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水调歌头·登多景楼(杨炎正)
明朝永乐年间,“靖难之役”过后,永乐爷励精图治,勤勉问政,整饬边防,予民生息,故而彼时天下大治,民生安定,二十余年下来,竟是个难得的太平光景。
此时的大明,天下承平,民生殷实,兼且货产丰饶,物价廉宜,若是寻常百姓人家,每日二三十钱的入息,原也并非难事,即便是那以出卖苦力做生计的汉子,忙活一天下来,以那劳苦所得,切些荤腥熟食,打些寡淡酒水,一家老小,团坐在房前院中,亦是谈笑风生,天伦欢聚,这般安宁祥和,平顺快活的光景,不问南北两京十三省,俱是如此。
话说京城之中,有一户方姓人家,户主名平轩,表字忠怀。此人是江阴人氏,出身书香门第,自幼聪敏颖悟,饱读诗书,在一十五岁上,就已举了秀才,数年之后,乡试以第三名中举,旋即经同乡引荐,拜在名臣蹇义蹇先生门下。其后高中进士,名列优等,因而得以入翰林院为庶吉士,两年之后,以皇命授翰林院编修。
这方平轩虽是天赋聪颖,博古通今,奈何为人却是有些迂直,不屑于逢迎奉承,也不晓得揣摩上意,故而,虽是身处翰林院这么个储才养望之地,多年下来,却还是个正七品的编修。不升也不迁,眼见着亦是年近五旬,这仕途腾达的念想,已是渐渐断绝。
好在方平轩心性豁达,且胜在妻贤子孝,一家人安稳和美的度日,虽无富贵荣华,钟鸣鼎食,却已经是尽足尽够了。
却说今日,倒也是个春和景明,天清气朗的好日子,深吸口气,连风中似乎都流淌着淡淡花香。
方府,后院之中。
方宁欢痛呼一声,被推到在地之后,一时已是起不了身。只见她玉面苍白,明眸含泪:“不,大姊,你不要把我卖到青楼去,我和姊夫是清清白白的。”
青玉双臂抱在胸前,斜睨了方二小姐一眼,冷哼说道:“臭不要脸的,今日须是有你没我,不把你卖到窑子里去,怎消得我心头之气,你姐夫也是个败家的,一双眼睛整日里黏在你身上,拽都拽不下来。”
方宁欢花容惨淡,苦笑一声,单手撑地,双眼望向窗外那明湛天空:“为什么,老天爷,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红颜薄命么?可怜我生得这般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眉如远山,眸若星辰,肤光胜雪,艳若桃李,身段窈窕,美不胜收。”
这时只听得一声大喊:“停!”
方宁欢收起脸上恍惚神情,却见一旁站着的飞霜已是快步上前,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小姐,你又不按戏文本子上的词儿来说了,这还是你自个儿写的呢,真是的,都第几回了。”
青玉放下抱在胸前的手臂,对着还赖在地上,做娇花不胜水状的小姐冷笑,那白眼翻得已是炉火纯青,口中还直嚷道:“这戏没法演了,这般反复折腾,动不动就由着性子改词,还怎么对白啊?可怜我们这做陪衬的龙套也是人呐。”
方宁欢看着这两个侍女的神情,虽是知晓这两个馋猫在拿乔,却还是连忙从地上起身,拍怕身上灰尘,径直陪着笑脸,讪讪说道:“呃。。这不是顺口了么,太入戏了,一下子没收住。下回,下回定是按着本子来演的。。”
青玉兀自不依:“小姐,你说,陪你演这般逆伦戏文,我们俩这是冒了多大的干系啊?要是被老爷和夫人知晓,还不得生生揭了我们的皮。说不得,到时被卖到妓院的,就是我和飞霜了呢。”
方宁欢正待开口,已见着飞霜狞笑着伸出三根指头。
方宁欢瑟缩一下,思忖了一下,方才面色灰败的说道:“好吧,三盘玉兰香糕,我待会儿就去做还不成么?只是。飞霜你确定么,最近你的身段好象有点发胀。”
青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飞霜面目越发狰狞,方宁欢偏过头去,面上若无其事,口中念念有声:“真是,都不乐意听真话,这般性子,又爱吃,来日可得找个什么样的才般配哟。”
却说这位和侍女在排演戏文的,正是方平轩正妻李氏所出的四女方宁欢,亦是方家最小的孩子,虚岁快要满十六了。
方平轩只得妻室一人,膝下儿女四个,俱是夫人李氏所出,依次分别是长子方问远,次子方致远,长女方宁慧,再来就是这次女方宁欢了。这方宁欢自幼冰雪聪明,明秀灵动,偏偏性子亦是古灵精怪,仗着父母兄姐的宠爱,三不五时就闹出些个让人哭笑不得之事。
这位方二小姐近来迷上了戏文,故而自己试着写写个乱七八糟的话本,然后百般缠磨,让自己的两个侍女陪着自己做起大戏来了。
这青玉,飞霜俱是家生子,自幼随着方宁欢长大,自然知晓这位大魔王的性子,若是不依着她时,恐怕就没个安生日子好过了。方宁欢见事有可为,又晓以大利,将自己拿手的甜品不重样的许诺出来,这两个吃货自然是服服帖帖,乖乖就范了。
却说三人正在房中嬉闹,蓦地,却听得院子外边鼓乐喧天,热闹非凡的动静。这方宁欢生性喜动,见着这般沸反盈天的模样,心中自然按捺不住,当下就要拉着二人往前院去看何事。
青玉不知就里,虽是犹疑,却是任由小姐抓住自己的袖子,要往前院去了。
另一边的飞霜却是甩开方二小姐的小手,凉凉的说道:“奴婢还是劝小姐莫要往前院去了,免得到时难看啊,站在门槛上,里外不是人,小姐可别说奴婢没提醒你哦。”
方宁欢怔了一怔:“飞霜好姐姐,这又是从何说起啊。”
飞霜做呕吐状,继而没好气的说道:“哎,小姐,这正是工部尚书郑孝允的嫡次子郑风亭,迎娶刑部右侍郎郭振之女郭凤芸,这两个人的大喜,你说你这么跑出去,让别人看着合适么?”
方宁欢眨眨眼睛,略微心虚:“呃。。这个么。。好象是有那么一点不妥。”
青玉翻了一记老大的白眼:“小姐,不妥的很!当日郑风亭托请大媒,上门求娶,您可是暗中哭闹,百般不依,老爷和夫人这才婉言推辞的。哎,想来就可惜,他爹可是正儿八经的正二品朝廷大员啊。。”
这七品的翰林院编修和二品的尚书大人之间,云泥立判,二者相距又岂可以道里计?
飞霜大点其头,但却并未言语。只因小姐待她们二人亲善,但这主家的颜面还是要护着点的,不可随便指摘。
方宁欢竖起兰花指,反掩在樱唇畔,美目不点而漆,却如画上凭水临风的仕女般,楚楚动人:“你们却是有所不知。”语调凄婉,哀怨缠绵。
青玉见状,扬了扬秀眉,不知小姐有何分解。飞霜却是半信半疑的看了二小姐一眼,并不作声。
方宁欢转过身去,过了一会,却是抽泣起来:“我其实,已经有了别人的骨肉。”
青玉双眉几乎飞过头顶,眼中尽是讶异神色。而飞霜眼珠子一转,却是撇撇嘴角,道:“小祖宗,你可别演戏了,青玉都快被你吓得抽过去了。”
方宁欢悠悠叹了口气,转过身来时,却是满脸笑意,哪有半滴眼泪?这一场好戏被中途打断,委实不得爽利:“飞霜你这鬼灵精,话那么多,待会儿的中饭不吃想必也是饱了。。好青玉,你这般打抱不平的,是对那郑风亭动了心思,恨不得立时陪嫁过去做个小的的是吧?”
这话一出口,没大没小的主仆三人又在房中追逐打闹起来。
好容易停下来后,飞霜叹了口气:“郑风亭能说下郭凤芸郭二小姐这门亲事,亦是颇不容易,怎么说也是侍郎之女,跟郑家恰好是门当户对呢,何况郭家毕竟有个女儿进了宫中,还给皇上侍过寝,一夜之间,已是升了昭仪,还指不定来日如何富贵呢。。”
飞霜看了淡笑不语的小姐一眼,见她并未阻止,也就说了下去:“再如何,郑风亭也是京中有数的才子,被我们老爷婉拒之后。。听说,这迎亲的队伍,亦是专程绕了远路,来气一气我们方家的。。”气方家是假,气那不识抬举的方二小姐才是真。
方宁欢噗嗤一笑:“飞霜,你才是戏文看多了罢,哪有那么多恩怨纠缠的事理?再怎么说,郑二公子也不能不顾尚书家的身份和体面,拿自己的大喜之事来做排场罢?这却把侍郎老爷和新娘子的颜面放到哪儿去了。。”
世人往往爱将黑白颠倒作一处,将风月缠卷成乱麻,细细想来,原也不足为奇,这太平日子过多了,就咂摸起酸爽麻辣的滋味来了,尤其这般高门大户,才子佳人的风月之事,当真是越离奇越好,越香艳越佳,哪曾想过半点当事之人的死活?
青玉嘟起小嘴,却是插了句话:“小姐,我看着这郑风亭,可是比此前来提亲的镇远侯府三公子好多了,那姓顾的体弱多病,偏又喜欢流连花丛,还要学人家争强斗狠,我可是听说,他前两日和宣安王府的小王爷争风吃醋,被小王爷狠狠的打了一通,好几天都下不来床了,幸亏去年你是死活不依,否则嫁了这登徒子,百般受气,还不得早日飞升了。”
方宁欢笑道:“活该,哼!合着这姓顾的几个纨绔朋友,当时不知抽什么风,听说是有婚约在身的,几个人还敢打赌,看谁敢来我们方府提亲,是要拿我作耍乐还是怎地?如今见他这般下场,实在是解气!”
一边说着,她还长吁口气:“就凭我的火眼金睛,什么妖魔鬼怪都得现出原形来。嫁给那败家的,我还不如学姑姑到云仙观出家求个仙道去。。誒,对了,我突然想着写个路遇仙女的戏文本子来,你们看,象我这般天香国色,颠倒众生,就应该扮一个仙姿佚貌,清逸出尘的下凡仙子。。”
梆子在静夜中敲响,击破漆黑的沉寂,响彻了街头巷尾。
一抹人影在夜色中闪现,身形快如闪电,纵跃中又仿似鬼魅,毫无声息,飘忽不定,瞬间已是进了方平轩方大人府宅的后院。
打更人生似听到什么动静,猛回头看时,大街上空空荡荡,哪有半个人影?他嘴里嘟囔了一下,又是梆的敲了一记,随后,铜锣当的一声响起,悠悠荡荡的,暗夜中就传开了沙哑的叫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