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白如雪的清晨,却突然生出一股炽血的感觉。
“不,我一点都不喜欢。”
蝉声愈加急促,在最高涨的音符处突地戛然而止,像一篇锦绣文章被猛然撕裂,散落一地的铿锵字句,掷地如金石声,而后寂寂寥寥成了断简残篇,被金戈铁马踏碎。
高树浓阴,常常遮掉半个天空。
剩下的一半,也是浓墨一般的黑,一颗星星都没有。
我伏在桌上执笔,如瀑的长发散开,铺在那一方象牙桌上,黑白对比强烈,有种鲜明的美。而晕黄的灯火,又给这一幕罩上一层朦胧色彩。
《食珍录》下部我已看完,而我从来都是过目不忘。
韦巨源有单笼金乳酥、光明虾炙。炀帝御厨用九饤牙盘食。金陵寒具嚼着惊动十里人。谢朓传有鮀臛汤法。宋明帝有蜜渍鱁鮧。
衣冠家有肖家馄饨、庾家粽子,韩约能作樱桃饆饠,其色不变。
谢讽《食略》有十样:花无忧腊、连珠起肉……
韦琳鳝表,诏答曰:“省表,具知池沼搢绅、陂池俊义,穿蒲入筕,肥滑有闻。浑羊设最为珍食,置鹅于羊中,内实粳肉,五味全,熟之。”
贾以瓠匏接河源水,经宿,器中色赤如绛,以酿酒芳味世中所绝。
刀影渐,照无眠。
“听说你今日胃口大开。”
我抬头,殿上雕龙横梁不知何时坐了一个男子,一身红衣,长长的下摆飘在灯火朦胧的半空,惊世的面庞带着狂放的笑意,眼底却是不易察觉的残忍。
“西舒夜,你又有新的游戏了?”我连笑也未扯动。
“孤在想,这个厨子实在有本事,孤是不是应该剁了他的手好好研究一下?”虽是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我神色未动,依旧埋下头写《食珍录》。白衣素带,白杨微微,安静一隅,疏落流年。
而上方红衣张狂,眉眼邪魅,血色沸腾,金线龙图仿佛挣扎着从衣袖扑出。
这一幕着实诡异。
等不到我的回答,西舒夜转身,身子闪入黑暗,如一只红色的烟火。
西舒夜的武功绝对不弱,平时只是因为懒才全交给司命处理,事实上是真的深不可测。
我皱了眉,又很快恢复,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笔尖如行云流水般游走,在洁白的宣纸上斑驳,平平仄仄平。
流光城的烽火被点燃,烽火连城,琅琊各大部族将于三日后集会流光城。
东宫设宴,御厨房忙得不可开交。
主厨的白衣男子扶额:“照理王宫应该还有储存的薰麻香,怎的一夜之间仓库空空?”
眼一抬,我正好跨进门来。众人齐刷刷跪下。
“免礼吧,不知秋大人宫宴筹备如何?”
“回小主,还差一味薰麻香,此物长在漠北之巅,十年一结,这……”
“既如此薰麻香已是无希望,不过我知道结苍河边的结苍草与薰麻香有同等效用。”
“可是这结苍河离王都甚远,常人快马也需至少六天,宫宴三天后便开始……”
我视线已转向窗外,有一鲜红物事飞速飘过。
马背上的女子背插长剑,血红的剑绦在风中猎猎作响。左边十字疤痕在烈日的炙烤下也淡了几分,一望无垠的黄色沙漠,只有那样纤细的一个影子,在塞北的狂风中,汗水像泪水一样蒸发。
她偏执的追逐,河边那飘扬的一片青绿,是为谁而起的缥缈之歌。
风啸马嘶鹰眼疾。
她一路用内力驱从着良驹,再优秀的马也受不了如此大的力量,一路上死了三匹。终于她乘着第四匹枣红马,在第三天的傍晚到了王都的城门。
正常人快马奔驰六天六夜才有可能跑完的路程,她只用了不到三天。
她的脸、手和裸露出来的皮肤均被烈日晒得蜕皮变得暗红,又痒又痛,本该立刻去温凉的浴池洗浴,她却第一步奔到了锅炉红热的御膳房后面的菜圃。
我站在菜圃里,白衣翩翩,夕阳给我的脸镀上暖色。
“咦,秋大人,这是什么花?能吃吗?”我笑晏晏地指着那一丛绯红的花束,缕缕微风,我松松的发丝被轻轻撩起,乱了雪白的额前。
“回小主,此乃朱颜花,性属水,入食可清凉解暑。”
伴着清雅悦耳的声音,秋意言出现在了我的身边。
一样的白衣似雪,乌发如墨;一个温朗俊雅,一个绝色倾城;一个潇洒清逸,一个安静如仙;怎样看都是一双璧人,恍若画中仙眷。
司命觉得心里有点痒,有点痛,比晒伤的皮肤还痒还痛。
我看见呆愣在花架下的黑衣女子,脸在夕阳的照耀下红得仿佛马上要烧起来。
我的朱颜。
心领意会地一笑,走开。
“司命大人有何贵干?”
听见男子温润的声音,她顿时手足无措起来,死命抓紧手中的蓝色包袱。
那是她策马去采的一大片结苍草,用她那把从来只会杀人的利剑,割下的一片青绿,旋起的剑尖点起一串水花,透着血色的日光,洒在她甚男子冷厉的脸上。
“这个,这个是结苍草。”
女子像丢掉烫到她的烙铁一样把包袱丢进秋意言的怀中,用力那样大,男子差点被冲力击倒。
“多谢大人。”
白云一样舒服的声音响起,秋意言险险站稳,真挚一拜。
等他再抬起头来,视线里已没有人影,只有下方开得浓烈的朱颜花。
消失在远处的是一串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本来以司命的功力,应该是无痕无声。
本来这一路上,她想了很多很多话,本来是有很多话是要和那个人说的,可还是这样狼狈地逃掉。
黑夜里,有人翻了一个身,又翻了一个身,再翻了一个身。
那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梦境。
她在哪里?
这里是哪里?
这些落花又是哪棵树的记忆?
她记得师尊终于肯开口的那一天,下了极好看的花雨,师尊在花下无奈看他,问他可知若是逆天行命,那花谢尽之后便会魂飞魄散。
他笑笑允她期许,轻声说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