尼薇。一到黄昏,鲁生就把雕砚的地方由树下转移到了自己的房间,就是怕看到欧阳在尼薇的响篾声中陶醉的样子。
他白天在屋外雕砚,晚上在房间里接着雕。沙马不在这里过夜,外间也就不再有必要烧火取暖。客房里的火塘不像堂屋里的火塘那样承载着生生不息之意,不需要的时候也就不点火。现在火塘里的灰烬还在,几天没人打理,灰烬里已经没有了热度,鲁生从火塘边经过的时候还是会绕开两步,“脚不能触碰到彝家火塘”,这是他最先听到的一句告诫。在那些腿伤疼痛难熬的日子里,四姑娘给他讲了许多东西,几乎涵盖了彝人的婚俗、葬俗、人情往来、生活习惯和彝人生活中的禁忌。鲁生尊重彝家习俗,也像众多的彝家男人一样在火塘边爱上了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却突然间不露面了。
他停下刀,搓了搓快要僵硬的手指,掏出响篾看着,想象着四姑娘吹响篾时可能会有的妩媚,便情不自禁地把竹响篾放到唇边轻吻着,心里说:“人文地理,好一个人文地理,四姑娘,在你的人文地理中就抹去了玉簪谷、抹去了玉簪谷的苴却砚,抹去了玉簪谷里的江鲁生吗?你想得到的砚台在这里,爱你的人在这里等你!”
不觉中手指尖拨动了篾片,气息在竹簧上振动出了细微的声响,他被这声响鼓励着,就不停地吹奏起来。他知道,自己吹奏出来的不是乐音,而是只有吹奏者自己才知道这声音的存在,这哑音就像他对四姑娘的思念一样既清晰又混浊。这无言的思念之苦,也只有他自己的内心才能感受到。
鲁生觉得自己的心里话震动着簧片,自己的呼吸震动着簧片。他指尖抚摸着篾簧片,觉得满屋都震颤着响篾的窃窃私语,又感到满山谷都震颤着他对四姑娘的呼唤。他在思念中吹着响篾,吹奏得泪流满面。
天还没亮,鲁生穿过浓雾去敲响了欧阳的房门。
欧阳点亮灯,随即开门把鲁生迎了进去惊诧地问:“什么事,如此刻不容缓?”
“也许四姑娘出了事。”
“出事?”欧阳说着搓了搓额头,像是要让自己清醒过来。
“我看到流星坠落,就想到了四姑娘,不是出门大不吉吗?肯定是她那里出事了。”
欧阳看到鲁生焦急的神情,苦笑了一下,小声说:“江兄,这一夜都是浓雾深锁,哪来的流星坠落?是我没睡醒,还是你睡迷了?”
鲁生想了想,想起睡前就起了雾,到现在雾还未散,这才觉得自己见到流星坠落只是个错觉。尽管这样,心情依然放松不下来,说:“无论如何不能这样等下去,我要下山去找她。”
欧阳愣怔地看着鲁生。
“我心里有她,她心里也有我。”
欧阳这回听明白了,也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掩上门回头小声说:“你作何打算?她答应跟着你走还是都留在这栖云山庄?”欧阳见鲁生回答不上来,接着又说:“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你到阿卓土司家当上门姑爷。”
“我没想过这些。”
“既然有心和她双宿双飞,你就应该想到这些。现在看来,也可能这就是四姑娘迟迟没来的原因吧。难道你能心安理得让她只是这样和你偷情?”
“偷情?”鲁生的心被这两个字刺痛了。他想到过和四姑娘不分开,却没想过怎样才能名正言顺地和四姑娘生活在一起。
欧阳见鲁生闷着不吭声,搓了搓后脖颈,这才接着说:“今天马帮回来,你和殷先生说说这件事。毕竟你是他的客人,四姑娘是他的姨妹。即便他不能做主,也会给你出出主意。”
“好吧,无论如何我想尽快见到她,至少是知道她现在是否安好。”鲁生说着站起了身,就听欧阳说:“别急着走,再坐一会儿吧!”
鲁生又坐了下来。欧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这几天我想得很多,觉得虽然你一见到那方蚕丛氏夜观天象砚就给人家砸了,那方砚还是影响了你和我对砚的感觉,想以技艺嘲讽那方砚,这是个误区。你雕的那方红丝鲁砚就不是这感觉,砚的境界还是该以‘大雅无饰’为上品,我这么说似乎是在给江兄泼冷水。”
鲁生沉思着说:“尽管欧阳兄说得晚了那么一点点,我还是要说声知我者欧阳兄也。我也意识到了,从你设计砚式到我动手雕琢,都有炫技的成分在里面,所雕之砚并非心中之砚。欧阳兄,难怪不得殷先生喜欢你,我也有些喜欢你了。说下去,我想听听你接下来的高见。”
“你雕好的第一方苴却砚天佑可以和我争,你不能和我抢。”欧阳卖了个关子,接着说,“砚,作为文房四宝之一,最该有的是文房气息。这里的石料之美是大自然最慷慨的馈赠,雕工之巧应在于使天工得到彰显,而不是以过多的人为痕迹去派生枝节。我有幸见过那方‘大瀛海’砚的拓片,一首:芙蓉腻掌小磨砻,柳七郎歌晓月风,何以澄泥炼老骨,铜琶铁拍唱江东。更把这方砚提升到了赏砚、赏诗、赏书法可同时进行的艺术高度。”
鲁生深感认同地点着头说:“不愧砚学世家,我现在真信了。”
欧阳微笑着说:“好,在下期待江兄有更大气的作品问世。”
鲁生微笑着出了欧阳的房间,独自走进了浓雾里,心里头就又罩上了阴云。
朝暮阁里焚上了香。
修复瓦砚这件事鲁生看得很重,天佑和欧阳的心里既有好奇,又有兴奋,千年古砚将被修复到完好如初,在他们两个看来几乎是件不大可能做到的事。
案上已经摆上了刚熬好的胶,一些被天佑认为是古古怪怪的东西,这会儿也摆在了案子上。欧阳小声问:“黏合好了,怎么还用得着胶?”
沙弥见鲁生没吭声,天佑和婵儿也沉默着,就像他们都没听到欧阳说的话,沙弥浅浅地对欧阳笑了一下,算是给欧阳一个回应。
婵儿摊开了《朝暮阁录事》。
鲁生净了一遍手,坐下来调匀呼吸之后,动手解开了瓦砚上的捆绑,用自制的猪鬃笔轻轻调了一点胶,涂抹到事先准备好的粗葛麻布上,胶中那股沉厚的药材香气也扩散开来。他轻轻擦磨了一阵砚上的黏接处,又用加了金刚砂的薄胶抹掉了上次黏接时留在碴口处的胶痂,用蜡再封了一遍碴口,再用粗麻布在砚上通体打磨了一遍。
天佑见鲁生端起了茶碗,凑近些悄声问:“完成了?”
鲁生淡淡地说:“真要使用这方砚,就先拿木炭条像研墨那样在砚膛里研磨一遍,把表面的蜡质磨掉,免得研墨的时候墨锭打滑。”
天佑指点着说:“好像接缝的地方真的看不出来了。”
鲁生微笑着说:“我不只是在教沙弥,看起来还得算上欧阳先生了。”
欧阳赶紧说:“我真没见过黏结砚台。”
鲁生喝了两口茶,犹豫了一会,又说:“瓦砚不一定就是用房瓦做的砚,比如这一方,就是石质瓦形砚。这方砚台如果是作为收藏,最好是把砚台整体都封上蜡,避免表面被风化。”
天佑毫不犹豫地说:“我收藏这方砚。”
“好吧,你下次多带点蜡回来。其实,苴却砚也该薄薄封上一层蜡,看上去会更润泽、美观,使用前只需先用木炭研磨一下墨池,这样的砚台既好用又好清洗。”鲁生说着又一次打量了沙弥。好像所说、所做都只是为让沙弥一个人听懂、领会。欧阳看着鲁生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鲁生说:“我不得不对沙弥说清楚,也许下次先生带蜡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这里。”
欧阳发着愣,就见约卡上来了。阿硕老爷打发他来叫少主人去一趟,天佑很不情愿地离开了画室。
婵儿望着天佑的背影,猜想着天佑又要被派出去干见不得光的买卖,就觉得自己的心在往下沉。见鲁生停住不说了,她看了看沙弥,觉得鲁生像沙弥的老师,放下笔突然说:“江先生,你看这样行不行?等你回趟家再赶紧过来,你和欧阳先生当师傅,再多找些年轻人来学徒,咱们一起办个苴却砚作坊。”
她说完之后见鲁生愣着没吭声,接着说:“这件事我想了好久,觉得江先生那么喜欢这里的石料,肯定也会这么想。”
鲁生淡淡地说:“我是很想,只是怕没有这个机会。”
婵儿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你们都是天佑的好朋友,我求你们救救他吧。他一个文人,天天跟着马帮跑那样的买卖,太辛苦、太危险了。你们一起在这里,给了他转变生活轨迹的机会。难道你们真的忍心不帮他一把?既然你们都喜欢砚,就冲这里有丰厚的石料资源,你们也该喜欢这里。”
欧阳深思了一会儿,低声问:“这是殷先生的意思?”
婵儿说:“还没来得及和他商量。这些天我也看到了,他很高兴和大家聚在一起,凭着你们几个人的才能,难道还干不出一番事业来?”
“阿硕土司不会答应停下马帮生意。”欧阳说着,悄悄看了鲁生一眼。
婵儿接着说:“不愿意停他就自己接着干。天佑必须得退出来!我不能看他这样白白浪费时间,说不定还会搭上性命。就算我求你们二位了好不好?”
沙弥赶紧跟着说:“江先生,欧阳先生,你们都留下来吧!”
沉默了一会儿,鲁生才说:“我累了,脑子里也乱,过两天再说这事也不迟。”
朝暮阁里少了四姑娘,鲁生总觉得就像空荡得毫无生气,匆匆往山下走着,想的是雕好手头这方砚就去找四姑娘。
天佑进了阿硕土司的房间,约伙躬身退了出去。
几天没见,阿硕土司的脸色越加难看了。
天佑给父亲添茶,揭开盖子看到茶碗还满着,就把茶碗往父亲面前送了过去。
阿硕示意天佑坐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的时日恐怕不多了,有些事还是该交代交代,免得你出去只靠着约伙,自己也该多担当些。”
“如果阿达不抽大烟,身体能很快好起来吧?”
“别人是被抽大烟害了命,你阿达不是这样。”阿硕苦笑了一下,接着说,“阿达本想多帮你撑几年,能把外面的买卖直接交到你儿子旺吉手上。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我以为能让你过一辈子清闲日子,没想到我得了这医不好的病,旺吉还小,这才不得不把外面的事情提早交到你手上。”
“阿达得的什么病?”天佑问着,不由得表现出了关切。
“这里痛。”阿硕土司说着往下腹部指了指,叹了口气,淡淡地说:“人强犟不过命!医官说拿这种病没办法,我这才用大烟止痛,能活一天算一天。往后这个家靠你了,一大家人,百十号奴隶。再说,如果我不在了,约伙能不能忠心对待你还很难说。就算他忠心,你也得多些提防才行。”
天佑犹豫了一会儿,小声说:“要不然,我们不跑马帮算了?”
“混账!”
天佑还没听清被骂了什么,就感到了脸上火辣辣地痛。
被这一耳光打懵了,好一会,他也没想明白父子的中间还隔着八仙桌,两个茶碗还稳稳地在桌上,这一巴掌是怎么打到脸上来的,好像父亲并没抬手,这会儿自己脸上就留下了火辣辣的痛。当他看到父亲褐黄色的脸上流淌着浑浊的老泪,表情是那么的伤心、无助,天佑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不敢相信眼前这位,是曾威震一方的阿硕土司。
天佑摸了摸脸,叫了声:“阿达。”
阿硕土司流着泪说:“家里有了你之后,我也想过退出这种买卖,可是,这么多人的生计在这上头,我是欲罢不能了。你不想想,打开这个局面不容易,你看这里。”阿硕土司说着捋起衣袖,亮出了胳膊上的一条条浅色疤痕,接着说:“江湖人重的是义气,我一次次和山里那些人喝血酒、盟誓言,才经营下这块地盘。在这个地盘上,如果你要收手,就是我们对那些人背信弃义,就成了他们的敌人,就会给这栖云山庄、给这玉簪谷带来灭顶之灾。”
天佑一直以为父亲行走茶马古道靠的是霸气,却万万没想到事情并不是想象的那样,父亲胳膊上的疤痕累累,这些陈旧的疤痕现在看起来不很显眼,当初那都是一道道鲜血淋淋的刀口。他想到父亲如今像一棵行将倒下的枯树,身体里随时会迸出断裂之声,而自己什么也没为父亲做过。三十几年来自己除了自艾自怜,仿佛还有意在心里积攒对父亲的怨气。三十几年的衣食无忧啊,这难道还抵不上一个慈爱的眼神?想到了这些,他的心一下子软了,视线也模糊了。
天佑突然有了与父亲对望的勇气,他不再用闪避的眼神看父亲。在与父亲坦诚的对视之中,虽然还是没找到慈爱的感觉,却透过泪水解读到了父亲的期待和信任。
阿硕土司接着说:“从小到大我都没打骂过你,就连句狠话也没舍得说上一句。阿达现在是老糊涂了。”
“阿达,儿子不痛。”
阿硕土司没理会天佑说了什么,他接着继续说:“这些年,一直没让你往生意上沾边,想的就是要让你按着自己的喜好过一辈子,现在看来这是害了你,也害了这百把口人。一旦江湖上的那些人和你反目,别说是一杆火铳子,就十杆、百杆火铳子也顶不了事。老奴隶会被杀,年轻奴隶会被抢去卖掉。哪个奴隶被转手之后不得吃尽苦头!还有你的女人和儿女,就连他们也得沦落为奴隶。”
“阿达,请别再说了!”
“好,不说了,你也好好想想。阿达不为难你,你也会为自己的妻子儿女们多想想。”
阿硕土司说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语气已经不再强硬。正是这种不再强硬,深深地打动了天佑的心。
天佑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卧室,一头就栽倒在了床上。他的脑子里很乱,这是一涉及江湖生意就常会出现的乱。
他想到自己带了几趟马帮,是躯壳跟着马帮走,心却一直留在朝暮阁。现在必须得好好想想了,自己肩上压着的不只是一家人的温饱,还担负着百十口人的生死命运。他觉得自己是那么厌恶隐在山林里的黑道中人,现在还必须要去结交那些人了,歃血盟誓的事情不但在自己身上要继续,将来阿硕旺吉也得重复这危机四伏的“生意”。
这会儿想起了前次出去,出门才三天,约伙就在客栈里得到了那样的消息,说大棺材被改做成了高档屏风,以三万个大洋的价钱卖给了晋商。朝暮阁里的雕花屏风从动工到结束就用了整整五个月。在客栈里听到约伙说的时候,天佑当时就觉得这样的消息不可信,像是有人专门给阿硕家马帮准备好了这个“传言”。他当时觉得那消息是约伙听来的,如果硬要继续往成都去,到了那里,约伙也会与商家串通出同样的话来。
刚才被叫到父亲的房间,以为父亲会问到这次出去的情景,原本预计两个月的行程,离家才七天就返回来了,父亲竟然没表现出一丝意外,也没对这趟外出的事提上一个字。天佑推断是父亲安排了客栈里的这一切。自己带人白跑了几天路,得到的是“少主人言出必行”这样的口碑。还没出发约伙就参与的这场演戏,只有自己如同木偶一般,被阿硕土司和约伙操纵了一回。
天佑想到约伙,心里就有着满腔的愤懑,自己早晚会是土司,到了那个时候,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约伙离开内府,把他派到外庄种土豆去。
婵儿以为天佑还在阿硕土司那里,进屋发现天佑躺在床上,赶紧凑过去问:“怎么,病了?”
“没有,就是想躺会儿。”
婵儿摸了摸天佑的额头,小声说:“没病就好,吓了我一跳。”
天佑坐了起来,淡淡地说:“明天我又得出去,现在想歇会儿。”
婵儿拉住天佑的手坐到他的身边,带着乞求的语气小声说:“不去不行吗?”
“没法不去。”
“我刚才和江先生他们商量过,我们开个砚台作坊。如果这样,你就不用经常带马帮出去了。”
“江先生答应留下来?”
“还没表态,估计会愿意,他是那么喜欢苴却石,除了这里,他哪里还能见着这么好的砚石料?”
天佑却无奈地摇了摇头。如果早点听到这个计划,一定会拍手称快。让玉簪谷名扬天下也曾经是他的梦想。现在梦醒了,从父亲的眼睛里虽然没看到温情,那把老泪已经足以唤起些对家庭的责任感。他觉得为了父亲流过的血,为了玉簪谷里这一百多号人,自己已经毫无退路,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也得闭着眼往前闯了。
婵儿温柔地倚偎着天佑,接着说:“别去了,何必冒那种风险。”
“什么,什么风险?”
婵儿说:“有条件堂堂正正地活着,何必一代代人去月黑风高?”
天佑从婵儿身边闪开了些,盯着婵儿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阿达没杀过人,我也不是去劫道。”
婵儿沉默了。情急之中突然挑开了阿硕家的生意秘密,话已经讲到了半透明处,放过这个机会下回更不好开口。她想了想,小声说:“我真的很担心,家里这么多人都靠着你,万一你在外面有了闪失,这个家就完了。”
天佑说:“我会小心。”
“常在河边走,难免不湿鞋。何况以你这样的学识,没必要去做这种见不得人的买卖。”
天佑突然大声喊:“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很明白,是做茶叶生意吗?你能理直气壮地说出自己是做的什么生意吗?我现在全都知道了,对这个土司府,我了解的甚至比你知道的更多。”
天佑愤怒得说不出话,一时也无话可说,憋了一会儿才问:“你是怎么知道的?”他见婵儿迟疑着没作回答,突然冷冷地说:“哦,明白了,你有个那样的哥哥,还有什么事是不清楚的?你可以接着假装不知道,为什么不装了?不忍心再看我这么拙劣的掩饰,可怜我是吧?”
婵儿感到自己受到了天大的侮辱,鬼使神差地抬手给了天佑一耳光。
“打呀,接着打呀!”天佑指着自己的左脸,咆哮着又说,“为什么不打了,你们都看我这边脸好欺负是不是?”
“你混蛋!无赖!”婵儿痛哭起来。
天佑叹息了一声:“知道了,你们都知道了。”
他坐了下来,听着婵儿的抽泣声,也无心去安慰。今天在父亲那里挨了一耳光,在心爱的女人这里又挨了一耳光。作为脸面比生命更重要的彝家男人,这是能够承受的极限,让他更无法承受的是自己生意上的隐秘暴露在了婵儿和那几位文人朋友的面前。“我在外面像个木偶一样任人摆布,只有在画室我才有做人的尊严。现在,竟然连这点尊严也被你们夺走了。”天佑说着起身要往外走,婵儿却拉住他不放。
婵儿很后悔打了天佑,擦着泪说:“天佑,是时候收手了,趁着你的朋友们还在,一起做正当生意吧!”
天佑指着房间里的大箱子,淡淡地问:“这里边是什么东西你清楚吧?”
“是什么?”婵儿不自觉地回问了一句。
“笑话!这是你哥给的,钥匙在你那里,还问我。”
婵儿以为大箱子里面是天佑的东西,现在天佑从抽屉里拿出钥匙拍到了桌子上,她立即拿起钥匙开了箱子,揭开红色软缎薄被,露出的是枪支弹药。“这是什么意思?”婵儿看着箱子里的东西吃惊得脸都白了。
“从军营里抬出来的,你哥哥李副官想在这边的军火生意上发大财。”
“我真不知道。”
“好,你就继续装吧。”天佑丢下这句话之后,愤然冲出了卧室。
看着大箱子里的枪支弹药,婵儿好一会儿回不过神。现在才觉得上次天佑从蓉城那边回来,不单是带来了她在家乡时喜爱的东西和嫁奁,还抬来了这只沉重的大箱子。
婵儿没想到会是这样,却清楚地知道,贩枪支和贩烟土同样有着被杀头的危险。
出了卧室,天佑能去的地方还是朝暮阁,不经意间抽出了博古架上的卷轴,心里却想明白能写出“邀云同游远忘返,与鹤分巢宽有余”句子的豁达乡绅,竟然会是大烟鬼。看着婵儿父亲的生前书法,天佑想起李副官说的“父亲死于鸦片”,突然明白了婵儿为什么会如此反对自己这趟马帮生意。也许婵儿是对的,只是在这罂粟收获的季节里,不及时去交易,把烟土存在什么地方也都是祸根,何况也关乎着栖云山庄的生计。
天佑觉得自己现在是骑虎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