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在邱深离开沈阳的这一天就被母亲送到了姐姐家里。母亲应该是看出来我哭过,所以连那点随意都收了起来,只剩满脸的严肃,不愿安慰我半句。姐姐家和我家隔了半个沈阳城。母亲特意叫了车,像怕我逃跑似的,寸步不离。
回忆母亲送我走的时候的样子,我真觉得她好像下了什么很大的决心。她这个样子叫我害怕。哪怕是我已经在姐姐家住了一个星期,我收到了邱深给我的回信的时候,偶尔想起母亲严肃的表情,我还是会觉得惊恐,以至于心跳加快。
在把我交给姐姐的时候,母亲一直低头看着地面。我想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是不是在想,她的女儿怎么是这个样子的?怎么让她这么丢脸?还是,她也觉得我不是别人说的那样,但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猜不出。我想看看她的眼睛,或许我就能够知道答案。可是她终究没有抬起头来。直到她说了句“那就这样”,拍了拍我姐姐的手臂,然后转身离开,我都没能够再看看她的眼睛。
于是,我想着,也许有什么很严重的事情他们没告诉我。我不只是觉得害怕。我不知道怎么去形容这种感觉。哪怕是被母亲从委员会那间办公室拉到大街上的时候,我都没有觉得事情无可挽回。但是现在,我在姐姐家里,每天读书之余就是和姐姐聊聊她将要出生的孩子的事情,我却是已经相信了。我什么都做不了了。倘若还有什么我可以做来帮助他们的,我就不可能在这里,每天都过的这么轻松。
后来,我意识到,这种感觉是被放弃的感觉。
轻松是判给我的死刑。当活着的痛苦已经不足以惩戒,当惩戒一词主要是为了将来,当将来已经不复存在,套上绞索不过是一个动作,我知道。
当姐姐和我讲她肚子里的孩子是多么的活泼时,我是真的替她觉得开心。可是我不敢说,我知道姐姐很爱她的孩子,我不敢表现出来,其实我心里并不替这个孩子开心。姐姐的孩子将来也会有孩子,那会是很久以后,我不能说到那个时候,人仍旧是如此的处处受限。但看着姐姐憧憬着未来的样子,想象着这样一个新的生命即将来到人世,我总觉得希望渺渺。
在我出生之前,我的父亲母亲会不会也是同姐姐、姐夫一个模样呢?姐夫在家外奔波着,忙着生计,姐姐在忙着打理家事,还要做针线活贴补家用。眼下工作难找也难做,家族里人口繁杂,你来我往皆要费心思。姐姐、姐夫还有上一辈帮衬着,想我父亲母亲之前,家里没有任何积蓄,只能自谋生路。我母亲总是说,供我读书不是要我赚多少钱,而是要我能做我想做的事。我想,大概母亲,甚至也包括着父亲,或多或少是把他们未能得到的快乐先在心里预支给我了吧。于是,我也或多或少地担负着为他们再坚持下去的责任。
在我十六岁的时候,发生过这么一件事,我以为我已经能够把它抛下不想,只是现在忽然觉得它或许早就将我从最深处改变了。如果没有发生过这件事,我想我不会在人生那么初期的时候就想到“坚持的责任”。现在想想,母亲的话很清楚了,是叫我能更自由。可我甚至不懂自由是什么意思。
其实我都快忘记事情发生的始末了。我所记得的只有感觉。学校同学们看我的眼神,偶尔传到我耳边的谑笑,以及我的过度解读。有那么一个姓梁的女孩子,在某一天上学路上将我拉到一边,小声地对我说:“我知道别人都不肯告诉你。大家都是怕你难过。严措薪已经定了他表妹,你别再想了。”说完,一脸遗憾般的神情瞥了我一眼,赶快走了。我这才明白,原来比这消息先到的许多变化并不是因为什么可怕的原因。一时之间,什么“怕我难过”的荒诞理由我就像是没听见一样,我甚至觉得放心了许多。
要说那个姓严的人,我是否真的喜欢?那天下午在学校的草地上,他站在所有人前面,鼓励同学们不要放弃读书,要继续读大学的时候,他讲的慷慨激昂,仿佛每一句话都是他的真心话。我时常想起那天,在心里鼓励自己。大概在那个时刻我真的喜欢过吧。他所描述出的未来灿烂非常。比起现在在日本人的统治下挣扎着求学,出了满洲国,似乎就能够拥抱一个无边无际的自由世界。
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知道了我的事情,又无中生有到了这样的地步。我想置之不理,可是事情超出了我的控制,反过来控制了我。我的书不能被留在课室里,否则就会被划烂。是我天性敏感,所以遇到这些事就变得特别脆弱。走在路上,我甚至不敢四周看,我怕看到别人评价我的眼神,那眼神仿佛是看穿了我,直看到我身后去。有时,我甚至怀疑别人比我更了解我自己,我以为的清清白白的自己是假的。既然他们看见的都是一个无耻地阻挠别人两厢情愿的人,或许那就是真的呢?
这时候我父亲母亲还不知道这件事。正因为我没能把自己完完整整地从事情里摘出来,所以我总回避着父母对我学校生活提出的问题。我不知道他们是否感觉到了我的逃避?总之,事情被我瞒住了,直到之后某天,不知道是谁告给了风纪委员会,我被叫到了年级主任的办公室里。
除去年级主任外,同在办公室里的还有我母亲和一位穿着长裙制服的女子。我看见她的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她脚上的那双高跟鞋,倒是不怎么舒服的样子,与她身上的衣服也不搭配。
我刚进门,她就嗒嗒嗒地冲我走过来,一边走,一边将我从上到下一遍遍打量着。我不知道她到底在看什么,所以她的眼神更叫我手足无措。我本来应该装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来的,凭她说我什么我都不认才对。可我实在不擅长。她的眼神让我想要退缩,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原来她是来说教我的。她说的那些话我真是一点也不想记住。可我还是记住了,一字不差地。每次这几句话猛地进入我的脑海,它们就占据了我全部的思绪,像是有回声那般,从一边激荡到另一边,我无处可逃。
伴随着她嗒嗒嗒的脚步声。敲击着。
“身为女孩子就更不能给家里添麻烦了,知道吗?”
“退一万步讲,不论对方是怎样的态度,你一个女孩子,是不能做出这种事情的,知道吗!你都不觉得羞耻吗!”
“也是个很好的孩子,你好自为之吧。”
好自为之。
就像是把自己当成了世界的代言,对我是最无可奈何的语气说了句,以后的事情,你自己看着办吧。我们也希望你能好,虽然可能不大,但还是希望你好的。
你可别多想啊。
她说完了,我母亲走过来,拉着我的手,带我回了家。
从那之后,我再也不去在意任何人对我表现出的恶意了。我知道,只要我不在乎,只要我不给他们任何回应,只要我过得就像没事情发生过,甚至是更好,他们就不会觉得痛快。我必须成为一个更好的人,遵守所有规则,尽管我不明其中含义。没人能挑出我的错处,我就不会重蹈覆辙。
后来我知道,我所作出的应对,就叫做麻木。先是学校的同学,然后是我曾经很尊敬的老师,再然后,是我的父母。怀疑是一种本能反应,似乎我自出生来就带在身上的信任被谁悄悄更换成了它的反面,我接触别人的过程都如旧,只是,我再也不愿意与人接近。与其说是不愿意,不如直接说成是不能。
后来有一天,在我得到可以去港大的通知之后,这个姓梁的女孩约我到咖啡厅说话。咖啡厅里很静。这是一个我没办法吵嚷的地方。
她搅动着咖啡,慢悠悠地说:“我真没想到,你真的去香港念书了!啊,我可没有别的意思,我为你高兴。我以为之前那件事会伤害到你,我真对不起。”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的这句“对不起”,真是叫我恨死她了。我怎么可能没有猜到是她出了力?虽然不一定是在最开始的时候,但那天她拉住我对我说的话,后来我想了几千遍,直到那句“怕我难过”我甚至有些相信了。我不想再追究什么,我也想这件事就这么翻过去,最好不要留下任何痕迹。可她这一句“对不起”,似乎算准了我拿她无可奈何,竟这样大大方方地说了出来。
如果我问她,究竟对不起我什么,她会笑着摆摆手说,是因为她告诉了我事情的原委,所以她才觉得自己也有责任。这样会显得她很善良。善良又单纯。
如果我问她,为什么别人会以为我喜欢严措薪?她会先想一想,然后说,她也不清楚。
我能想到她对我说出的话的反应,不论我说出什么来,她都能摆摆手,仿佛是把我说的话挥过去了一样,不痛不痒的。
凭什么她就能不痛不痒的?
她甚至都没有在等我的回应。她自顾自地接着说:“其实我打心底里很佩服你的……我知道你努力,也知道你聪明,可是我没想到你还这么坚强。这些事儿你别看它们都不是好事,但至少它们都证明出你是很优秀的人了!”
我看着她,她没躲避我的眼神。她在表演着一个真心实意的眼神,绝不能被我看出破绽,这真幼稚。我不在乎她是不是真心的。她是否真的佩服我,又或是真的觉得对不起我,我都没心思去在乎了。我只是觉得残忍。
后来,她似乎也无话可说,等着我给出我的态度。最后,我说了一句:“我不怪你。”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相信我这句话。或许,我这句话本来就没必要是真心的吧。她想听,我就说给她听,从头至尾,没一句真话。
我想,四年的光阴如此,我已经变了,再也回不到从前。我时常感觉到拖着这一段经历,不论我走到哪里,我总恐惧着自己又站在了被众人窥视的位置。一双双眼睛盯着我的背后,讪笑着,我一回头却只看到浓重的阴影,一张面孔也看不出。我多希望至少在那一刻我能够拥有逃离的机会。就好像我逃到了香港,其实我不是全为了读书,其实我是在逃。不过,我想没有人知道,我也不打算告诉任何人,这是我的秘密。
可是,现在我只能留在姐姐家里,即是重蹈复辙,或许在别人眼里是天下最傻的人,与其说是后悔,不如说,我有些义无反顾。我一定在心中隐隐地担心过,邱深会不会就同那个姓严的人一样,当事情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的时候只求能迅速脱身,恨不得将事情说的更夸张些,好像能显出自己的无辜来。这是人能做出的事情吗?可我的确见识到了,不仅是人,还是曾让我受过他鼓舞的人,就是这样做的。我曾以为他所说的是自由,最后却是那些话限制了我,全剩讽刺。
可是,他如何能和邱深比呢?那时候我当然是和他站在同样的位置上,做着对将来的向往。现在,我甚至说不清楚我喜欢的究竟是他,还是他所描述出的那种未来……或许,自始至(zhì)终,都只是我一个人的选择呢?于是,也就和他完全无关了。
可是邱深不一样。
在我脑海中已经闪过千万遍的,初次见到邱深的场景,让我确信,假如我人生中会有一个人比其他人都要特别,那个人一定是邱深。我记得他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却不太记得我是如何回应他的。遇见邱深叫我太兴奋了。后来,我渐渐地意识到我是该冷静,一想到发生过的事情,我不得不先确定他的态度。可这也需要许多许多的勇气,已经超过了我所拥有的全部
现在想来,唯一让我觉得遇见邱深不是一场梦的,就是他居然真的来沈阳找我了。在这场事故中,虽然一切看似无可辩驳,叫人心灰意冷,好在还有些时候我并不需要辩解。他似乎都明白,关于我并非丧失了羞耻心等等,他没有要求过我解释,他甚至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去北平。我本来以为逃离是我一个人的事,我没想到我并不是无处可去。
邱深的回信我已经看了许多遍,给港大那位姓傅办事员的信也已经寄出。如果能得到一封港大教授写的推荐信,那么我或许真的可以到北平去读书。一想到这里,我的心便同又复活了一样,在那堆灰烬上充满力量地跳动着。不过,这件事我还没有做好告诉我父母的心理准备。姐姐说,我父母一定会同意的。既然当初到香港去,他们都答应了,北平又近的多,没道理不同意的。可我,怎么说,还是有些担心。
因为要拜托姐姐帮忙寄信,所以她也就知道了邱深提醒我可以转学的事情。开始,对于我的喜悦,姐姐只是敷衍着一同笑。后来,她才说出,她觉得真正妨碍我的不是一封推荐信,甚至不是去申报北平的学校这个过程。真正叫我不能走的是学费。我听了,立刻沉默下来。这是当然的。是我太冲动了。我到现在都冲动。
“可是,既然他写这封信给你,就是说他肯为你出学费,”姐姐坐到我身边来,看着我说,“但你要想好,你要不要他这笔钱。”
“听你说的,我也觉得他还算有担当。可是这一回与之前那些都不相同。你去了北平,事事都要他照料,开销不可能会少。你拿什么回报给他?”
我知道姐姐说的都是对的。我也知道,我没法给他回报。欠他人情之后,就再也没办法逃走了。可是,我舍不得这个能改变现状的机会。在北平读书,尚且不用看工厂主的脸色,也不用读日本人的课本……
“不如,我先写信去港大要推荐信……后面的事情,暂时先考虑着,不做决定呢?”我看着姐姐,看着她把眼神从我脸上落下去,落到她自己的肚子上。
“行。”她最后说,起身从针线篮里拿出两元钱来递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