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逼问
梅效白的房间门口一边是梅虎一边是兰书，两人都冷着脸，请也不看谁。
屋里，梅效白和兰清池对坐在方桌两端，桌上摆着几个小菜和一瓶泸州老窖。
兰清池一言不发，神色肃穆。他头发剪得很短，两鬓油亮，圆圆的眼镜让他冷俏的脸多了几分圆润。
梅效白为两人斟了酒，示意了一下，并不相劝，自己率先吃起来。
“梅先生，”兰清池抬起头，眼神复杂，“你我都不是小儿，没必要在这里试探，你就告诉我你接近清若的目的。梅家我了解的不多，但也知道你们梅家兄弟近几年生意兴隆，已经是雅安数一数二的大家族，我很钦佩效尤先生推广西医的行为，也推崇效白先生致力于中医药变革的精神，你们都是当下倡导维新的先驱实践者，比那些空口喊口号的人更得我的青睐。”他以前从未关注过商家，梅家兄弟的所作所为竟然与他一直坚持并自以为曲高和寡的思想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他们一言不发地已经开始实行。他咬紧牙关，“我们兰家与梅家风马牛不相及，我想不透你抓着清若不放的理由。”兰清若咬牙不松口，他只能就事论事。
梅效白一仰头灌下一杯酒。
“我、、、、、心仪清若，想娶她为妻，我姑姑已经前去凤阳兰家提亲，不知你接到消息没有？”
兰清池一窒，来之前的那一切算计都不过是猜测，他以为见到清若和梅效白，他就会立刻有一个肯定的想法，是直接带清若走，还是与梅效白私下交易，或者干脆对簿公堂；可是梅效白的深情款款他看不出真假，兰清若对梅效白的依赖他却看得透彻，凭他对妹妹的了解，那是发自内心的；他犹豫了，听任清若嫁给面前这个年轻的鳏夫，他不愿意，兰家也不会认投，可强势带走清若，似乎也不妥当。
他看向梅效白。
梅效白淡漠的脸在灯光下泛出一层红晕，他垂着眼睑，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她同意了！”梅效白讪笑，“你是文化人，又是新派人，想必不认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样的老话。”
“你不用给我戴高帽子，我很了解清若，她喜欢的人不是你这样的。”兰清池疑惑地打量着梅效白，愈发肯定，“梅先生沉稳严厉，待人冷漠，且年纪大她太多，是她最不喜欢靠近的一类人。”
“可是她已经应了我。”梅效白苦笑道，“再说我能大她多少，七八岁也算大么？！”
“那不过、、、、、是她一时之气。”兰清池皱起眉头，“她、、、、、还是小孩子脾气，梅先生是成年人，可不能和她一般见识。”
“你错了，”梅效白把筷子递到兰清池面前，“清若待人诚恳，心地善良，且胆大心细，是难得的佳偶，我四处奔波，不敢说阅人无数，但见过的闺秀并不少，都不及她。”
兰清池接过筷子，却没有一点食欲。梅效白谈吐冷静，说话自然得体，谈到对一个女子的倾心更多的是理性的看法，他虽然已经成亲，在梅效白面前，似乎也只是个学生，在他不多的情感经历里，他一直认为情能使人变得愚蠢多疑，顾此失彼，很难做出如此周全的判断，可是面前的梅效白仿佛在替人说媒，侃侃而谈，除了脸上那可疑的红晕，他丝毫没看不出他如何心仪兰清若。
“她还是个学生，父母对她爱若珍宝，她说要上洋学堂，父母不顾族里的反对送她进了长陵师范，甚至同意要送她去日本留学。”兰清池捡了口菜放进嘴里，决定还是私下解决此事，“家里的想法是找个与她门当户对的男子，先订婚，再送出去留洋，在外面彼此有个照应。”
“这也许是清若以前的梦想，现在、、、、、”梅效白模棱两可地摇摇头。
“婚姻是结两性之好、、、、、“兰清池有些急躁，“清若还是太年轻，她不知道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意味着什么。”
“这可不像这个时代的文化人嘴里的话，昨天清若还对我说婚姻要相识相知再相惜，她的话可比仁兄的话更在理更有见识，依我看维新并不仅仅是政治上的维新经济教育上的维新，也是人们思想的维新，先生崇尚西学宣扬洋务，应该明白国外讲究婚姻自由。”梅效白笑道，不疾不徐。“门当户对是什么意思，不过是靠联姻巩固家族势力。我知道清若的婚事她并不可能完全做主，十有八九是父母的心愿，当然或许是美好的心愿，我的第一次婚姻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现在，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左右我的婚姻选择，我希望清若也是这样。”他侃侃而谈，却又充满嘲讽。
兰清池一愣，梅效白的话一语中的，婚姻自由他也奢望憧憬过，可真正去实现并不容易，或者说让人心生畏惧，他的婚姻外人都说是父母成全了他，只有他知道所谓成全也不过是在他们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的成全，梅效白的自信不由地让他心生好感。
“别把自己说的那么高尚，梅家生意这几年如鱼得水，难道不是借了你大哥岳家贺家的势。”
“说的对，不仅借了贺家的势，也借了我岳家孟家的势。”梅效白坦然道。
兰清池佯装突然惊醒，一拍脑门，“我忘了，你娶过亲。”
“对，我还有个女儿。”梅效白说。
兰清池面孔涨红，啪地拍桌跳起，“之前的都是废话，你们清若再怎么样也不会给人做续弦。你、、、、、真是斯文败类。”
“你这话说的有些不合时宜。”梅效白一点没生气。
“对不住，”兰清池忙对自己的失态道歉，“我知道乐意给先生做续弦的人大有人在，可我们清若不行。“
“为什么？”
“先生适才也谈到清若的梦想是与一人相识相知相惜，先生，有过家累，心思沉重，不是她这种小儿女可以应付得来的。不行不行、、、、、、我不同意。”兰清池决然道，站起来，“我明天就带清若离开，这些日子承蒙先生照看，感激不尽。”
“等等，”梅效白揉揉下颚，“先生是文化人，我劝你还是先找清若姑娘好好谈谈，不要在外说得漂亮，回到自家就是另一副嘴脸。”
“好，说得好，”兰清池冷笑道，“那我请梅先生拍拍良心问问自己你是真的喜欢清若还是觉得清若能满足你续弦的虚荣心，又或者不过是想攀附我们兰家罗家的门楣。”
梅效白沉默。
兰清池仿佛看透了他的迟疑，嗤笑道，“这就是我的回答，你想续弦，她不行。”
梅效白还想争取。
兰清池摆摆手，“至于清若的名声，兰家会送她留洋，我劝梅先生好自为之。”
看着兰清池匆匆离开，梅效白长吁一口气，截止目前他与兰清若的关系已经完全坐实，再往下如何发展完全不是他能左右的。
他走到窗前，适才是做戏也好发自肺腑也好，此刻他才感觉到被人完全踩在地上是那样不舒服。
月色如钩，漆黑的天幕间仿佛划开了一道闪电。
梅香敲门进来，“兰先生去了姑娘的房间，把人都赶了出来，在里面大吵大闹。兰香在外面哭闹，客栈的管事上来劝阻，可兰香不听，管事让问问老爷的意思。”
梅效白摆摆手没说话，这个过程是必须的。
过了约一个时辰，梅香来报信，“兰先生气哼哼地走了，什么话也没留下。”
梅虎从后窗跳进来，小心地掩在窗后又观察了一会儿再放心地关好。
“正如老爷所料，丁九的人一直趴在屋顶，只是除了那人，还有一个身手更好的黑影，他倒没听老爷和兰先生的对话，而是一直在远处看着这边。”
“你没靠近吧？”梅效白问。
“我知道轻重，一直趴在东厢房屋顶没动。”
“好，不要管其它人，我们只小心应对武仁合肖九就行；兰清池住在哪里？”
“在东城的华新。”
梅效白点点头，端着为兰清若特意要的炖盅，走进她的房间。
兰清若站在窗前，听到声响，回头望过来，一脸惶恐。“哥哥对我失望了，爹娘怕也伤透了心。”
“你别这么想，”梅效白附耳道，“你哥也不傻。”
兰清若一愣，“真，真的。”
梅效白叹口气，“我猜的。”
兰清若刚刚亮起来的眼睛又倏地黯然下来，喃喃地，“表哥做得真绝，我娘说再不许他进兰家门。”
“这只是权益之计，过个两年，事情淡了，再说小儿女间闹闹矛盾不是什么大事。”他把炖盅递给兰清若，“我把想娶你的话也说开了，兰家反对是兰家的事，肖九他们再怀疑也找不到把柄，其实你完全可以顺势回兰家，被兰家压着、、、、、、”
“老爷为我才陷入这种不堪的境地，我要是走了，老爷就会沦为笑话，更何况我这样轻易就走，肖九也不会善罢甘休，我们的付出就白费了。”兰清若英气地一摇头，眼睛灼灼闪光，适才的不安一扫而尽。
“放心，”梅效白宽慰她，“山人自有妙计，这次我一定让你顺利和你哥哥一起回凤阳。”
“真，真的？你有什么办法？”兰清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千万别冒险。”犹豫片刻，耳语道，“以后，等事情平息下来，我就告诉老爷，现在还不能说。”
“我并不关心这些，”梅效白推推炖盅，示意兰清若接着吃，“那些与我无关，我这样做只是因为、、、、、、缘分而已，我希望你尽快度过难关，回到正常的兰家嫡女的生活中去，这个年代对女子宽容了很多，你可以追求自己想要的，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听兰先生说兰家还会送你出国留洋，或许若干年你再回国就是了不起的女子了。”
兰清若怅惘地默想片刻，以前这正是她追求的生活，去国外读书见更大的世面，将来和父亲哥哥一样也做个先生，教书育人，可此刻听上去却让她觉得遥远。
“放心吧，一定会过去的。”梅效白肯定地看着她。
“老爷，”梅香敲门而入，声音急切，“太夫人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