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刚刚说完,墙上就破了个洞口,奶奶的白脸从洞口中现了出来:“我的妈啊,你们真是包子馅,还是肉馅的。这么多人挤在这里,人家从外头扔一颗手雷,就全都炸死了。”
奶奶从洞口中塞过来一把锄头:“快,两头挖。”
到了这个时候,不管杨叔杨婶是不是同意,破墙拆房已经成了定局,我接过锄头从里朝外挖,奶奶在那头从外朝里挖,很快墙壁就破开了一个大洞。
杨婶嘟囔起来:“师姐,你把我们房子都拆了,今后……”
奶奶马上呵斥她:“人死了还有啥以后呢?人不死重盖,我给你掏钱盖更大更好的。”
杨婶马上不吱声了,奶奶却不过来,转身消失,片刻又再度出现:“接着,赶紧把肚子都喂饱,吃饱了,活着能跑,死了也不当饿死鬼。”她给我们递过来的是窝头、杂面饼,还有一些咸菜。屋里的人接过奶奶送过来的吃食狼吞虎咽的时候,我才想到,他们被人家追杀了一天,又堵在这里半晚上,恐怕一直就没有机会吃东西。
奶奶从洞口钻了过来:“柱子,那堵墙也拆了,一会儿把人散开,还是要想办法往外跑呢。”
一个坐在炕头的胖大汉子问我爹:“洪同志,这位女侠是你们的人?”
我爹这才想起来介绍:“这是我师姐,过去我们都是洪家班子的,”又介绍我,“这是我儿子,过去是我师傅的儿子。”他这个介绍方式令人诧异,我爹也顾不上解释,转过头又给我和奶奶介绍那个胖大汉子,“这是邓先生,这是周先生,都是傅作义先生的和谈代表。”
两个人伸出手来和奶奶握,奶奶照例无视人家的手,却抱拳作了个揖:“对不起两位先生,江湖上人不习惯那套礼数。”打了招呼,便吩咐我爹,“柱子,你组织人把这堵墙也破了,这么多人挤在一起太危险。”
挤坐在炕上的人便急忙下地腾地方,我爹拿了锄头扔给他的部下:“把墙刨开吧。”
部下便开始刨墙,奶奶又对我爹说:“再派两个人把灶房缸里的水挑过来,浇在门外的柴堆上,防备狗日的放火。”
我爹又安排他的部下钻过去到灶房挑水过来,从门口、窗口朝外面堆积的劈柴上浇。我们在屋里一开始动作,外面马上就有了反应,只听得李云君大声喊:“老王,他们要把劈柴浇湿,怎么办啊?”
王先声的喊声也传了过来:“不怕,让他们浇,堵住不让他们出来就成。”
杨婶家缸里的水都被浇到了外面的劈柴上,与此同时,通往西厢房的墙壁也打开了,我爹让两个国民党的谈判代表过去松快松快:“你们几个负责保护邓代表和周代表,绝对不允许出任何娄子。”我爹说这句话的时候,那张脸板得就像一块铁,连我都不由得紧张。
他的部下齐声回应:“是!”然后跟这两位代表从墙洞钻到了另外一间屋子。我爹又对杨婶和杨叔说:“你们两个也过去吧,外头的人知道我们在这间屋里,还不知道那两间屋子已经打通了,到东厢房安全一些。”杨叔和杨婶顺从地去了东厢房。
杨叔和杨婶一走,奶奶就训斥我爹:“你看你那个死样子,咋就不知道把房子弄开,那么一堆人跟一坨屎一样挤在一起,我要是王先声,早就扔手雷把你们都变成肉馅了。”
我爹辩解:“老杨跟他老婆不答应,我还能硬拆?”
奶奶说:“我拆他们咋就没有阻拦呢?还是你笨。”
我爹苦笑:“师姐,我跟你不一样,我是有组织有纪律的,老百姓的房子我哪敢随便拆。”
奶奶不屑:“啥时候了还组织纪律呢,命重要还是房子重要?老杨跟他老婆也是两个糊涂蛋,舍命不舍财。”奶奶又问,“就这样跟他们耗着,看谁先耗干吗?”
我爹说:“是啊,耗着也不是办法,咋办呢?”
我差点笑出来,“咋办呢”这句话在我心里已经翻腾了半会儿,就等着我爹说出口,好容易才等到了。
奶奶又骂鸡鳖子:“你看你带的那些人,鸡鳖子也是个傻货,那么多的人就知道站在外头吹凉风,还等着姓王的那坏给他唱大戏呢。”
我爹说:“要不是顾忌和谈代表的安全,就这几个国民党,不用正规部队出手,我们就把他们做成臭豆腐了。”
奶奶反问他:“那你现在准备咋办呢?就陪着人家谈判代表在这院子里过日子吗?”
我爹没吱声,又蹲到了地上,抽起了旱烟。奶奶坐在炕头上眼珠子又开始骨碌碌乱转,我定定地看着她,等着她眼珠子停下来,我知道,她只要眼珠子停下来,肯定就要动手了。果不其然,奶奶突然从炕头上出溜下来:“你把那两个国民党的谈判代表护好,不准开枪,擒贼先擒王,我先把李云君那货给收拾了。”
奶奶说完,也不等我爹回复,就扒到窗口朝李云君喊话:“李云君,认得我吗?”
李云君愣了片刻,回答:“你是贼婆子?怪了,你啥时候在里头了?”
奶奶说:“你才是贼婆子,你是国民党的贼婆娘,老娘想啥时候来就啥时候来,想啥时候走就啥时候走,你能把老娘挡住吗?”
李云君气恼地骂了起来:“好你个贼婆子,你把人害死了,那个周承甫跟你是怎么勾结的?凭什么说我们特派员通共?害得特派员叫郑老板臭骂,今天刚好,就把你也抓了,跟那两个党国的叛徒一起送到南京去,看看到底是谁通共。”
奶奶咯咯笑:“狗日的还敢赖我,你们自己说,是谁派我到北平傅作义家里去的?”
李云君说:“中间有共党作怪,你偷来的机密是不是又先给了共党?还敢说你跟共党没有瓜葛,你那个师弟就是共党,你们一直联手……”李云君可能真的觉得委屈、气恨,一说起来就喋喋不休。
奶奶两手捂着嘴,突然间学起了野猫叫春,我知道她这是给芹菜发暗号。果然,芹菜马上在隔壁房顶上朝李云君她们开枪了,芹菜的枪法不行,枪弹有的飞过了李云君她们的头顶,有的落在她们的旁边,激起了点点火花。芹菜的火力弱,而且枪法不准,对李云君她们构不成致命的威胁,却也吓了李云君她们一大跳。就在这同时,最外面一层的鸡鳖子他们倒也见机行事,看到房顶上有人向李云君他们射击,也立刻开枪,一排排的子弹射向了王先声那些人。
李云君他们慌乱起来,既要顾房顶上的芹菜,又要防鸡鳖子他们的枪弹,注意力从我们这边分散了。就在这个时候,奶奶突然发动,一闪身从屋里蹿了出去,眨眼间就穿过院落,紧接着就传来了李云君的惨叫。
随即有人惊惶地嚷嚷起来:“特派员,李长官被抓走了。”
奶奶背着李云君返回,李云君在她后背上一动不动,也说不清是活着还是死了。敌人谁也不敢开枪,李云君这时成了奶奶的盾牌,奶奶脚底下又实在麻利,一眨眼的工夫就又返回了屋里,把李云君放到了炕上。李云君满脸都是血,胸部的剧烈起伏告诉我们她还活着。
“你把她咋了?”我爹惊问。
“我刚才给了这货一石头,不砸昏她收拾不住,带不回来。”奶奶说这话的时候,我猛然想起了当年奶奶和李云君扭成一团打架的往事,这才明白,奶奶是怕李云君再跟她纠缠,索性在扑到跟前的时候给她了一石头,也才明白,刚才奶奶跟李云君对吵的目的并不是要跟她争个是非曲直,而是要确定她的所在位置,以便一击而中。
“弄些水给这货洗一洗。”奶奶发令。
这活肯定又是我的,我跑到灶房弄水,水缸早就见了底,这才醒悟,刚才我们把缸里的水都浇到了外面的劈柴堆上,现在没水了。可是奶奶的命令又不能不执行,如果没弄到水,奶奶可不管什么主客观原因,一通臭骂是躲不过的。转眼我看到了泔水盆,可能用水困难,杨婶家刷过锅的水从来不直接倒掉,用一个盆子盛着洗手、擦桌子以及用于一切对水质要求不高的地方。
我把泔水盆端了过去,奶奶很不满意:“用这咋给人洗脸呢?”
我说水都让咱们浇到门外的劈柴上了,哪里还有水。奶奶只好凑合:“那就用这水吧,这货醒来谁也不能给她说用泔水给她洗脸了。”说罢,奶奶就用汗巾沾着泔水给李云君擦脸上的血渍,血渍擦干净了,又捧着李云君的脑袋仔细察看了一番:“不要紧,砸到这货的顶门上了,今后有疤头发挡住了,没有破相。”说着,奶奶从杨婶家的床单上撕了一条布把李云君的脑袋裹上了。
李云君醒了过来,看到我们马上挣扎着要起身,奶奶按住了她:“李长官,老老实实地,跟你商量个事请。”
李云君破口大骂:“狗日的贼婆子,认得你就是我这一辈子的霉事,你要把我们坑到啥时候才算完啊。”
奶奶抽了她一巴掌:“狗日的到现在了还敢犟嘴,赶紧给你们特派员喊话,叫他投降,不然我就在你的脸上画上国民党特务的字,叫你再也不能害人。”说着,随手捡起杨婶家炕头的剪刀,在李云君面前晃来晃去。
李云君明明了,却还嘴硬:“你敢,你们共军有纪律,不准虐待俘虏,你敢虐待俘虏我要告你。”
奶奶呵呵笑了:“你脑子是不是真的叫我给砸糊涂了?我可不是共军,我是你们特派员公署的中校调查员,还是洪家班子的贼婆子,共军的纪律管不到我。”奶奶又转而吩咐我,“三娃,过来,把这货绑了。”
我连忙过去帮着奶奶用杨婶家的床单撕成的布条把李云君给绑了起来。
奶奶对李云君说:“你也知道我是贼婆子,贼婆子干事情不达目的不罢休,你马上喊你们特派员投降,不然你就变成国民党特务招牌了。”
我暗暗好笑,奶奶根本不识字,却还要给李云君脸上写字,显然是在吓唬她。然而,女人活的就是一张脸,尤其像李云君这种女人,那是宁可死也舍不得自己的脸被人家作践的。她虽然没有答应喊话,话却软得像糖稀:“我喊了老王也不会听我的,周承甫那个家伙把他害得太惨了。周承甫以华北剿总的名义,给国防部打了报告,说我们老王跟共产党勾结,偷了华北剿总的机密文件,交给了共产党,现在华北剿总的军事布防已经无密可言,还把你们的供词和身份证件都交给了保密局。保密局郑老板气坏了,把老王的特派员职务给撤了,老王不服气,就是要抓那两个谈判代表送到南京,证明自己不是共党……”
奶奶说:“我听你把姓王的叫老王,你们是啥关系?两口子?”
李云君点点头:“嗯,抗战的时候结了婚,为了不影响工作,一直没有对外说过,我们还有一个儿子在北平他奶奶家里呢。”
奶奶愣怔了,眼里明显流露出了怜悯:“你们的娃娃老人都在北平呢,你们还希望北平打仗吗?周承甫给我说了,他希望北平和平解放,就因为他是北平人,你们的脑子叫狗吃了,仗打起来,你们就不怕你们的娃娃老人被炮弹、枪子给灭了?”
李云君哭了:“当然不希望,可是老王受不了委屈、冤枉,给党国卖了一辈子命,到头来落了个通共、当了党国叛徒的罪名,他就是要争这口气么。”
奶奶说:“这样,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喊,喊得越惨越好,也算试一试你们家老王拿你当不当回事,如果他不管不顾,就为了争一口气,把你扔到我们手里也不管,那我们就把他给灭了,你也不要伤心。”
李云君想了想,点了点头,然后拼命开始叫喊起来:“饶命啊,饶命啊,疼死了,疼死了。”
奶奶便扒在窗口朝外面喊:“王先声,你老婆现在在我们手里,我要在她脸上刻字呢,你已经叫国民党撤了,你现在还闹腾啥呢?你是要看你老婆脸上的字,还是要抓人,随你的便。”
外面静悄悄的,所有人都不再打枪,奶奶的喊声陪伴着李云君的惨叫在夜空里飘荡,我爹也朝外面喊了一嗓子:“鸡鳖子,不要打枪了,一会儿我们押着李云君出去,有她当人质,谁敢胡来你们就毙了谁。”
鸡鳖子远远地回应:“是,知道了。”
就在这个时候,王先声出声了:“弟兄们,把手里的枪扔了,留条活命吧,算我姓王的对不起各位了。”这话是对他的部下说的,接着,王先声出现在院子里,两手张开着,“洪先生,我已经放下枪了,能不能算我这些弟兄们起义?”
我爹说:“起义我们欢迎,可是你们所有人都要放下武器。”
随着我爹的话音,踢里哐啷枪支扔了一地,王先声的手下们都举着手站到了院子里,鸡鳖子带着他的人出现了,几个人开始把地上的武器堆积在一起,另外的人用枪对着举起手“起义”的人,奶奶骂了一声:“狗日的鸡鳖子现在耍起威风来了。”
王先声走了过来,谁也没有拦他,他一直走进了我们的房子:“云君,云君,你没事吧?”
李云君哭着扑了过去:“我没事,谢谢你老王,为了我你撕了自己的面子。”
王先声把李云君紧紧抱在怀里:“好了,好了,不管出什么事情,我都不会扔下你不管的,我没有忘我们结婚那天晚上的话,活要活在一起,死要死在一起。”
李云君抱着王先声泪流满面,嘴角却向上翘着,看上去是在笑。
奶奶在一旁龇牙咧嘴:“酸死了,牙都倒了。”
我爹还算比较镇静:“王先声,我代表前敌特工委欢迎你们弃暗投明。”
王先声长叹:“唉,罢了罢了,只要我老婆活着,只要我能看到我的娃娃和父母,党国啊主义啊就都是个屁。”
国民党的和谈代表从东厢房钻了过来:“老王,你放心,我保证你能见到你的孩子和老人。”
原来他们竟然也认识,王先声满面羞赧,给姓邓的和姓周的两个人鞠躬:“学生惭愧,让两位前辈受惊了。”
这个时候奶奶忽然想起了什么,跑到屋外朝房顶上喊:“芹菜,芹菜,下来吧。”
随着喊声,芹菜以一个曼妙、飘逸的姿势从房顶上飞了下来,满院子起义的和接受起义的人们都被天上飞下来的芹菜惊呆了,我看着穿着一身喜庆婚服的芹菜,心里得意极了。
三天后,北平宣布和平解放,海宛城的驻军也随即向解放军投降,据说他们也算起义了。狗日的胡球来父子俩也跟着投降,也被算作起义,没被镇压,占了个大便宜。我爹当了海宛城军管会主任,把瓜娃送进了戒烟所。我和芹菜进了市公安局,我到保卫处当了行动科长,芹菜到内勤处当了特侦科员。我爹动员奶奶也投入到新中国的安全保卫战线工作,奶奶辞了,说是今后要给我和芹菜带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