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说不清楚，我确实一直在等着魏睦的这封信，可，究竟是以往常那种兴奋的心情，还是以望着悬在头顶的石头的那份心情？我长出一口气，细想那么多没用，我必须要冷静。好吧，放在外套口袋里的一封信而已，其中的内容甚至不是行动指令，我没什么理由觉得拆开它是一件困难的事。
可我知道，往一个方向奋不顾身有时候是比较轻易的。我是如此的幸运，走到人生的这个位置，从来没有在转弯处犹豫过。我怀揣着我的目标，目不斜视，在每个岔路口稍作停顿然后就果断地背上行囊继续行路。
身处于一个重建中的社会，我时时刻刻都在接触新鲜的想法，可我却没有因为这些想法之间互相矛盾而走入迷途。追求真理永远都是对的，我只是有我自己对追求的定义，因此才在那么多伟大的先驱都无法找到绝对的最优解的社会中像是洒脱那般苟活着。我的定义就是，在某些时候懂得放弃。有时候，我甚至庆幸我的人生只有短短几十年，在这几十年的人生中，我能够做的十分有限，我只要将我能够做到的完成就好。而那些无法在这几十年里完全实现的想法，尽管它们代表着许多人的呕心沥血，却不是我的人生答案。我尽力地去完成我的目标，守住底线，守住我力所能及的国家利益。尽管有需要去违背我为人原则的时候，我却还是能够一笑置之。毕竟那只是我的原则，不是我正在捍卫的更伟大的东西，不是牵涉到许多人原则的那种原则。于是，我就能够凭这样的一个标准生活着，虽然阻碍重重，但正因为有阻碍，我才算是在活着。
我曾以为，这就是我给自己的答卷。我自应当小心这份答卷，在我人生的这个阶段，我所经历的还远远不足以凝练出一个多么正确的答案。我手上的这一份，不过是我的自我安慰。
在某一天，突然遇见某一个人，我给出的即是在某一部分完全不同的答案。这种可能性有吗？我不清楚。或许是因为我早已经放弃与人建立起亲密的联系，或许是我根本就没有过与人建立亲密联系的能力。在我的有生之年，这种能力的缺少从来只让我觉得有利无害。我能够掌握与人交往的分寸，我甚至能用数字衡量出我在一段关系中所在的位置，这简直理智得过分，却有许多好处。
当我意识到我已经处于一段关系的边界时，我自然会根据继续进行下去是否符合我的目标来调整我的行为。一方面矛盾总是很明显的，只要我意识到前进会使我面对麻烦和困境，我当然要划清边界甚至以后退来表明自己的心意。主动做出会危害自己的事情是非常不明智的，不是吗？另一方面，因为对关系的预期既是那样，我从来不会在后退的时候犹豫。比如说，本来就只是生意往来而已，我不可能往其中投入什么情感。盈亏的事，数字会说清楚答案。或者，我根本就是在按照设计好的过程一步一步去结识一个人，那么我要做的就更加显而易见。
当我意识到这些的时候，也代表着我并非仍在通行，而是开始了犹豫。我意识到踟蹰不前的痛苦，于是才发觉到原来我一直都幸免于这种痛苦。痛苦对人能有什么吸引力呢？现在，我或许可以回答了。某些时候，痛苦对人的吸引力是无穷无尽的。我的理智与之相比是那么的苍白，我从前的自我劝解就如同水面上的倒影，风吹即逝。
于是我还在往前，明知道不应该，但另一种我从没见过的疯狂告诉着我，这样一种寻找答案的可能是一生一次的。我怎么能够不继续往前。
在香港初次见她的时候我就该停下来，可是我没有。为着能有后来这一说，我虽然在想象不及的痛苦中挣扎，却仍是抬起鲜血淋漓的腿往前迈进。假设只到这里，我还不会连拆开一封信都要犹豫。原因只是在于，我所做的一切给她带来了伤害。这不再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我应该承认，这从来都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我把信从衣袋里拿出来，沿着封口裁开。信被封的很严实，封口在我裁开的过程中被撕开了，可我不能去管，我必须一鼓作气读完它。取出信纸，我快速地扫着字句读了一遍。
这还是第一封我不会翻来覆去看的她写给我的信。我只是略读一遍，却叫她那种无可奈何刻在了我的记忆里。她似乎真的放弃了。信里她完全没提到自己，只是在说她想象的我这边是什么样子。这会不会代表着她愿意来北平呢？把信搁到一边，我拿过电话簿，翻找我认识的大学老师。翻着翻着，我的动作停下了，我像是被谁突然放在了这个位置上，手里拿着一本电话簿，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难道想拿一个读大学的机会诱惑她吗？就像那张托她转达的支票，就像我手臂上缠着的纱布，叫她没法拒绝……
有人敲门。我抬头看向门边。是双雪。
“有事吗？”我问。
她指了指我身边放着的信。她那表情我知道，那是做了错事才会出现的表情。她小时候常用这种表情求我给她收拾残局，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我拿起信和信封，说谢谢她给我送信，下意识地看着信封封口处的痕迹。原来她不是来要我这句谢谢的。信被封过两次，因为上面有两层新旧不一的胶水干掉的痕迹。新的那层几乎覆盖了旧的，这也是为什么我觉得信封的很严实的原因。那么就是她拆开的了。
我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和她说，一句“你怎么……”出口之后，她一副沮丧的样子站在门口，孩子一样和我僵持着。
我知道她在等我说什么。我只好说：“进来吧。”她听见了，笑嘻嘻地蹭到我跟前。
“你是不是以为我要和你说，我不是故意拆开的？”
我猜不到她要说什么，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那你猜错了……我是故意拆开看的……”
好吧，我忍不住怒气，抬起手来假装要打她。她双手举起挡着，眼睛还偷偷瞥着我。这样子，真像她还没有长大。
最后，她发现我并没有真正动作，仍是笑着看我，说：“你还不打算告诉我，这个姑娘，你是怎么认识的吗?”
“她是我们捐助的一所学校的学生。”我手里拿着信，像装作不在意，把信塞回信封里，但是封口撕坏了，我怎么也塞不回去。最后，我只好用里双雪远的那只手捏着信。我知道，我是在回避这个话题。
可是双雪没有就这样放过我。她说：“今天那个包裹也是我收的。”
我想起来晚饭之前，双雪来叫我的时候，她站在门口看我的眼神，以及她那一句“你也不必时时刻刻都是笑着的”。双雪很聪明，她看出了我情绪阴沉，才说这一句话来安慰我。
“那个包裹也和她有关系，是不是?”双雪小声地问。
我明白她话外的意思，其实是在问我和写这封信的人的关系。我点了点头。双雪却叹了口气，一副担忧的样子，与我并肩靠在书桌前。
“其实我有点不懂你在犹豫什么。”沉默了许久之后，双雪忽然开口说。
“什么意思？”
“信是从满洲里寄来的。”
我点头。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魏睦之所以要到香港去念书，我想也有这个方面的考量。离开沈阳是对她来说最好的出路。我大概只是想让她自己做出选择。我的矛盾是这么幼稚可笑。走到这一步，在她两相为难之时，我又开始犹豫着叫她自己决定了。只是，总是要她自己来决定是不是要到北平来，以及是不是要和我一起生活。这是个活生生的决定。若她真的愿意来，或许我大概可以确定一些她的心意，至少她是信任我的，哪怕我是一条退路，也是她会选择的那一条路。
我一直思量着，双雪见我不回应，急切地说：“你要是真的关心她，舍不得她受委屈，就把她接到北平来。这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
我仍旧沉默，只是现在的沉默多了一些因为不确定才没有回答的意思。
“你一直都能想的周全，我很佩服你。虽然这话我说未免显得幼稚……可是，你就不能直接一点，别绕这么多弯子吗？”她又叹气。我也跟着叹气。
我知道她想劝我，我的理智甚至都站到了她那一边。可我不肯认输，我是真的想借着这个机会探测她的心意。这一点双雪是猜不到了，她只是说：“虽然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是，你可别辜负了人家一番心意……”
我不明白她的话。我的兴奋不受控制，在脑海中快速地过了一遍信的内容，可却慢慢地冷下去了。我怎么也得不出这样的结论。说实话，我根本不该将她说的当一回事。她是在劝说我，这话很有些目的性，我何必因之怀疑自己。
双雪收起了笑容，问我：“你不明白吗？”
有什么可明白的？我捏着信，但却没有再看一遍去寻找根据。我自己有衡量，还不会叫她一句话就抛诸脑后。
“信上一直谈着你，多荒唐。”我皱眉，她立刻纠正，“我的意思是，你当然知道你在做什么，甚至那些云啊，风啊，你都不会注意。偏偏要写这么一封信给你，不是喜欢你，为什么要做这种没意义的事？”
看我仍旧沉默着，双雪有些得意。我没心思理会她。我居然有点被她说服了。可是我脑中有个声音在说着，这是因为魏睦产生了想要来北平的念头，所以她才会在信里想象着我在北平做着什么。越是这样想，我反而觉得我所渴望的那个答案离我越来越远了。
“我会问她要不要来北平的。”
“可是你并不相信我说的对不对?”
双雪和我们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我和她交谈又多，她知道我这种语气后面是妥协。她也不再与我争执了，而是冲我勉强地笑了笑，说：“她来了之后，我会好好照顾她的，你放心。”
我也笑了。我也希望我能够想象出魏睦来到北平之后的生活，可我只想到许多琐碎的事情。双雪一定以为她会有一个差不多大的朋友吧。可魏睦当然不能住在邱宅。为着她的安全，也为着她来了北平之后，不至于因为我帮助了她的原因而感到必须与我有什么样的关系。我不要胁迫她与我生活在一起。
那么多次她的决绝的转身，我应该清醒了。
魏睦，在所有得失之外，你是另外一种不能勉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