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回头又对王先声喊话:“王先声,你也就是个小小的上校,人家傅作义那么大的官都要投降了,就凭你一个小小的上校还能老虎吃天吗?我给你说,识时务者就是英雄好汉,你这个样子死了也不过就是一泡臭屎,还党国英烈呢,你那个党国都投降了,谁还认你这个英烈呢?狗日的再不投降我就不客气了。”
王先声哈哈大笑:“不客气就不客气,我倒想看看洪女士不客气是啥样子。”
奶奶又回头骂鸡鳖子:“狗日的,放枪总会吧?”
鸡鳖子就下命令:“开枪。”
四周的战士们就开枪射击,枪口却都抬高了半尺,枪弹呼啸着飞上了天。
奶奶又骂了鸡鳖子:“狗日的过年放鞭炮听响呢?”
张连长解释:“我们怕误伤了洪科长他们。”
奶奶说:“猪脑子,你们也不想一下,外头有王先声他们挡着,里头还有房子挡着,真要伤了洪铁柱,那就是他命不好。”说罢,扯着嗓子朝里面喊,“柱子,你还活着吗?活着就藏严实些。”
我爹终于回应了:“师姐,我没事,你们跑过来干啥?回去,这里没有你们的事。”
奶奶回骂:“狗日的叫人家包了包子,还嘴硬呢,三娃跟芹菜我给成亲了,刚刚拜过堂,还没有顾得上入洞房,就叫你给搅和了。等你回来,你要给娃娃们补偿一下呢。”
喊完这句话,奶奶对鸡鳖子和张连长说:“赶紧收拾那个姓王的,放心打。”
这时候我爹朝外面喊:“三娃,芹菜,爹祝福你们……”然而,我爹的话被淹没在一片激烈的枪声中,鸡鳖子和张连长这一次动了真格的,枪弹暴雨般泼向了王先声他们据守的墙圈子,可能王先声他们刚才光顾了听奶奶和我爹聊天,放松了防备,突如其来的枪弹换来了几声惨叫,想必是他们有人中枪了。他们也开始回击,枪弹就像石子砸在我们上下左右,好在没有人受伤。
奶奶对鸡鳖子说:“你们就跟他们打,叫他们回不过神来。”然后抽身退出,沿着街道朝西边转移过去。我和芹菜自然要跟着奶奶,也退了出来,跟着奶奶朝西边跑。枪声中,隐约传来了王先声的喊声:“你们再不停火,我就放火烧他们了。”
奶奶一路疾跑,然后还是老套子:上房。我们又沿着房顶跑了一阵,奶奶辨别方向的能力非常强,黑天半夜的,又是在房上,她竟然三转两拐地抵近了王先声他们的包围圈。居高临下,眼睛又早已适应了黑暗,我们终于能够清楚看到全部的场景了。
鸡鳖子他们在相距王先声不到一百米的地方,依靠着房屋建筑构建起了一道包围圈,此刻,正在向王先声他们密集射击。王先声他们躲藏在杨叔家外,依靠邻居们的房舍和围墙作依托,不时跟鸡鳖子他们对射。与此同时,另外还有一些人在杨叔叔家的院里,利用一些坑洼、墙角藏身,密切监视着屋里的人。最可怕的是,杨叔家的屋子外面堆上了一捆捆的劈柴,劈柴在枪弹和手雷爆炸的亮光中反射出油光,显然,这堆劈柴浇上了油,只是不知道浇的是洋油还是菜油。不管是洋油还是菜油,如果点燃,连房子带人肯定都会变成焦炭。屋子内外见不到我爹他们存在的迹象,估计我爹和他的国民党谈判代表藏在屋子里不敢露脸是在以静制动,一旦露脸,那几个守在外面的人就会开枪,而且人家随时只要用一根火柴棒棒就能让他们葬身火海。我爹他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藏好,在敌人真的动手点火的时候,用枪把敌人逼退,赢得一时半会儿苟延残喘的空隙。
“狗日的姓王的太歹毒了,真后悔那一回没有一枪毙了他。”奶奶愤愤然。
“咋办呢?”我也忍不住冒出了这么一声。
奶奶的手开始在房顶上抹灰,她这一动作,我也就明白她要干什么了,连忙也在瓦上乱抹了一阵,然后将手上的灰土朝自己脸上抹,这样能够避免她用吐沫和泥然后再把泥朝我脸上抹。
芹菜看到我们俩这样,也明白我们要干吗,也开始往脸上擦抹灰土,奶奶却拦阻了她:“你不用,你在这里守着。”
芹菜难得跟奶奶顶嘴,这时候硬生生地说了一声:“我也去。”随即却被奶奶一句话就顶了回去:“你还是在这里接应我们,没人接应你叫我们都死在里头吗?”说着把自己的手枪也递给了芹菜,“会不会用?”
芹菜点点头:“会用,在特派员公署的时候专门教过。”
“你在这里盯着,我跟三娃进去,听到我学猫叫唤,或者你看到谁对我们动手,你就从这里朝他打枪。”接着又骂了鸡鳖子一声,“狗日的鸡鳖子就是个笨蛋,他为啥不在这里安排人手呢?”
我却明白,鸡鳖子不是不知道应该在这里安排人手,而是明白即使在这里安排了人手也没用,只要我爹和国民党谈判代表被人家堵在屋里,除非你想像王先声说的那样拼个鱼死网破,否则就只能“投鼠忌器”。而且,鸡鳖子逼得越紧,对方的局势越危急,我爹和谈判代表就越危险。我想告诉奶奶成语“困兽犹斗”、“穷凶极恶”以及其中包含的道理,可惜时间来不及,这里也不是上课的地方,而且,在奶奶急三火四的状态下,给她讲道理不但得不着好,八成还会挨顿臭骂。
芹菜把奶奶的枪递还给她:“你带上防个万一,我有呢。”
奶奶骂了一声:“屁话,我还用得着那东西?三娃带上一个就够了,你一个枪不够。”
“看见没有,眼下最重要的是先把里头那几个逼你爹的家伙收拾了。”
我跟奶奶趴伏在房檐边上,下面就是王先声他们的防线,只有越过了他们的防线,我们才能接触到院子里边那几个监视我爹,并且随时准备用火把我爹他们变成烧烤的家伙。
奶奶静静地趴着,一动不动,我知道她在等待机会,也就趴在她的身旁一动不动。鸡鳖子他们还不停地向王先声他们射击,吸引了王先声他们的注意力。
奶奶动员我:“把你的衣裳脱下来,心疼不?”
我还真有点心疼,我这身衣裳可是刚刚上身的新衣裳,而且是当新郎的吉服,心疼归心疼,既然奶奶要,就必然有要的缘由。我把上衣脱了下来,阵阵寒风立刻像针尖一样朝我的皮肤里钻。奶奶翻身仰躺到房脊上,把我的衣裳一条条地撕成了破布,然后又把破布拧成了绳子,最后把一节节绳子连接了起来。耗费了我整整一件衣服,绳子接起来也不过一丈来长,我暗想,就靠这条绳子想飞越过去怕是痴心梦想。
奶奶随手揭了一片瓦,把瓦片绑在绳头上:“把这一头牢牢捉住。”奶奶吩咐我,我连忙把绳子的另一头牢牢抓在手里。奶奶用力一甩,瓦片带着绳子飞了出去。我以为奶奶想将绳子连接到对面去,然后再顺着绳子攀爬过去,没承想,奶奶利用绳子跟着瓦片飞向对面的劲道,竟然和绳子一起飞了过去,中途仅仅用手在绳子上轻轻按了几下。
我惊呆了,跟奶奶走了这么多次财神,这是我头一次看到奶奶有这么一手。奶奶形如鬼魅,悄然无声,跟着绳子掠过夜空,转瞬即逝,我根本就没有看清楚她落到了什么位置。片刻,绳子绷紧了,还抖了几抖,我猜想意思大概是让我也过去,可是看着黑黝黝的脚下,我又没那个胆量,我不是怕黑,我是怕误会了奶奶的意思,从绳子上掉下去。
我还在犹豫,绳子猛烈地抖动起来,而且抖动的频率也大为增加,我似乎能看到奶奶在对面愤怒焦急的样子。意思很明确了,而且奶奶也急眼了,可是,绳子这一头在我手里,如果我顺着绳子过去,我手里的绳子头怎么办?
芹菜看到了我的窘境,接过绳子头:“我拿着。”
她拿着我也不敢过,我不相信她能经得住我的体重:“你能拽得住嘛?”
芹菜把绳头系了个疙瘩,在房脊上找了个缝隙把绳子夹在缝隙里:“你拽一拽。”我用力拽了拽,夹得很紧,芹菜说,“那就赶紧过去,奶奶等急了。”
我只好忍住恐惧,战战兢兢顺着我那件变成了绳子的衣服溜了过去,还没落地,黑暗中一只手伸出来一把拧住了我的耳朵:“再拖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了。”
我跟着奶奶躲到了一间屋子的阴影后面,我还晕头转向搞不清楚身在何处,奶奶朝我们前面指了一下,我这才清醒过来,我和奶奶竟然已经冲进了王先声他们的包围圈,现在的位置正在他们和我爹之间。
“先把劈柴给撤了,不然那些货扔一个手雷你爹就吃啥也不香了。”奶奶悄声吩咐我一声,然后潜身朝我爹他们藏身的屋子接近。
奶奶的计划很难行得通,杨叔家的院子挺敞亮,在屋子和院墙之间是大大的空场,王先声的手下蜷缩在院墙下面,每个人面前都依靠墙垛子以及其他坑坑洼洼的地方藏身。而且虽然王先声他们面朝外对付鸡鳖子他们,可是如果负责监视我爹的这一伙人一有麻烦,他们也可以马上回过身来给予支援。
奶奶尽量蹑手蹑脚、小心翼翼,还是被严密监视我爹他们的人发现了。也许是天意,也许是命运,奶奶碰上了一个脑子有病的家伙,如果他们一发现奶奶二话不说一通乱枪,奶奶很可能就此永远离开我们。现实情况却是,发现奶奶的人并没有马上开枪,却颤声喊了起来:“有人,什么人?站住!”
就这么一喊,奶奶瞬间隐没,等到其他人注目寻找的时候,院子和屋子之间早已空荡荡,杳无人迹。那几个人也摸不着头脑,我躲在屋角的阴影处,距离他们不远,听到他们先是质疑人到哪去了,接着又开始猜测、指责刚才发声的那个人“看花眼、昏了头、瞎咋呼”。
一个女人的声音追问:“看清楚了没有?到底怎么回事?”我听出来了,是李云君,估计王先声专门派她负责围堵我爹他们。
“我明明看见有人啊,咋一眨眼就没了?”那个看见奶奶的人也失去了自信,“难道我真的眼花了?奶奶的,几天都没睡成囫囵觉,在这又熬了大半夜,特派员也真是的,干脆一把火了事算了。”
李云君骂他:“放你娘的屁,一把火把屋里的人烧了,外面的共军还能饶了我们?你我的命还能留下吗?”
“那你们说怎么办?总不能这么干耗着啊。”
目前的僵局什么时候打破谁也不敢说,以什么结果打破更是谁也不敢想。不管怎么说都不能再耗下去了,我估计王先声是指望着援兵到来,外有援兵,他们作为内应,要想突破鸡鳖子他们的围困并不难。我估计鸡鳖子他们暂时也没有办法,如果他们硬攻,以王先声他们的实力,肯定不是一个连的解放军的对手,可是他们如果真的鱼死网破,拿我爹和国民党的代表做了垫背的,责任却是谁也负不起的。
说实话,以我爹的功夫和经验,要想从王先声他们的包围中跑出来,并不是多大的难事。问题的关键仍然还是那两个国民党代表,如果那两个人折了,就是我爹把自己的命搭上,他的牺牲也会毫无价值。
我爹他们据守的房子呈凹字形,他们在中间的屋子里,我曾经在这里住过,知道屋子的结构,三间屋子挺大,西面是厢房,东面紧挨着堂屋的是灶房,灶房过去又是一间厢房,因为中间夹了灶房,东厢房比西厢房相应地小了一半。我注目查看,奶奶不知道藏到什么地方去了,虽然院子里黑乎乎的,可是要通过院子跑到房子跟前,肯定也躲不过李云君这伙人的眼睛。
突然间,一个鬼明子从灶间飞了出来,划过李云君他们的头顶,落到了他们的身后,他们不懂得绿汪汪的火光是什么东西,马上开始惊慌起来——“什么东西?”“鬼火!”……
议论纷纷中,可以想见他们的注意力都被鬼明子吸引了,我趁机一溜烟穿过了院子,跑进了我爹他们躲藏的堂屋。一进去我马上被一双大手给按住了,随即冰凉的枪口也对到了我的脑门子上,我连忙喊:“别胡来,我是三娃。”
枪口挪开了,我爹凑了过来,看看我:“真是你,你奶奶呢?”
我说可能在灶间呢,按住我的人松开了我,我这才能看清楚屋内的情况,屋里的情况让我差点失笑:里面的人挤得满满的,炕上、地上都或坐或卧的人,有两个人藏在窗户根下面朝外面窥视,估计是我爹安排的岗哨。我大概数了一下,至少有十三四个人。这么多人挤在一间屋子里,也够他们辛苦了。我想不通的是,他们为什么不把隔墙破开,那样起码地方大一点,也有利于逃生,我把想法说了出来。我爹无奈地瞅瞅炕上,我这才发现,杨叔和杨婶缩在炕的角落里,显然,他们舍不得把房子隔墙给扒了。
也难怪,这院房子是杨叔和杨婶辛苦一辈子积攒下来的老本,我爹带着人跑到这里避难不说,还要拆人家的房子,杨叔和杨婶当然不会答应。想到这些,我也不敢再提议扒房子扩大据点。然而,我们不敢扒,自有人敢扒,左手东边的墙壁上传过来嗵嗵嗵的敲打声,我们还没明白过来,一块墙皮就震落下来——“谁在那边干吗呢?”“不会是国民党吧?”——剧烈的敲击声让屋子里的人惊慌不安。
我马上断定这是奶奶:“肯定是奶奶在那边,刚才我还看见她朝外面扔鬼明子。”
杨叔苦了脸说:“师姐肯定拆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