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太出乎赵习瞻的意料之外了,他没记错的话,洛鸿勋前不久才刚从海难中死里逃生,说不定每晚都还做着噩梦,怎么可能短短的个把月就敢再次登船赴险呢?
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要是换做旁人怕是这辈子都不敢再坐船了呢!
因而赵习瞻满腹狐疑地追问对方。
“你?你不是上次亲眼见证海难了么?你不害怕?”
提到海难,洛鸿勋不自觉地低下了头,闭了眼,此前那恐怖的一幕幕再度回旋在了他的脑海中,搅得心儿“咯噔”、“咯噔”地颤了好几下。
一个激灵后,他赶紧用力将那些惊悚的画面“欻欻欻”地全部狠狠从眼前抹去。
平复了片刻后,他向前跨了半步,接着后怕又坦诚地回道:“我害怕,我害怕极了,我在救我的那条船上几天几夜都没合眼。”
然后他又努力回忆着,表情中隐隐透着几分幽怨:“我不敢闭上眼睛,我怕一闭上我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再往后,他的脸上已写满了痛苦:“那几日,太煎熬,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即便现在想起那些场景,我都会瞬时吓出一身冷汗来!”
可还未等赵习瞻插话,洛鸿勋神情中的悲苦却快速地消失了。
这时,他话锋一转,看似泰然地继续说道:“但是害怕不是面对问题、解决困难的借口,虽然人们常说‘一年被蛇咬,三年怕草索’,但那些在我看来都是懦弱无能,胆小怕事的表现。”
见赵习瞻不停地转动着眼珠子,好像是听了进去,没有打断他的意思,备受鼓舞的洛鸿勋也渐渐放开了自己,颇有气场地继续坦露心声。
“有些事情一定要做、有些困难也必须要面对,光说一句害怕就想避开难题,那这辈子想来也只会一事无成,我鄙视这样的人,我不想做这样的人。”
终了,他诚恳地自荐说:“所以请您给我这个机会,此番出海不仅是帮我自己战胜内心的恐惧,同时也可以帮洋行取得信誉。”
闻完洛鸿勋的慷慨陈词后,这一刻,赵习瞻竟有些不可置信地感到对方说得确有几分道理。
成本确实很重要,但是信誉也不能忽视,毕竟这关乎着洋行未来的发展。
何况赵习瞻视怡兴超过一切,甚至高于自己的生命,他自然希望怡兴越走越远,越走越好。
也因这番话,赵习瞻对眼前这位不起眼的毛头小子由最初的不屑一顾变得刮目相看了起来。
他心想这家伙有点本事,确实不一般,怪不得此先会被他们兄妹二人如此待见。
可此事事关重大,赵习瞻没办法立即答复他,因而只得回他说明日与众人商讨后再做决议。
恰在洛鸿勋与吴承昊闲聊完还未走出洋行之时,剿丝厂竟又出了事,绢料出现了严重的缺斤短两问题,因而洋行被几家经销商围攻。
就在赵习瞻与他人唇枪舌战、交战正酣之际,洛鸿勋瞧出了他的力不从心,与吴承昊互递眼色后,见对方摇头一副畏惧之态,于是他才决心挺身而出,向众人承诺洋行定会赔付,也肯定会给大家一个合理满意的解释。
他虽有些越俎代庖,且做出的承诺也并不十分合赵习瞻的意,可前来理论的经销商们听完却消停了许多。
见此,赵习瞻也只好给自己找个台阶下,顺势应和了下来。
他见洛鸿勋关键时刻敢站出来维护洋行的利益和信誉,因而再度对此人另眼相看。
洛鸿勋提出的解决方案最终也因此被赵习瞻力保通过了,且此事还全权交与他处理。
接下来,洛鸿勋先是去游说广州银器商孟良和,看他是否可以适当地让些利给怡兴。
孟良和见怡兴洋行有难,心想关键时让点利益也无妨,毕竟怡兴树大根深,挺过了这一关很快就会东山再起的。
到时,怡兴也会记得自己昔日雪中送炭之恩,因而孟良和将上次的报价四万五千两白银压低至了三万八千两。
拿到了银器后,洛鸿勋找了几家航贸公司谈价格,最终选定了性价比较高的法国“复兴”号商船,租赁价为单次往返五千两白银。
然后,他又费劲全力说服了与他同时幸存的船员陈顺达陪他再度前往新加坡。
之所以力邀陈顺达出海,是因为洛鸿勋看重他,欣赏他,觉得此人机灵可靠,两人一同出海也算有个照应。
好在陈顺达也算是个豪爽仗义之人,犹豫了几日后,最终答应了洛鸿勋的请求。
这一回,乘“复兴”号出海,一切还算顺利。
此先已得知海难事件的万福商行老板李应泉见怡兴洋行之人突至新加坡倍感意外,他真没想到怡兴出了这档子大事,竟如此迅速地又将银器送了来。
话到这,得先说说李应泉的外形。
李老板三十出头,个子不高,长得有些寒碜。
听了洛鸿勋的讲述后,李应泉很是动容。
考虑再三的他最终没有同怡兴计较延误的损失,而是和气地将五万两余款交给了洛鸿勋等人。
而这次李应泉通过与洛鸿勋的交流发觉眼前的这位年轻人聪慧勇敢,日后成大器的可能性很高,因而幽默风趣的他不吝溢美之词给与了对方很高的评价。
可洛鸿勋此次虽平安返航,但怡兴洋行的海运生意还是彻底宣告终止了。
因这次善后处理的较为妥当,洛鸿勋记头功,赵习瞻心想如今洋行正值人才匮乏之际,这小子既然有些本领,不妨先用他一段时间试试。
所以三思后的赵习瞻决定将洛鸿勋提升至二班,给他个展示本领的机会。
升职后的洛鸿勋正式调入怡兴洋行,而他此前在大西洋钟表行的工作则暂由王世博和张兴发代为负责,但他只要一有空闲就会去钟表行监理帮忙。
但这样的安排赵习瞻却并不放心,当然他最担心便是洛鸿勋极有可能私下里勾引他的宝贝女儿赵虬枝。
可如今洛鸿勋工作繁忙,且就在洋行里,赵习瞻料想这家伙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估摸着也掀不起什么天大的风浪,所以他没有在明处过多限制什么。
转眼间便到了1856年的六月,最近一段时间里赵习瞻亦是公务缠身,经常往来香港与甸地洋行洽谈,因而无人管束的赵虬枝近日来可以放松自在地支配时间了。
于是在六月初七她生日这天,赵虬枝特意约了洛鸿勋出来游玩。
自上回洛鸿勋向其表明心迹后,再加上赵虬枝本就对他颇有好感,因而二人的关系自然而然地向前跨了一大步。
适逢今日洋行放假,约有一月未见到对方的洛鸿勋当即欣然应允。
赵虬枝和洛鸿勋二人一同来到了荔枝湾。
此时又值盛夏,只见荔枝湾两岸开满了白嫩的栀子花,淡雅的清香阵阵扑鼻,洁白的花蕊迎风绽放。
云淡淡,风绻绻,二人在四季常绿,树冠广阔的大叶榕下乘着凉,那感觉简直惬意自在极了。
身穿粉绸地蝶恋花百褶裙的赵虬枝望着清澈的溪水,禁不住感叹道:“去年,我和展盈姐曾一同来过这里,当时我还给她唱了段《梦断香消》,那会她刚跟我哥哥定亲不久,没想到啊...没想到...哥哥他就这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