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翎神思渐清明起来时,自己正安稳的坐在一个梨花木雕镂的太师椅上,诸怀半跪在一侧仔细的观察着她的表情,怕错过任何细枝末节,盯得太久双眼泛起了红丝。
她觉得头沉臂痛,像是刚打了一场大仗般疲惫不堪,回神回得稍稍久了一点点,就听到诸怀急促的声音,“公主?!可还好?怎么回事?!你这女人不是说只是施了引魂咒,没有伤及神识吗?”
又一幽明艳娇柔的声音响起,未语先媚,“呵,将军莫急,公主只是在受引魂咒前被我丫鬟的冥火袭了一下,需要缓缓气息而已。瞧把将军急的,这心思就差写到脸上招摇了…”
诸怀瞪了桫椤一眼,转脸又看向澜翎懵懵懂懂的双眼。
身旁的人和音似乎都罩了一层水雾,弥蒙的不真切,澜翎又闭上眼将气息周游一番,才缓缓抬眼向堂上瞧去。
桫椤依旧带着那狡黠娇媚的浅笑,斜斜靠在金钿雕花扶手上,不知是否人逢喜事,较之上次相见,如今的她显得更加容色光彩。那乌黑光亮的眼珠从诸怀面上骨碌一转,望向澜翎时带着胜者的傲然与悲悯,“公主醒了?不知公主为了何事两次暗闯我仙逸阁,虽说奴家开门做生意,以和为贵,但也有自己的规矩,容不得他人屡次侵犯。”
澜翎稳了稳心神,淡淡一笑,“听闻阁主喜事将近,特来恭喜。”
桫椤凝神盯了她一阵,上翘的凤眼细细眯成一道缝,不知名的光亮闪烁着,忽得她笑靥如花,“公主恭喜的方式虽然特别了些,不过奴家心中还是欢喜的。”
澜翎内心烦闷,强打着精神心中却惴惴,冷笑道,“抱歉,本宫懒得讲废话了。阁主用卑鄙下作的手段强留与他,是何苦?如此伤人伤己之事可不是一个精明的商人所为。”
桫椤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笑得放肆乖张,末了歪着脑袋斜眼睥睨过来,眼角还残存意犹未尽的笑意,“强留?难道公主以为是我逼他的?公主就没想过,他同你也就是玩乐罢了?公主就没想过,这一切都是你的一厢情愿?”
澜翎面上忍着波澜,唇齿间却咬出了丝丝血腥味,她悲哀的发现竟不敢反驳,那些在心中反复练习过的词句,一句也派不上用场,如今连她自己也骗不过去了。
澜翎抿了抿唇,咽下一口腥甜,“巽彦人呢?你这女人说的话我一句都不信,让他出来见我!”
桫椤轻蔑一瞥,收了一半的笑意,“原本呢,无所谓让他见不见你,可奴家还记得公主曾在仙逸阁许诺,我与他之间,公主绝不会从中作梗,不知公主还记不记得。当然,公主若言而无信矢口否认,奴家也是无甚办法的。”
这话彻底激怒了澜翎,当日被迫许下的并不甘愿的诺,本就是她的心结,如今却被拿来反将一军,她一生征伐都从未被如此羞辱过,压下声音,“当日一诺却是被你逼迫,但本宫既然应承过必会负责,当本宫欠你一个人情,他日你有要求本宫定当在所不辞。再者,当日本宫就说过,如若他不愿,此诺便不作数,如今连他的人都没见着,谈什么当日之诺。”
桫椤面上依旧一副不屑,瞟了一眼澜翎覆上藤鞭柄的手,手中也渐渐蓄力,“公主这是要在仙逸阁动武?奴家虽然势弱,也不能叫人随便欺负了去。今日你见不见得着人,全凭我说了算!”
澜翎怒不可遏,抽出鞭子扬天挥了几下,“桫椤,本宫念你对他有救命之恩对你再三忍让,如今却百般阻挠于我,你不是心虚是什么?!”言罢甩出藤鞭击向堂上。
桫椤面不改色,祭出一柄似灯似杵散发着萦萦绿光的魔器,与藤鞭在空中一碰发出刺耳的铿锵声,招式内力上澜翎倒也不相伯仲,只是在蜃岛上法力被遏,却是吃了许多亏。魔器迸发出的绿光将她瞬间震出数丈,连藤鞭都险些脱手。
诸怀自身后托了澜翎一把,放稳她后便要冲到她身前,却被澜翎单手屏退。绿光映在她脸侧幽暗闪烁,她微微向诸怀颔首,“这是我与她之间的事,他人休得插手,即便今日身死于此,也是本宫的命数。”
言罢提气向前跨一步,伸展开的藤鞭犹如扑向猎物的灵蛇,蛇头快准狠的向着桫椤面门迎去。“桫椤,今日我定要见到他,他欠我一个交代,我如何都会向他讨来!”
桫椤微微敛眉,一边轻巧一跃闪避,一边催动魔器向着呼啸而来的藤鞭挥去。她本也不想伤了澜翎,毕竟比起杀死一个人,她更喜欢看到一个人备受羞辱痛不欲生,可澜翎的所做所言却激得她出了手,既然已经出手,何必手下留情,若在此杀了她,也算是告慰鲛帝鲛后在天之灵。
如是想,桫椤便聚了精神向着澜翎攻去。她单手挥动着魔器,口中念念有词,当藤鞭将魔器紧紧缠绕三圈后,正好将咒语念完,桫椤轻蔑的嘴角一勾,“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寂澜翎,而今你死的也不算冤枉,休得怪我!”瞬息间,一股迅疾如电的绿光带着凛冽的邪风如燎原之火攀上藤鞭,顺着鞭子一路冲来。
澜翎低眼一瞧,藤鞭俨然成了一条泛光的绿蛇,魔火已攀至她持鞭的手侧,她眉目一凛甩开藤鞭,迅速一回身,险些被吞吐而来的绿光灼伤。还未站定,身后交杂呼啸的光雨如利剑一般迸射而来,她向前跑了几步,便旋身腾起,流光利刃擦着裙角倏倏掠过,击中四面墙壁发出灼烧般嗤嗤声。
“天界澜翎公主巾帼之名不虚,在没有仙力的情况下,有这等身手叫人佩服。你值得奴家认真出手,寂澜翎,只靠蛮力是胜不了的。在如此逆势之下与我动手,本就是愚蠢至极!”桫椤将魔器抛向空中,双手摆出咒诀启势,不停变换着手势。
碧绿刺眼的魔器停摆在二人之间的空中飞速自转,忽得散出铺天盖地的绿色光网,带着凛冽阴冷的魔气扑向澜翎身前。
澜翎一惊,向后撤了几步,背后便抵到了墙壁,退无可退。
光网迎面而至,千丝万缕的覆上她的脖颈和四肢,将她死死的制在墙壁上。她越是挣扎,光网收的越紧。很快的她放弃了挣扎,在毫无仙力的情况下与桫椤动手本就为了逼巽彦现身,她只是执拗的想知道,自己在他心中到底意味着什么。可如今被缚的切肤疼痛终是比不过心中的寒凉,可多么可悲啊,被缚的动弹不得竟还在遗憾未见他最后一面。
绿光闪烁涌动着,映得澜翎微微低下的侧脸更显落寞萧瑟,她自嘲的笑了笑,口中喃喃,“罢了,动手吧。”
桫椤缓缓将手抬起,空握了一把剑般。面前似乎又见到儿时玩伴在漫山灌海的血水中挣扎的模样,耳畔又响起鲛后临死时的叮嘱,“阿椤,找到巽儿,莫要寻仇…好好活着…”她仰天沉沉的闭了眼,良久道,“仙界以天之名掌管六界生灵命数,杀伐屠戮终归一句天命。却不知,仙界的命数,由谁人来定?”言罢,凝神一刺。
魔器周身瞬间聚齐一股绿色光剑,随着桫椤的动作猛地向澜翎心口处刺去。
刺眼的光芒中,澜翎眯起眼,呼啸的剑气将她的声音冲散,断断续续,“北冥……离火,你…魔道…他可知…”
光剑如火柱一般射来,带着阴仄的邪气,离胸口只差一个剑身的距离,忽得被一道清奇霸道的白烟阻隔,停滞半空不得前行。
白烟滚滚中,一袭墨蓝色人影磐石般屹立在澜翎身前,那人双手撑在胸前,周身都泛着白色仙泽,漫漫蒸腾缭绕。澜翎抬眼一惊,冲着身前之人大喊,“诸怀!不关你的事,走开!”
诸怀并不理会,只是默默闭眼催动仙灵来抵御侵袭而来的魔气,他只恨自己修为有限,用了太多时间来破掉蜃岛对仙灵的禁锢之力。
清白的袅袅白雾,萦萦熠熠缥缥缈缈漫过绿色的剑光,漫上澜翎身前的大网,她顿时感到一阵温良舒适,缚在脖颈和四肢的光网似乎松动了不少。
桫椤轻皱了一下好看的眉,而后挑起一双凤眼好整以暇的收了手。她笑笑道,“将军不愧为天宫不可多得的将才,竟冲破了岛上禁锢。不过,将军是否觉察到,你们撑不了多久。你在蜃岛动用仙灵,使的越多被吞噬的便越多,长此下去,总会耗尽仙灵而亡的,如此将军也不打算收手吗?”
桫椤的话诸怀充耳不闻,只在心中默念,在灵力耗尽之前一定要带澜翎离开。白雾越来越浓,将先前绿光渐渐冲淡,盘旋在空中的魔器也在净白的仙泽中失了颜色。澜翎瞧着诸怀越来越惨白的脸色,心中焦急万分,“你疯了吗?让你走听到没!你丢了所有修为我们也无法活着走出蜃岛,你是不是傻!快滚!诸怀!你就是耗尽灵力救本宫,本宫也不会多看你一眼,听到没!赶紧滚!”
桫椤踏着莲步,举着一把寒光凛冽的剑,是一把真正的宝剑。她脸上带着明媚的笑意,罗衫上挂着的饰物叮当作响,如同她的音色一般悦耳,“啧啧,还真是感动,她都说了她眼中心中都没有你,你这又是何苦呢。听闻,你们仙人的元神都在眉心,呵呵,神仙按五行修为不同,元神颜色也不尽相同,不知道将军的元神是什么颜色呢?”
明晃晃的剑锋对着他的眉心,诸怀微微抬眼一瞥,置若罔闻。桫椤莞尔一笑,抬手便刺了过去。
耳畔响起一声尖锐的叫喊,“诸怀!!-------”他眼瞅着剑尖朝着眉心袭来,内心竟还有些窃喜,如若这般为她灰飞烟灭了,不知有几分能令她惦念。
“铿”的一声打断了他的遐想,眼见一抹青绿只轻轻一撞,桫椤手中的剑便断成两节。
而后一道澜翎心心念念的声音无波无澜的响起,“阿椤现在也学的不乖了。”
抬眼寻声望去,那一袭青衣依旧潇洒朗逸,清清淡淡静立在白雾中,好似风雨再飘摇他也沾不湿鬓边的发丝,他就那般淡淡的抬眼,淡墨色的眸中星耀一闪而过,恍惚的不可捉摸。
她的心一瞬间被填满,日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如此真实,她似乎都能闻到他轻轻摇摆的袍裾上不小心沾到的荷叶香;可下一瞬她的心又被掏空,他就那样一动不动的站着,事不关己的看着,眼神中再无难以自己的情动,再无柔情蜜意的温存,他本该敲着她的脑袋,嗔怪道,“自己几斤几两不知道吗?还敢动手?不想活命了吗?”又或是一番心疼,“罚我吧,我来晚了……”千不该万不该,两人不该如此静谧,这化不开的沉默如同冰冷黑暗的手掌将她的咽喉越扼越紧,比之前魔气的束缚更甚,她竟不自觉喘了起来。
巽彦抬手收了魔器和缠绕在魔器上的藤鞭,瞬间白的绿的光亮全无。澜翎失了禁锢,顺着墙壁跌落下去,诸怀一把将她揽在怀里。
巽彦转眼看向桫椤,微微有些不悦。桫椤俯身拾起掉在地上的噬魂箫,转身盈盈向他走去,走到他跟前弯了弯眉眼,抬手将噬魂箫递给他道,“我与她说了,可她不信,阿椤也是没有办法…”说完小心翼翼的向他张望,尽管巽彦此次前来嘴上说要与她完成婚约,两人共商复仇大计,可桫椤心中也不敢保证,他是否能狠得下心放的了手。
巽彦漫不经心接过噬魂箫,转头对着她温柔一笑,声音似能融了千年冰封,“嗯,阿椤别伤到了才好。其他无关紧要的事别放在心上,过几日就要成婚了。”
桫椤喜出望外的抬眼一瞧,两片绯红染上面颊,轻轻的点了点头,似是不经意的朝着澜翎瞥了一道。
那句话声音很轻,却依旧字字如刀伤的澜翎体无完肤。她费力的抬起双眼,不知因为愤怒还是胆怯,仅仅两字声音却抖得厉害,“巽彦……”
听到澜翎如喘息般的轻唤,巽彦提起嘴角,露出一抹招牌式既阳光又戏谑的笑容,“多日不见,公主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