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面上的大漠孤烟还没雕好,四姑娘就回来了。鲁生多日的担心落到了实处,心情像是从苍凉大漠一步踏进了草地,眼前立刻有了望不到边的绿色。
四姑娘再次到栖云山庄来了。与她结伴而来的不只是一位茶师,她还给栖云山庄带来了一个会雕砚的奴隶。
她绘声绘色地讲起以买两个奴隶的价钱买回来一个砚匠,鲁生的心里很是好奇,天佑打量了一眼鲁生这简陋的客房,低声说:“现在还不能让那个奴隶进内府,等他在外面干几天活,让约卡调教他几天再说。”
鲁生笑着说:“我不着急开业授徒,只是帮着看看,来者是不是行家里手,欧阳兄也能看出个十之八九。”
四姑娘也打量了一下房间,看着欧阳说:“听说四夫人想修建砚作坊,既然欧阳先生帮着修建了朝暮阁,修建砚作坊的事就更不在话下了吧?”
看到四姑娘毫发未伤地回到了栖云山庄,鲁生的心里特别高兴,立刻顺着四姑娘的话题说:“这可是欧阳先生的拿手好戏。”
欧阳笑着说:“上次还剩不少瓦,这回修成半草半瓦的样式,一定和那些草棚不同,也会比江兄住的这间房光线好。”
天佑还没表态,四姑娘就大叫了声:“好,我可是拭目以待了。”
天佑听着这番热闹,也跟着高兴起来,他觉得自己做不到像父亲那样给儿子经营出一杆火铳子的江湖,更不愿将来交给儿子旺吉一个肮脏的栖云山庄。靠山吃山,这里有的是苴却石,现在又有鲁生和欧阳在这里,难道这是上苍给了栖云山庄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天佑突然觉得自己内心里的渴望被唤醒了,一直都有堂堂正正做人、堂堂正正养家的想法,难道现在是实现这个想法的时候?一想到也许做砚早晚会成为阿硕家的生存之道,他兴奋得两眼放光,大声说:“如果砚和茶真成了气候,我们在朝暮阁遥对的那边山上修座‘朝朝阁’,有好茶、好砚,从那边看这边的清晨日出,从这边看对面的暮色苍茫。栖云山庄会引来更多文人到此雅聚。”
四姑娘突然说:“怎么都聚到江先生这里来了,如果是在朝暮阁,婵儿会把这些都写进《朝暮阁录事》里,这可是栖云山庄的大事。”
婵儿领情地对四姑娘笑了笑,接着说:“没关系,一会儿我就上去初录。”
采茶、开工修建砚作坊,这是两件使人兴奋的事。此时的朝暮阁里的品砚,变成了啜茗、引见、考试。
天佑来到朝暮阁,他还是长衫礼帽穿戴整齐。婵儿和依洁都穿着旗袍。沙弥请鲁生的时候,鲁生临时又拐回去刻意往身上套了件长衫,加上沙弥穿的出家人长褂,姚茶师到朝暮阁来的时候,这里已经有五个长衫人相迎了。天佑一一引见之后,鲁生抱拳说道:“早有‘玉簪春’先声夺人,今日见姚茶师果真如此精神矍铄,仙风道骨。”
姚茶师大笑着说:“虚名之下,难当盛誉。”
鲁生赶紧说:“茶师过谦了,先有这玉簪春淡淡兰香溢出碗口,再看这碗中气象,茶叶接碗底而不沉、不漂,微转盖碗,水中之景如同风吹麦浪,似这样春尖根根簇立、兰香淡然氤氲的好茶,又岂是一般茶师所能及。”
姚茶师大声说:“早闻江先生砚艺高超,没想到在茶道上也是见识过人。”
天佑笑着说:“江兄享用这茶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从未如此高论过?”
欧阳打量着鲁生,这眼神有刮目相看之意,也含着些许醋酸,没等鲁生开口,抢着说:“看起来今天这是知音相逢,江兄这才不吝褒奖之词了。”
众人落了座,沙弥给茶师斟上茶。
鲁生察觉姚茶师还看着自己,微笑着说:“有四姑娘在这里,我哪里还算得上高人,在此卖弄了,卖弄了!”
婵儿忙着往《朝暮阁录事》上写着,四姑娘有些恍惚。想象着鲁生对茶的评价也将会是《朝暮阁录事》上的一个插絮,觉得鲁生不仅在诗、画、砚上有学问,品评起茶道来竟也是这么妙语连珠。这会儿听鲁生说她是高人,赶紧说:“只是有缘比江先生多品了几年玉簪春,谈不上什么高人。”
姚茶师意外地“哦”了声,接着问:“有何见解?”
四姑娘迟疑着用眼角挂了挂鲁生,她既不想在鲁生品评之后自己再对玉簪茶作出评语,又不愿扫大家兴致,矜持着说:“姚大师制的这茶,有着其他茶无法比拟的清香,喝了这些年,我一直都觉得很好奇。”
姚茶师微点着头,还在等着四姑娘接着说下去,四姑娘却不说了,他才猛然意识到话中有发问的意思,愣了一下才大声说:“对于玉簪茶的妙处,诸位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几个人正在疑惑中,茶师站起来指着对面茶园,说:“正午已过,茶园还被薄雾笼罩。”
“是啊!”鲁生附和了一声,看着前方远处,脸上还是一副不解其意的样子。
姚茶师又说:“可能先生没去看过。在这片茶园,即便正午时分叶片上还依然托着露珠,如此朝露接暮霭的茶园,叶芽自然就有异于别处之妙。‘春深而不老,秋至而不枯’的鲜嫩绿叶,本身就是绝佳的好茶材料,采来这里的叶芽炒制出这上好的‘玉簪春’当是自然天成。即便立秋之后,虽然叶儿经过了一个炎炎之夏,叶片的质感还是浅秋若春深,制出来的‘老膺茶’更是酣香中略带清洌,回味全无半点枯叶、燥气之感。”
看着茶园中若隐若现的采茶人,四姑娘想起姐姐说过的“下人茶”,那也许正是姚茶师说的“老膺茶”吧,她无声地笑了笑。
她品过阿硕土司家的玉簪春,喝过阿硕土司家的普洱,这绿茶、红茶都见识过了,就这阿硕土司家的老膺茶还从未喝过,大概就是像姐姐依清说的那样,在这土司府里喝茶也分着身份等级上的高低、贵贱。自己不好说“想品品下人茶”,内心的好奇却被姚茶师这阵“浅秋若春深”给再次煽了起来。
姚茶师遇到了鲁生这样的知音,却并没在朝暮阁多作停留。
欧阳在窗口望着姚茶师的背影感叹了句:“手艺人的最高境界,看起来还是在于敬业了!”
鲁生笑着说:“我知道欧阳兄的意思,不就是笑话我缺乏闲情逸致吗?到老了,我也守着盖碗天天品茶。”
“到老?”欧阳说着回头看了一眼天佑,接着说,“逸致是境界,到了走不动路的时候弄碗茶喝着,充其量算是打发日子。你看殷先生,今天真该是忙得不可开交了,见姚茶师,考察黑子,一会儿还得下去主持动土法事,他脸上写着一个‘忙’字了吗?心里有这么多事,还不是悠然自得地喝着茶。”
鲁生说:“对!对!欧阳兄说得对。我是手艺人,怎么说也是劳力者,天生就不是拥有闲情逸致的命。”
画案上摆的是两方苴却砚,画案下堆着几块苴却石。鲁生和欧阳受天佑之托,要先考黑子的眼力和设计能力,接着再考雕工。
鲁生和欧阳两个人都望着窗外,欧阳看的是姚茶师离开的背影,鲁生期待的是约卡带着的黑子的出现。突然听到身后一直悠然、逸致的天佑说:“我在享受,正醉心于两位老兄的舌战。要不了多久,这个场景也只能是珍藏心底的回忆了。”
鲁生赶紧说:“别弄得这么伤感,我们也没说马上就走。再说,我们走了还会再来,欧阳兄,你说是吧?”
“是,还会来。”欧阳也附和着。他怕说得不够诚意,接着又说:“我在这里四年多了,很少提过想家吧,殷兄这里真的很不错,说不定我一回去就该想念这里了。”
天佑叹息了一声。这声叹息,并没能使他吐出胸中的郁闷。欧阳和鲁生这几句话他不敢全信,还是感到了一丝安慰,他怕朝暮阁里没有文人朋友,更怕自己没时间待在这朝暮阁。肩上压着百十口人的生计,压着百十口人的安危,这担子不是欧阳和鲁生所能分担的,强留着他们在这里共渡难关,还是于心不忍。为了栖云山庄的未来,他想慢慢引导到鲁生和欧阳能主动留下来。
沉默了好一会,天佑摇了摇头,坐下来喝了口茶,苦笑着说:“相识时没有效仿‘刘、关、张’的桃园三结义,这会儿也不说什么‘同生共死’的话了,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分别之后我们都只能是各自珍重。说句实话,大家今后天各一方,再要相聚只怕是难了。”
“你一定要往揪心里说是不是?”鲁生说完看到欧阳一脸怅然,正想调侃两句,回头却发现天佑的表情异常凝重,就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再次盯着上朝暮阁的路,等的人却迟迟不出现,好像是有意让人着急。
鲁生觉得自己没有心思能像天佑和欧阳那样婆婆妈妈,“答应下的事就该办好。”这也许正是手艺人的境界吧。虽然没有谁说过找不到新的制砚人就不许他走,他还是希望在走时能看到阿硕家的苴却砚作坊里能有一根顶梁柱。沙弥挑不起这根梁,希望就在来者身上,这是四姑娘带来的人,鲁生相信四姑娘的眼力,没想到等了这一阵,那个人也还不知在哪晃悠着。
鲁生端起碗连喝两口茶,压了压心里的焦躁,刚坐下来就听到沙弥在外面说:“来了,我看到他们了。”
鲁生见欧阳和天佑没动地方,就又自己回到了窗口。看了好一会儿依然不见人影。
鲁生这才想起沙弥在房头站着,视野自然要远些,自己在画室的窗口,虽然也能看到远处,看到的就是模糊的远处景物,不由得叹了句:“什么人,真是千呼万唤!”
见鲁生的脸色越等越难看,欧阳整了整情绪,小声说:“手艺人吧?作坊气又冒出来了。”
鲁生没说话,只是狠狠白了欧阳一眼。
沙马的脑袋在屏风处闪现了一下,再出现时就是整个人了。
天佑冷着脸问:“不是让约卡带人上来吗,怎么是你?”
“约卡被叫走了。”沙马说着诡秘地笑了一下,接着说:“这就是‘倮倮’,没我事就先走了。”
鲁生看着沙马以一步一叩首似的步态离开之后,好一会回不过神来。他觉得:人一得意就忘了形,忘了自己是拖着一只脚走路,也忘了土司府里,还有个走路时手扶膝盖背朝天的沙马。
他听到天佑支使约卡叫的是作坊小学徒“黑子”,而眼前看到的却是壮年“倮倮”。
天佑见鲁生愣着,小声说:“江先生,这就是黑子。”
鲁生打量着眼前这个彝人,只见他头顶上留着“天菩萨”,长脸高鼻,厚嘴唇棱角分明,上身穿的是青色半袖短袄,下身穿的是青色宽脚裤,而裤长也刚刚过膝,如此的穿着更夸张出了一双厚实的大脚,使鲁生感到似曾相识的是这崭新的青色套装,令他不自觉地想起第一次和天佑正式见面那会儿,自己也是经过了洗浴更衣,身上穿的也是一套崭新的青色布衣裤,那个瞬间天佑突然笑得差点喷了饭。
这会儿,鲁生看着黑子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他从黑子身上再次联想到了自己。多么相像的情景啊,真如同影像的重叠展现,同样沐浴后一身崭新的青衣,细微的外部差别在于自己那时脚上穿了双白底青布鞋,而黑子是赤裸着双脚。略微的内在差别在于,那时看着镜中的自己恍若看到了诈尸鬼。至于“彝人”“倮倮”,他听沙马说过,而真正见到黑子,却怎么看也没看出有什么区别。他见黑子拘谨地搓着手,就凑前一步问:“你就是当过砚坊学徒的黑子?”
“是,老爷。”
“你看看案子上的东西吧,随便看。”天佑说着放下茶碗,欠了一下身,却没有站起来。
黑子看着画案上的砚台,目光凝住了,身体也僵住了。
鲁生看不清令黑子吃惊的是什么,也看不明白他盯住的是哪方砚。
两方砚摆在案上,黑子的表情又是那么茫然。鲁生从黑子的眼神里感觉到的还是如空无一物,等了一会儿不见黑子回过神,就“嗨、嗨”了两声,小声问:“有什么不对?”
黑子哆嗦着说:“有鬼魂……有鬼魂了。”
“别乱说!”天佑说着看了看欧阳,两个人同时起身凑了过来,鲁生心里打了个寒战,自己才想到“诈尸”,黑子这会儿就对着砚台叫着“有鬼魂”。
黑子指着案子上的砚台退后了一步,惊恐地说:“堂主升天了,怎么会又做了砚?”
“什么意思?”欧阳吃惊地问。
“这是堂主做的砚。”
天佑又说了句:“再仔细看看,是同一个人做的吗?”
“是!”黑子点着头,回答得非常肯定。
鲁生好一会儿啥也没说、没问,他内心的挣扎却明显写在了脸上。自以为技高一筹,而且欧阳和天佑也说过新砚比原来那方砚更好些。现在看来,自己的技法不能说是与那位堂主齐肩,而只能说是对别人砚艺的模仿。
天佑认为鲁生雕的砚意境更深些,觉得被黑子说成是同一人所为,只能是黑子的眼光有问题,看着黑子问:“你真看不出有什么差别?”
“不是同一块石料,手艺上我也不太懂。”黑子以为回答完了,抬起头时目光触碰到的是天佑疑惑的眼神,就接着说:“堂主怕手艺外传,不只是最后打磨的时候不让我们看,就是最后细雕的时候也没让我们看过。堂主说过他这打磨手艺是独门绝技,是不外传的绝技,天下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够掌握。”
欧阳悄悄瞅了鲁生一眼,小声说:“这云之南、山之东,用着同一个独门绝技,可见异地也能心灵相通。”
四姑娘白了欧阳一眼,淡淡地说:“不就是江兄刚才多评了两句茶吗。”
天佑给欧阳递了个眼色,接着又对黑子说:“既然你跟过如此了得的师傅,自己到底学会了什么说来听听。”
黑子想了一会儿,低声说:“堂主画了线我就照着线锯石头,有时候也照着线铲铲砚膛和砚底,别的就没干过了。不过……”
黑子拉着长声,给自己留下了思考时间,最后还是说:“有时候陪着堂主到河边走走,见堂主像是无意一样采了些草,这些草进了他的房间之后就再也没见丢出来过。”
欧阳忍不住又说:“这就是作坊习气,他这一死,所有的手艺也跟着消失了。”
“也不全是。堂主留下一方没完工的砚,我接着雕了,主人家拿出去还卖了大价钱。可惜,听说那方砚被一个外乡疯子给砸了。”黑子说完得意地笑了笑。
“真他娘……”鲁生的心里郁闷了这好一会儿,终于爆出了粗口。
欧阳笑着大声说:“还真是‘天下英雄,不打不相识;人间万象,无巧不成书’了。”
听着欧阳这番起哄,四姑娘对黑子失望了。她以为找来了一个能给鲁生帮忙的砚匠,没想到黑子在此表现得既没有眼光,也没有手艺,她白了欧阳一眼,在心里担心黑子再说出不知深浅的话,凑到他身边,悄声说了案子上的两方砚是江先生雕的,黑子赶紧说:“怎么可能?堂主比我大二十多岁,江先生好像比我还年轻。”
鲁生看着黑子说:“真难相信,你是怎么把堂主的手艺传承成那个样?”
黑子愣了好一会,才渐渐平息掉了脸上的得意之色。
“说吧,回江先生的话。”天佑催促了一句。
天并不热了,黑子却还是出了汗,他抹了把额头,低声说:“堂主是主人,我是他家买回去的小奴隶。再说了,我跟他的时间也不长,先是锯了四年石头,后来也学了一点雕刻,开始的两遍粗磨也是我的事,只可惜学艺不精,近几年我在新主人家里做了些砚,拿到市场上一文钱不值。”
天佑笑着说:“又一个呆子。”
黑子没听明白天佑的意思,尴尬地笑了笑。
鲁生看着黑子的憨厚模样,已经不打算再考什么了。
婵儿看到有些冷场,突然说:“还是行个拜师礼吧。”鲁生还没理会,黑子就跪在了他的面前,欧阳赶紧把鲁生的茶碗递给黑子让他举着。四姑娘在旁边说:“如果这样算是拜师,沙弥今天也拜吧,我和欧阳先生作个见证,四夫人也好写在录事上。”
婵儿觉得四姑娘比自己还要上心鲁生收徒的事,对四姑娘感激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