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平
在电影院里,很正式地观看了王家卫的新作《2046》。与王氏大部分影片的风格相似,剧情简单而景象晦涩,让人无限困扰。出影院,立于尘土纷飞的街头,一时竟茫然无措。一阵熟悉的气息就在此时透空而来,似有似无,温淡却刻骨。
凝神细想,啊,是桂花。
心在刹那间静默了,并且在刹那间懂得了《2046》,懂得了王家卫,懂得了46岁的他,对于年华与岁月流转的忧惧。
2046,王家卫老了,还有千娇百媚的章子怡,也老了,一切我们深爱的人,统统老了,甚或去了。能不能够闻到2046的桂花香,对于王家卫,对于我们,都是一个谜题。
老之将至,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如波伏瓦一般豁达从容。1958年,波伏瓦50岁,她写道:“40岁时,我想:在那镜子的深处,老龄正打量着我,也正等待着我,这是无法回避的,总有一天,她会赶上我。现在,她已经赶上我了。”
而我,没有波伏瓦的大智慧,常常以凡俗的方式,考量自己的未来。有时会想,被老龄赶上的时候,我要去一座遥远的小城安居,一檐,一榻,一箪,一瓢,于至简的生活之外,写下对于人世的悟想。书写光阴的间隙,嗅着广袤泥土的芳香,栽种蔬果,饲养鱼鸟——最最重要的是,须有桂花,窗前户外,成片的、茂密的、幽绿的桂花林,如世外桃源一般。
比如元坝。
在元坝看过了桂树,方才了然,原来桂花是可以如此浓烈如此肆意如此嚣张的,城外漫山遍野,城内穿街布巷,辽阔地、壮美地,弥散了满城郁香,迷醉如酒。繁花成林,虽炽烈,而每一株的清寂淡定是如常的,浓枝密叶间,花玲珑,蕊玲珑,寒素,且不饰张扬,一如东汉袁康等辑录的《越绝书》中所载计倪答越王之话语:“桂实生桂,桐实生桐。”桐、桂本相属矣,皆为孤高品行,只是桂花又比梧桐多了些人间烟火的气质,可亲,可近,而不可亵。
大城市的桂花,无此辽阔规模,至多人家庭院中,三五株,寥寥落落,抑或于水榭亭畔植一片,那便是百般的奢侈,是可以隆重热闹诱游人观赏流连的了。
如元坝人一般,在桂花香里生息繁衍,于别处居民而言,是神话。
八月桂花香。与朋友驱车前往元坝,隔十数里,已有温润香气遥遥而来,路程益近,而香益浓。那香不是贴肉暖身的热香,却是沁凉的、幽然生光的。酷暑仿佛在瞬间退尽,片刻就是秋凉,就是“稻花香里说丰年”的酣畅悠远了。
元坝人种桂花,豪气,练达,不拘一格。或对植,或散植,或群植,或列植。
自古“两桂当庭”、“双桂留芳”的说法,在元坝也有,多在院落阶前,玉兰、海棠、牡丹、桂花四种传统名花同植,以取玉、堂、富、贵之谐音,意喻吉祥。
我们一行六人,在元坝,随意地拣一街边旅舍住下。旅舍近水,水边有桂树,花少,而枝叶繁盛,映影水中,如古中国的粉墨山水画。入夜,遵老板娘所嘱,在院外桂树下铺一方白纸,晨起,纸上已有天然画卷——散落的桂蕊密布成图。
欣喜至极,捧在掌中,请老板娘代为熬煮桂花粥,热热地喝下一碗,香彻肺腑。
午后,在桂树下搭一凉椅,以新鲜桂子沏茶,佐以现成的桂花糕、桂花糖,闲聊古今,较之英国绅士的下午茶,更多了些田园牧歌式的风情,而日子,也由此扬升到了抒情诗的高度。
在桂花香里酣然入眠,是一趣。品桂花酒赏月,是一趣。于桂花树下捧读古典传奇,又是一趣。元坝人趣怪,小小旅舍,老板竟藏有古书。抽出一本来,灰黄脆响的书页间,恰恰的,记载着有关桂花的渊源。如《西京杂记》中记载,汉武帝初修上林苑,群臣皆献名果异树奇花两千余种,其中有桂十株。公元前111年,武帝破南越,接着在上林苑中兴建扶荔宫,广植奇花异木,其中有桂一百株。
当时栽种的植物,如甘蕉、密香、指甲花、龙眼、荔枝、橄榄、柑橘等,大多枯死,而桂花有幸活了下来——说的是铮铮傲骨。
如《南部烟花记》记载,陈后主为爱妃张丽华造“桂宫”于庭院中,植桂一株,树下置药杵臼,并使张妃驯养一白兔,时独步于中,谓之月宫——说的是华丽爱情。
又如现陕西汉中市城东南圣水内还有汉桂一株,相传为汉高祖刘邦臣下萧何手植,其主干直径达232厘米,树冠覆地面积400多平方米,枝叶繁茂,苍劲雄伟——说的是英雄豪杰的历史。
再如白居易曾为杭州、苏州刺史,他将杭州天竺寺的桂子带到苏州城中种植。
唐相李德裕在二十年间收集了大量花木,其中剡溪之红桂,钟山之月桂,曲阿之山桂,永嘉之紫桂,剡中之真红桂,先后引种到洛阳郊外他的别墅所在地——说的是苍凉诗意。
栽培了2500多年的桂花树,移植到元坝,诉尽千年万代的悲喜沧桑,坐在街边旅舍中,读几册老板的藏书,突然发现,面对着元坝的桂花,诗已不成诗,哲学亦不成哲学,花香里的简约平和,便可做一切疑惑的解答了。
由此我知道,我的2046,是在元坝,在桂蕊清透的空气中,以残缺的牙齿,幸福地吃一小块甜蜜的桂花糕,饮一杯清香的桂花茶,心绪宁静如桂,不复畅谈虚妄功名。
(作者系四川师范大学宣传部干部,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巴金文学院创作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