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剑山,悬剑阁。
白书寒离开的第二天傍晚,付回庸突然想去蔚然殿上坐坐,而陪同他的是夫人方凌燕。
二人正闲谈着,忽闻殿外传来一声:
“报!”
随后便有一报信人,匆匆忙忙跑了进来,单膝跪地冲着他二人拱手道:“禀报阁主,夫人,有人闯山!这会儿,应该攻到……攻到青口镇了!”
悬剑阁孤悬名剑山,为防有人单刀直入,从凌燕巷至远江坊,至玉莲坊,至青口镇,再到清水镇,哨卡绵延数十里。
付回庸不以为意,继续悠闲地喝着清茶。
夫人方凌燕却上了心,因为她知道如今丈夫渐渐隐退,阁中大小事务都已交由长子处理,平常报信人有任何消息都会往长子那里跑,待见那报信人满头大汗,一脸惊慌之色,想必是山下出了什么大事,便忍不住问上一句:“何人犯我名剑山?”
报信人畏畏缩缩道:“暂且不明,不过打头阵的是……是……”
“怕什么?”方凌燕厉声斥责道,“易尘道人”虽还俗近四十载,可当初仗剑天涯时的那股大义凛然之劲儿,却始终未改分毫,遇事依旧是霸道无比,“天塌了还有你们阁主顶着!快说,到底是谁?”
报信人第一次见夫人动怒,原本就紧张的他更加惶恐了,支支吾吾道:“南……南……南陇……铁骑……”
南陇铁骑?!
再次听到这四个字,“剑痴”付回庸身子一哆嗦,直接瘫坐在了地上。
堂堂悬剑阁阁主,纵横江湖四十余年,却在此刻颜面扫地。
报信人下意识地俯首在地,他虽不敢揣测主人心意,可南陇铁骑的故事一直在阁中隐隐流传,而阁主今天的反应仿佛应证了流言,让他不得不觉着阁中要有大事发生了。
南陇铁骑,出自一代武神不禁侯葛仲之手,是天底下最忠诚也最凶残的一支铁骑。不禁候去世后,南陇铁骑被长恨门收买,从此叱咤江湖,号称是江湖上头号杀人利器。
方凌燕心头一怔,待缓过神儿来,立即冲着报信者吼道:“滚!滚!”接着又支开了左右,将丈夫从地上扶了起来。
付回庸紧紧抓住夫人的手,神情恍惚道:“夫人,这一劫恐怕是……无论如何都……都躲不过去了。”
方凌燕娓娓而道:“既然都知道躲不过,那就不要躲。”
长达近四十年的陪伴,方凌燕深知,南陇铁骑是丈夫此生的死劫,而且早早便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也正因为这块心病,这四十年来她不知替丈夫忧心过多少回。可当真劫难来临时,她反倒松了口气。
正所谓“生为并身物,死为同棺灰”,与丈夫恩爱半生,倘若能共赴黄泉,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马上就要离开人世了,方凌燕抬起头,环顾了一下四周。
此时,整个大殿一片寂静。
方凌燕最后再看一眼这生活了近四十年的地方,心想:可惜了,祖上辛辛苦苦积攒的家业,恐怕是要跟着毁于一旦了!忽而心头一震:对了,孩子是无辜的!立即抓着丈夫的手,乞求道:“回庸,孩子是无辜的,就别让他们陪着你我白白送了性命,好不好?”
付回庸却无应答,此时的他好像愣了神儿。
方凌燕只好在他胳膊上轻轻推了一下,再次问道:“好不好?”
付回庸这才有所反应,于恍恍惚惚间,连连应道:“好,好,好。”
“我这就护着楼儿四口离开。”
方凌燕挣脱丈夫的手,起身便要走,突然想起一件事,立即又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询问道:“要不,让云儿也一起走吧?”
“好,一起,一起。”
待夫人消失在眼前,付回庸总算彻底回过神儿来,慌忙之下赶紧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拼命叫喊道:“阿追!阿追!”
阿追,悬剑阁传令兵。
阿追一直候在门外,听见阁主召唤,立即应了一声:“在!”同时推门而入,跪在了阁主面前。
付回庸右手举着令牌,原本想站起身亲自将令牌交给阿追,可这一双腿却无论如何都不听使唤,接连试了三次始终无法站立起来。
阿追瞬间明白了阁主的意思,立即起身主动上前接下令牌,待阁主冲着他点了点头,确认自己理解无误后,这才退了回去,又跪在原地。
阿追手里的这块令牌是悬剑阁阁主铁令,悬剑阁仅此一块。阁中弟子见令如见人,凭借此铁令便可号令整个悬剑阁。
付回庸叮嘱道:“阿追,你赶紧拿着铁令去董侍卫那里,让他领一百人前去玉莲坊支援,加上凌燕巷的一百名守巷弟子,我给他两百人。告诉他,就算是把这两百人拼干拼尽,也不得让铁骑靠近凌燕巷半步。”
董侍卫,即董秋,悬剑阁侍卫长。
“是,阁主。”阿追领了命,起身便往外跑。
“回来!话还没说完呢!”
听着阁主召唤,阿追立即回头,再一次跪在那里。
“传令下去,遇上南陇铁骑,不可硬碰硬,待问清其所求后,再动手也不迟。”
“是,阁主。”
“好了,赶快,你赶快去吧!”
南陇铁骑有何求,其实根本不用问,付回庸心知肚明。
四十年前,南陇铁骑围困忘川阁。付回庸接到同窗挚友上官秋水的求助信后,立即单枪匹马赶去支援,协助忘川阁力克来犯,并亲手斩杀了铁骑首领诸葛明,从此“剑痴”之名天下震动。
然,失败并非必然,成功也有偶然。
“南陇铁骑!有恩必报!有仇必报!”
四十年时间过去了,纵然付回庸不厌其烦地在心中推演,却依旧无法解开铁骑首领最后那致命一枪的奥秘,依旧会在噩梦中被这振聋发聩的十二个字惊醒。
悬剑阁维持了数十年的宁静,马上就要被无情地打破了。
付回庸随后回到书房,拿上佩剑,出了门纵身一跃,在半空轻点几下后,转眼便站上了悬剑阁最顶端。
此时,日薄西山,气息奄奄。
……
方凌燕虽年过半百,却依旧是巾帼不让须眉,将付登楼等人一路护送至青口镇,确认前方安全后,这才调转马头,重新杀了回去。
夜色渐浓,付登楼一行人继续前行,待奔至清水镇时,天空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便是一道巨大的彩光,亮透了半边天。
付学成指着天边,一脸惊奇道:“父亲,母亲,你们看,好美的烟花!”
众人闻声,纷纷停了下来。
付登云摇了摇头,语重心长道:“傻孩子,那不是烟花,那是信号弹。”
付登楼长叹了口气,甚是哀怨道:“凌燕巷已丢,悬剑阁,大势已去。”随后将手里马鞭在马背上用力抽了一下。
那马儿先是长啸一声,接着便急速向前奔去。
南陇铁骑一路厮杀,势如破竹,直至凌燕巷时,付回庸终于站了出来,待其人头落地,南陇铁骑这才停下脚步。
在这期间,付回庸仅仅犹豫了一个时辰,悬剑阁便连失两坊,并以近百名弟子生命为代价,外加数以千计的无辜百姓。
夫人方凌燕战死在远江坊,当年名动江湖的“迎雪三尘”之首,就此离开人世。
一夜之间,整个名剑山树倒猴孙散,悬剑阁就此覆灭。
不久后,各门各派的探报陆陆续续赶来。
待共同目睹了曾经位列江湖六大门派之一的悬剑阁,此时除了一堆废墟其他的一无所有后,所有人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将所见所感带回到各自的门派。
三天后,付登楼方才接到战报。
若非母亲下了死令不许回头,他一定会回去替父母收尸,替门中弟子料理后事。而且,他也想过回去重整悬剑阁。
可他,终究还是放弃了。
一个临阵脱逃的付家大公子,又有何颜面面对同门,又有何资格做其阁主?
付登云不做他想,一心直奔雪漫山。
……
到了雪漫山后,望着眼前一片雪虐风饕,付学成当即抱怨道:“这雪漫山名字是好听,可这一眼望去,天寒地冻,荒无人烟的,也不知祖母是怎么想的,放着好好的八卦城不去,竟让咱们往此处来!”
付学成说的是“来”字,而不是“逃”字。
他原本想说“逃”字来的,可一想到平日里最宠他的祖母,此时再也听不到他说话了,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这才改了口。
见丈夫和小叔子皆不言语,赵氏立即出面,拉住儿子的手,安慰道:“你外公那里固然是好,可毕竟地处闹市人多眼杂。咱们若是前去,不仅会暴露行踪,还会连累你外公。这雪漫山常年积雪,乃是极寒之地,人烟是稀少了些,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此地才相对安全。”
想到祖父祖母皆已亡故,付学成已觉刚才抱怨不妥,既然有母亲从旁相劝,便借坡下驴,故作委屈道:“好吧!好吧!那就这里了!”
付登楼等人边说边翻身下马,沿着进山的路往前走。
唯独付登云,不仅不下马,而且距离他们越来越远。
付灵玉早已注意到这一点,回过头问道:“叔叔,你为何不下马?”
付登云道:“叔叔还有些事情,就不陪你们进山了。”
“叔叔,你这是要去哪里?”付灵玉向付登云靠近了两步,顺便将手中牵着的马掉转头来。
付登云知她无意进山,却又不想她随行,犹豫道:“叔叔去……去……”
即便他不肯说,付灵玉却牵上马,不停地走向他,道:“叔叔,玉儿跟你一起去。”
“这……”付登云知拦她不住,便看了一眼哥哥。孟依依不在了,能阻止付灵玉的,也就是哥哥了。
付登楼明白其意,当即阻止道:“玉儿,你回来!”
“爹,我不回去!”付灵玉头也不回道,“我要跟叔叔一起,去清风城,找书寒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