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桥,皎洁月光下,小溪波光粼粼。
在廊桥桥边坐着一个头顶破帽的年轻道人,拿着竹竿像是在垂钓,不过仔细一看,却是能看到上面并没有鱼钩。
年轻道人拿着竹竿闭着眼,一动不动,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不远处有一个身穿华服的少女从这里走来,手里拿着一整个签筒,里面收纳有一百零七支上上签。
在少女身边的是一个脸庞俊秀的锦衣少年,他低着头,一路唉声叹气地跟在少女身后。
少年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一样,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开口道:“幼微姐,我说你就别鼓捣这些玩意了,不管是上上签还是下下签,那都没用,我都已经去龙王祖庙拜过了,没有用。”
头梳云鬓的华服少女回过头来比了个‘嘘’的手势,撇了撇嘴道:
“那我可不管,我先说好了啊,你要是敢把我送荆山玉这事说出去,看我不把你那堆什么瓷碗瓷盆全部扔了。”
锦衣少年如同被拿住把柄一般,叹了口气,连忙点头称是。
所幸他去茶楼的时候没有看到少女,要是被她一不小心被抓住这个把柄,以后可真是没有好果子吃了。
不过至少这次瓷碗瓷盆能保住了。
等到少年少女走到桥头,一直闭着眼睛的年轻道人突然伸手指了指签筒,笑道:
“这位姑娘,签筒可以还给贫道了吧?”
少女低头看了眼签筒。
她这想起来自己上次路过这里,这个古怪道人就拉着她一个劲儿要送签筒,最后哪怕是不太情愿都不得不收下。
结果打开一看,清一色上上签。
果然是江湖骗术,名不虚传。
雨幼微还没开口,没成想身后的少年已是接过话头,居高临下打量着年轻道人,“挺好用的,不给。”
年轻道人倒也不气,笑呵呵抖了抖手中竹竿,笑呵呵看向小溪。
雨幼微突然停下脚步,拿起攥在手里的那支签文,快步走过去,递给年轻道人,“道长,此签何解?”
年轻道人微微一笑,食指抵在大拇指上微微搓了一下,“贫道观你有缘,看在年年有鱼的份上,解签只要一文钱。”
眼看这道人还要废话,早就听得不耐烦的雨年干脆上前几步,握紧拳头,作势欲打,“死牛鼻子你还敢收一文钱?!”
没想到一副高人风范的年轻道人直接松开竹竿,一脸大义凌然道:“输人不输阵,打人不打脸,如果要打那就轻一点!”
雨幼微皱了皱眉,气势凌人的少年才收回手,老老实实往后退了一步。
年轻道人轻咳一声,伸手接过签文,眉头微挑,叹了口气道:“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纵若有缘成一处终须离别各西东啊。”
毫无疑问,这是下下签。
雨幼微看了年轻道人一眼,内心有些疑惑,她记得这里面明明是一百零七支上上签,哪来的下下签?
想不明白干脆不再想,少女刚准备拿起签筒递给道人就落了个空,被人一把抢了过去。
跑到一边的雨年随手拿出来几个签文,在手里晃来晃去,笑嘻嘻的道:
“幼微姐,你看明明是上上签,这死牛鼻子不就骗你是下下签了?都跟你说了多少遍江湖险恶,一切都是套路!”
“雨年!”
雨幼微喊了一声,少年压根没答应,抱着签筒就跑,还转过头来笑嘻嘻望了一眼。
雨幼微叹了口气,回过神满脸的歉意,轻声问道:“道长,下次过来再还签筒可以吗?”
道人笑着点了点头。
看着雨幼薇往前走去,年轻道人整理了一下破了口的混元帽,郎声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雨年跑在前面,手中签筒微微摇晃,里面正好夹着一颗铜钱。
等到过了一会儿看不见人影,年轻道人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张黄符,然后缩了缩头鬼鬼祟祟环顾四周,闭上眼睛神神叨叨念叨了起来:
“麻利麻利哄,哦不对,以我之名,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呔!”
那颗铜钱好像不经意掉进了小溪,一条灵性十足的鲤鱼突然从小溪中出现,转眼又消失不见。
头顶着破口混元帽儿的道人突然站起身,远方似乎有人隐隐约约望向这边。
两人就这样隔着遥远的距离相互对视。
年轻道人随手一抛,望着黄符在空中化成了灰烬,刚想放声大笑,突然眉头一皱。
道人掐指一算,脸色大变。
年轻道人一脸苦瓜状看着那黄符烧到一半就停了下来,忍不住叹了口气,指着黄符就骂道:
“贫道糊口不易,平日里钓钓鱼,算算卦,不说佛祖菩萨,也算是对得起三清四御无量道德天尊,玩儿纸的孙贼,对牛弹琴的狗贼,你们几个拍拍屁股走人了倒是快活,现在把因果全丢给贫道身上?”
年轻道人看着黄符飘着飘着飘进小溪,又看了一眼从那头吹过来的一堆纸灰,唉声叹息坐在地上,破帽儿破鞋,看上去穷困潦倒,更是一脸绝望的模样。
“贫道道行浅薄,一介普通凡尘修士,怎么承受得起这么大的因果,你们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这是...造孽啊!”
...
元宵时节,到了三更半夜依然热闹。
古老的城门大开,接纳着那些想来小报恩寺琉璃塔烧香拜佛,亦或者去那座只有沿海地域才有龙母祖庙祈求保佑的外地人。
此时城外头刚好就来了一位抱着琴的怪人,骑着头黄牛,那牛像喝了酒似的摇头晃脑。
百姓们都疑心是不是染了疯病,尤其是那些穿着鲜艳衣服的富家小姐更是吓得花容失色,赶紧离得老远。
上面坐着的那位怪人倒是安逸得很,一块布条遮住了眼睛,不管那青牛怎么摇晃就是没有把他甩下来。
身穿白衣,留了一头凌乱的黑色长发,脸庞轮廓倒是看上去有几分清秀。
有些去书院读过几天书的读书人,一看这人用布条遮了眼睛,不由撇撇嘴,这打扮又是个模仿那位目盲琴师的人。
他们也算是那些见过大世面的人,这年头在外弹琴的个个不是把眼睛蒙上,就是骑着头牛,感叹一句高山流水,为知我者的知己摔琴。
他们这些读书人喝茶时就听说书先生说,那什么目盲琴师可了不得,骑着头黄牛,手里抱着个千年古琴,引得无数文人竞折腰。
此人不仅弹琴,斫琴也是世间一流,挑剔到只会在景色优美的地方弹琴,譬如崇山峻岭,茂林修竹,亦或者瀑布水边。
弹琴不对人弹,只对骑着的那头黄牛弹。
斫琴在大风震树,南风呼啸之时,听树的通彻发声挑选良材,扬言朽木可雕也。
后来在长央举办了一场闲谈琴会展演,此人只以一手五指就击垮了那位大梵宫廷第一乐师的琴心,那乐师回到家后更是亲手砸烂了心爱的古琴,扬言摔琴谢知音。
这件事反而越传越广,成了读书人酒足饭饱谈论的话,无数人为之竞相模仿。
那一年价格本就不便宜的古琴更是翻了个倍,原本只是用来耕田黄牛又被慕名而来的文人墨客写了几篇诗词,一头牛的价格上涨不知多少倍,好些人丢了农活不干,纷纷跑去养牛。
长央好些个不缺钱的公子哥专门买一堆琴摆在家里,然后骑着头黄牛,专门在雾气缭绕的地方摔琴谢知音。
知音看到古琴被这么一摔,顿时感动得涕泪齐流。
不过这么一来他们反而就更奇怪了,咱们这青云港可没有什么好看的地方,这邋遢打扮的怪人更是怎么看都很怪异,他怎么可能会是那被誉为‘五指琴魔’的目盲琴师?
传言毕竟只是传言,有胆大好奇的百姓就走上前去,问这坐在黄牛身上的琴师一句能不能在此弹琴。
要知道如今世道普通人可买不起古琴,不识乐谱,更别说听人弹琴了。
琴师轻抚七根琴弦,摇了摇头,轻声笑道:“疾风甚雨不弹,于尘市不弹,对俗子不弹,不坐不弹,不衣冠不弹!”
那个被当面拒绝的百姓有些尴尬,还没继续说完,那琴师就一拍青牛头,青牛竟是在这时发出声音,颇有节奏。
有识乐谱的读书人一惊,这几声刚好是宫商角徽羽五音。
一头牛也能爬音阶,识乐谱?
目盲琴师突然抬头望向一边,凝视了许久后收回目光,轻轻抚摸着手中落霞式古琴。
琴有七弦,背面有如流水一般的断纹,琴名彩凤鸣岐。
相传南方有凤凰在岐山低吟,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
彩凤鸣岐,只为高山流水遇知音,不见知音不奏,已经三年未鸣。
靠在青牛上摇摇晃晃的目盲琴师凝视着彩凤鸣岐,嘴角微微翘起。
“打铁的,钓鱼的,还有个玩儿纸的,现在来我这个弹琴的,不过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