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人快死的时候,会在脑海中快速地闪过自己短暂的一生,给自己的一生做下也许终于能够客观的评价。
在这幻境中困着,挨过这个晚上,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到第二天一早新升的太阳。这样看来,沐恂祐竟然在自己的梦中妄图给自己的一生画个戳也不奇怪了。
沐恂祐个怎样的人呢?
对大多数人来说,他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将军。
对一些跟他常年打交道的人来说,他是个好将军,但绝对称不上一个好人。
然而,对他自己,他是个怎样的人?他也不知道,也许就像当年武则天立下无字碑一样,无从评判,哪怕是自己。
举目四望,自己正骑马行在塞外的枯草地上。薄薄的一层雪铺在黄沙上;上面团团簇簇地散布着过膝的枯草,中间两根车轮轴轧出一条小路来。
回头还可见不远处的边关驻地,在风沙中有些暗了色的金黄旌旗正随风飘展;再远,是相看两厌的关山,满眼都是黄土飞沙,翻过山头就是蛮族哨岗了。
别人久戍边关都是眼巴巴把京城望穿。而沐恂祐不是,于他,这地方好的很,扎脸的风沙也喜欢,夏天焦人的烈日也喜欢,冬日皑皑的大雪也喜欢。实际上大概没有人会喜欢,不过是与京城中一草一木对比之下心生的错觉吧。有时,他忍不住在夜阑人静时问自己:既然是放不下,又何必守着他家的天下呢?
竟然梦到了自己年前离开边塞返程京城的路上,沐恂祐坐在梦里的马上心想。其实在梦里还能如此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梦到的是哪一段,本来就足够奇怪。
为什么会突然这么仓促地决定回京呢?本来京中传来皇帝的诏书,为了表彰沐家军屡屡立功,边境趋于太平,特允留下部分士兵戍边,其他都可以回京与家人团聚过年的时候,沐恂祐是打算自己留下的,孤零零一个人在哪里不是一样?军营里还有点人气味儿。
好像是因为一个疯子……
虽然表面是太平了,但是边境防务还是很严,尤其警惕贼人偷溜过边境防线,混进了城里。
“将军!”副将撩起主帅帐篷,走进来一拱手。
沐恂祐抬起头来,示意他说下去,手边桌案上正放着前天刚送到的诏书,自己应该是正在圈点留守和回京的将领。
“我们抓到一个在边境线附近徘徊的可疑人,但是好像是个疯子,疯疯癫癫胡言乱语,什么也问不出来。我们要放了吗?”
“这种事还要我教你吗?先暂时收押着,关一段时日确定没问题了再放。做不来就自己找个人坐你的位置。”沐恂祐言辞有些过于严厉,又低下头继续圈点了。其实平时自己也不这样,但近日却莫名地烦躁。
“可可……可是,”副将似乎被沐帅反常的暴躁给震慑到了,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说,“那个疯子他不分白天黑夜地在被关押的帐里大声说胡话,还放声唱歌,感觉已经影响到一些将士了。”
“我倒想看看这是真疯假疯,说的什么妖言。”沐恂祐夺步出了帐,直往关押的地方去。
果然还隔着大老远就听见欲与天公试比高的歌声,直冲云霄,余音绕梁,哦不,是绕帐。沐恂祐头疼,加快步子,不等营外的士兵喊一声“沐帅好”,就风急火燎地冲了进去。
果然是个疯子,全身拢着破破烂烂的黑斗篷,一双冻裂了的赤足还随着歌声在地面上舞动。如果不是手和身子被五花大绑地绑住了,沐恂祐怀疑他会全身灵活地扭动。头发藏污纳垢乱糟糟的,从树上掏一个鸟窝放头上,也比现在顺眼。
“我说,想去点翠楼和诗诗姑娘抢头牌?”沐恂祐看着烦,说话更恶劣。点翠楼是京城里最华丽的酒楼,可能也算半个青楼,但有正规营业牌照,京中什么达官贵人在那里都能找着。秦诗诗姑娘更是万花丛中的花魁,歌声婉转堪称一绝,宫中设宴有时都会传她去。
“嘿嘿嘿,非也非也,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嘿嘿嘿……”
哦,现在疯子都有文化了。沐恂祐表情木然。
“小子,过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一般人我不告诉他,嘿嘿……”
沐恂祐麻木不仁地一动不动。狗吗?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眼看沐恂祐不理他,疯子无趣,又引吭高歌起来。歌声震耳欲聋。
“说完你的秘密能闭嘴吗?!”沐恂祐拜服,妥协了靠过去,其实一直提防着这人有什么小动作。
“嘿嘿嘿,我只听性情相投的人的话……”疯子倒真把自己当个俞伯牙了。
沐恂祐突然不希望他待会儿闭嘴了。
“告诉你啊,在新旧交替的时候,在最繁华的地方,燃一支将尽未尽之烛,可以让落花结果,白骨生肉,可以从阳间逐人,从阴间唤魂,可以叫日月交替,星河倒转,随心所欲嘿嘿嘿……”
“远水救不了近火,有什么能让你现在闭嘴的方法?”今天也是冷酷无情的沐帅,很浪费讲故事的人的心情,明明讲得抑扬顿挫、情绪饱满、富有吸引力。
“嘿嘿嘿,看你是个钟子期,不劳费心……”话还没说完,人形却倏地消失了,只剩下一团麻绳耷拉在原地。
“!!!”跟着一起进来的副将眉毛与落霞齐飞,惊恐地盯着主帅,等主帅指示。
“不得声张。先出去,晚上你拨开守卫亲自来把他放了。”沐恂祐垂下眼睑沉声道。
若说没有被震惊到是假的,沐恂祐原本对疯子满嘴跑的火车一点心都没上,现在……沐恂祐重又坐到案前,拿起笔,踌躇半天下不了笔。
“回京名册……沐恂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