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内,为赋税之事操劳一宿的嘉靖皇帝刚刚小憩一会,又收到了一份奏折。
依祖制,各处奏折须交由内阁,由内阁大学士们先行讨论,进行“票拟”,再转交皇帝最终“批红”。可以跳过这道程序的奏折有很多,比如说,弹劾内阁成员的奏折。
嘉靖示意司礼监掌印太监将奏折放到一边,他能猜到这是谁写的,要么是大理寺左寺王世贞,要么是吏部主事杨继盛,内容不是弹劾内阁首辅严嵩。就是弹劾其子内阁大学士严世蕃。
在自己已经严惩几位弹劾严家父子的大臣之后,言官们都噤若寒蝉,只有这二人依然坚持不懈地上书弹劾。训斥、罚俸都已经试过了,难道非要用廷杖才能让他们闭嘴吗?嘉靖不愿背上这个骂名。
“陈洪,写的什么啊?”嘉靖以手扶额,叹气问道,他已经没有兴趣亲自翻阅这份奏折了。
掌印太监行礼道,“回陛下,是大理寺左寺王世贞弹劾内阁首辅严嵩的奏折。”
“果然如此。”嘉靖心想,挥手示意撤下奏折,“说起来,杨继盛这两天倒是安分了不少,比王士贞有眼力。”
“陛下,杨主事因为其父去世,已于前日告假回应天了。”
“哦。”嘉靖点点头,“杨廉……我叫顾少言去了吧?两朝的老人了,礼部去人了没有?”
“回陛下,顾大人现在应该已经到南直隶了,礼部的话正在准备吊唁的物品,今明两天应该能出发了。”
“今明两天?”嘉靖皱起眉头,“去催一催。”
“内臣这就去!”陈洪立刻小声道。
“去吧,再召集内阁议事,把王世贞也叫来。”
陈洪叩头行礼,小步退了出去。
大理寺左寺王世贞,不仅是嘉靖二年的登科进士,还是京城文坛的新秀,其人文采斐然,且其“文学复古”的口号颇得簇拥,大有独领文坛之势,时年未至而立。
几位内阁大学士早已宦海沉浮数十载,首辅严嵩更是白发苍苍。王世贞与他们同处一室显得格格不入,不仅是因为年龄。
大理寺左寺不过四品,按理无缘列席廷议,所以嘉靖这次特招是他第一次与内阁学士们同堂议事,理应是莫大的赏识,王世贞却依然坚持站在内阁学士们的正对面,冷眼相向,毫不感激嘉靖的这份赏识。
严嵩对此毫无反应,依旧老神在在,倒是严世蕃的眼神里饱含憎恶与杀意,习惯以二严马首是瞻的其他学士不知如何应对,只好低头假思。
嘉靖皇帝端坐高位,将一切尽收眼底,心知要双方和解是暂不可能了,索性不论此事。
“朕近日寝食难安,忧心忡忡,诸位知道为何吗?”嘉靖扫了一眼座下众人,“还是因为赋税之事,赋税之弊,已有百年,而今日甚。塞外之胡日骄,引兵南下,九边用兵愈甚而国库几近空虚,朝廷所收年税不多而靡费甚高,少有结余。去岁内阁所奏‘改稻为桑’之法已告失败,朝廷不得不另作打算,朕近日召诸位来,正是为了此事。”
严嵩颤巍巍地上前行礼,“回陛下,内阁对此一直在商议,只是牵涉甚广,不得不慎重。”说着严嵩猛烈地咳嗽了几声,但极力压着声音。只有这时候,人们才会想起他不是那个把持内阁数十载的权臣,而是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了。
嘉靖皱起眉头,示意他先停下,“严世蕃,去拿个椅子给你爹!”
“遵旨!”严世蕃狠狠地瞪了一眼王世贞,转身去拿了椅子,扶严嵩坐下,“爹,你慢点。”
“老臣……多谢陛下。”严嵩的嗓音已经有些沙哑。
王世贞冷眼看着这一切,默不作声。
嘉靖示意严嵩继续。
“是,咳咳…国库空虚,说到底就是要开源节流,广开进财之道,再就是节制所用,两处入手,方能有所成效。”
嘉靖厌恶地挥了挥手,“这个道理民间的百姓都明白,问题是怎么开源节流?”
“来源之法,内阁想要取消海禁,以便江南丝绸瓷器远销南洋、西洋,既可补国库之空,又可显天朝富庶。”
嘉靖叹了口气,“朕何尝不知江南丝绸瓷器销往海外能获利百万,自成祖命郑和三下南洋之后,海外商人纷至沓来,黄金足箱,白银满车。只是倭患一起,海路隔绝,百姓人心惶惶,官府围剿不利,朝廷就断了这条财路。”
严嵩沉吟了一下,“据老臣所知,目前处理倭患的均是兵部从北方调来的武将,北方多平原,故漠北用兵多为骑兵,江南多河道丘陵,骑兵无法施展,以北法制南倭,实难奏效。”
“你有好的人选吗?”
“老臣以为胡宗宪可担此重任。”
“胡宗宪?”嘉靖想了一下,“是平定苗乱的那个吗?”
“正是此人。”
“为何?”
“此人家族世代锦衣卫出身,嘉靖元年中进士,随后以御史巡按九边,巩固边防,功绩斐然,老臣以为此人定可以扭转东南不利之势。”
“嗯…看上去是个能臣,不过先让他以御史巡按浙江吧,分管南直隶的军事,如遇可用之才,直接向朝廷举荐。告诉他,倭患一定要除,南洋贸易一定要通。”
“是。”
“来源说完了,接下来说说节流吧。”嘉靖冷哼一声“是不是又要朕节衣缩食啊?”
严嵩却摇了摇头,“陛下忧国忧民以致寝食难安,万一龙体有恙必有碍理政,所谓节衣缩食实乃舍大取小之策。”
“陛下!”未及嘉靖赞许严嵩,一直闷声不语的王世贞立刻跳了出来,“陛下!眼下南北战局陷入胶着,前线军备消耗殆尽,此正朝廷上下一心以供前线之时,陛下若不能以身作则,朝廷百官如何效法?天下万民如何信服?”
“王世贞!”严世蕃厉声道,“陛下没有问你你就闭嘴,这里没有你插嘴的份!”
“严世蕃!”严嵩费力地转过身来,低声喊道,“这里有资格训斥别人的就只有陛下!你算什么东西!”
严世蕃为之一噎,心知失态,连忙向嘉靖行礼,王世贞等他行完礼后才不紧不慢地鞠了一躬。
嘉靖面无表情地看向严世蕃,“你在内阁也是这么张狂的吗?朕听说同僚们都叫你‘小阁老’。”
严世蕃立刻再行一礼,腰弯得冠带都垂到了地上,“臣绝非如此,只是看不惯有些人惺惺作态。”
嘉靖笑了一下,“清流嘛,不就是喜欢直言进谏。”说着瞥了一眼王世贞,“适可而止就好。”
王世贞自知嘉靖心意已决,只得点头称是。
嘉靖这才转向严嵩,“阁老?”
“呃…”严嵩喘了喘气,“节流之法甚多,然可行者甚少,老臣年迈愚钝,暂无他法。”
严世蕃悄悄和左右对视一眼,上前一步,“臣有一计,请罢各府州县之官办书院。”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严世蕃却信步上前,郎声道:“自朝廷纳舟山先生之言,广设书院以来,除去少数私办书院之外,每年赋税各地都要节流一部分以补贴书院,甚至还要从他处借款补贴,各地书院日臃而朝廷赋税日少,此时不断则后患无穷。”
除却和严世蕃对过眼神的大学士,其他人都紧盯着他。
“这些书院深得朝廷信任,如果真的能为朝廷培养栋梁也就罢了,可他们都做了些什么?他们自称书院学生文武双修,但自正德十年各地设立书院以来,没有一位状元是书院出身,反倒是各地从此武斗之事频发,山野草寇日多,甚至有书院弟子袭杀官员之事。”严世蕃几近扼腕,“陛下,臣所言句句属实,请陛下圣裁。”
他以为此策必能打动嘉靖,然而嘉靖在他一番慷慨陈词之后只是淡淡问了一句,“那朝廷究竟为这些书院靡费多少呢?”
“依户部之账,各地花在这些书院身上的无用之财每年将近一百万两!”
嘉靖眼中寒光一闪而过,不动神色地说道:“竟有如此之多?”
“正是!”严世蕃激动地说,“此祸国殃民之策早该断绝了!”
“一派胡言!”王世贞气得直接用手指着严世蕃,“裁撤书院才是祸国殃民之举!”他转身向嘉靖拱手道,“陛下,当年舟山先生以为天下万民着想,以阳明书院为本,奏请朝廷广设书院,以教化百姓,传授武艺,更是希望百姓能凭一己之力对抗豪强恶霸!”
接着他转向严世蕃,义正言辞地说道:“据某所知,正德十年,朝廷依舟山先生之言,仅在各省省会和数州设立书院,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不过二十余间官家书院,居然靡费百万之巨!占了三分之一的年赋,简直天方夜谭!下臣不禁要问,这一百万两,究竟是发给了书院,还是被某些人中饱私囊了!”
严世蕃大怒,“你!”
王世贞却越说越激动:“你所谓的寻衅滋事,正是百姓自发地铲除暴徒,自朝廷广设书院以来,山野强人,几近绝迹,这还不能说明真相吗?”他对着严世蕃怒目而视,“至于你说的擅杀官员,我更是清楚,那个官员是你的党羽,平日各种巧立名目横征暴敛,所搜刮的民脂民膏都是为了孝敬你严家父子,百姓苦不堪言,以致激起民变,这才死于义士之手,你为他申冤,实际上是在为自己正名!”
“你放肆!”严世蕃气急败坏,冲上去就要和王世贞扭打起来,被身边人死死拉住。
“够了!”嘉靖怒喝一声,所有人立刻弯腰行礼,就连严嵩都颤巍巍地站起来为严世蕃的言行谢罪。
嘉靖阴沉着脸,紧紧盯着严世蕃,“刁民擅杀朝廷命官这种事,朕居然不知道?你是怕追查下去牵连自己吗?”
严世蕃直接跪了下去,“臣绝无此意,只是…只是…”
“够了。”嘉靖厌恶地看着他,“你回内阁之后立刻拟旨捉拿此贼。”
王世贞闻言一惊,连忙说道,“陛下,此官横行乡里欺压百姓,大理寺已掌握确切证据,之是被义士抢先一步,义士无罪啊!”
“无罪?!”嘉靖瞪大了眼睛,“就算是贪官,那也是由朝廷处置,一介匹夫,竟敢擅杀官员,简直无法无天!”
王世贞还想再说些什么,被嘉靖直接打断,“朕谅你清廉刚正,对你一忍再忍,你不要得寸进尺!”
王世贞愣住了,默然良久,拱手行礼,轻声道,“微臣告退。”
“你们也出去!”嘉靖同样瞪着旁边的人,甚是恼火。
深夜,严府。
“知道你今天犯了哪些错吗?”严嵩端坐在太师椅上,看着站在面前的独子。
严世蕃把脸别过去,不看自己的父亲。
严嵩却习以为常一般,自顾自地说着,“一者,口出狂言,这是身为人臣最大的忌讳,二者,抨击同僚,这是为官者最大的忌讳。”
“什么?!”严世蕃转过身来,“难道他就没有抨击我们吗?您老不向着我一起骂他,居然还教训我?”
“因为他是弹劾。”严嵩盯着严世蕃的眼睛,“他写了奏折,交由内阁,内阁处理不了,呈交陛下,你有奏折吗?没有,就是抨击,说严重点,就是因被弹劾而谩骂同僚。”
严世蕃气极,“爹,我就不明白了,一个小小的四品官我们干嘛怕他?”
“因为他是清流,我们是浊流。”
“他是清流我们是浊流?”严世蕃怒极反笑,来回踱着步,“简直荒谬,他凭什么是清流?除了动不动就进谏进谏还会什么?黄河改道是我们去修的,漠北胡乱是我们调兵增援的,这些清流除了嚷嚷还做过什么实事,谁给他的脸跟我们吵?”
“这不由你决定。”严嵩摇头,“谁清谁浊,陛下心如明镜。然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所谓帝王酸术,不过是把握平衡罢了,所以你别看陛下今日恼火,其实他巴不得我们斗起来,文臣相斗,陛下才好统御百官。”
严世蕃重重叹了口气,“那我们就这样任由王世贞挑衅?随意弹劾我们?”
“不然呢?”严嵩反问道,“记住,我大明朝只有一个人能呼风唤雨,这个人不是你,也不是我,而是陛下,只有陛下想杀王世贞,我们才能杀掉他。”
“那陛下什么时候会想杀他呢?”
“很快。”
“很快?”
“我问你,你今天为什么提到书院?”
严世蕃一愣,刚想回答,被严嵩止住,“我知道,你是急于证明自己,好甩开我这个老家伙,我也知道,内阁其他几人都是你的亲信,废书院之策就是你们想出来的。”
“不是的爹……”严世蕃急忙辩解。
严嵩却没有听下去的意思,“但你可知道,你今天的这一番话,把爹吓出了一身冷汗。”
“为什么?”严世蕃不解。
“书院,是陛下最大的心病,一块大到陛下甚至不愿提起的心病,而你却堂而皇之地将它提了出来,还只是一派空谈,没有任何解决的办法。我怎能不为你担心啊。”说着严嵩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好在王世贞跳了出来,替你挡过一劫。”
“那么……他会因为这个死?”严世蕃还是不能相信,自己满怀壮志提出的建议居然能置自己于死地。
“依我看,陛下对书院早已深恶痛绝,恨不得杀之而后快,朝中百官多少也能有所察觉,这个时候他居然还敢跳出来为书院说话,所以我才赞他是清流啊。”
“原来是这样。”严世蕃有些明白了,“既然陛下已有此意,我们为何不替陛下动手呢?”
严嵩轻敲扶手,沉声道:“林寻舟。”
严世蕃陡然一颤,下意识地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一幕:那个少年、那一声“独夫”、还有那在自己注视下轰然坍塌的午门……
“害怕吗?”严嵩轻声问道,“像我们这样位极人臣,享尽荣华富贵的人,很难接受会被一介布衣威胁性命吧。”
严世蕃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调,“我们要废的是官办书院,又不是他阳明书院,他凭什么管?难道王阳明会对朝廷不满?”
“王阳明一介书生自然无意争权,但须知书院虽遗世独立,天下书生早以书院为首,那些庸师凡生的书院更是如此了,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我就不信了!李温良都不敢和朝廷作对,他林寻舟难道敢造反吗?”
“李温良不和朝廷作对是因为他讲道理,朝廷和林寻舟接触虽然不多,但你见过他讲道理吗?午门的废墟可一直在那里呢!”
严世蕃终于明白此计断无可行,颓然坐下。
“最近收敛一点,无论官办私办,不要招惹与书院有关的人,在陛下明确表态之前,不要轻举妄动。”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