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发觉自己背上的伤已无大碍的杨志收拾一番，直奔大学城而去。
G市大学城建成不过短短几年时间，在教育政策的扶持之下，兴起得倒快。原本号称十万学生，到2016年下半年已经涨到二十万，现在有二十五万多。大学城建在一个湖心岛上，只有一座桥能进出。从来的路上远远眺望，整个大学城的环形校区和中间一些玻璃外观的建筑在太阳光下闪闪发光，周围水面上也是一片波光粼粼，反射出来的无数光线使得这个地方看起来极其科幻。
学生的增加等于商机增加，大学城的各类设施经过两三年内的逐步建设和加强，已经达到一定规模。杨志在大学城环城公交车站下车的时候，看见热闹熙攘的人群，心里微微叹息了一下。曾几何时他也应该是这群人当中的一个，现在却选择回到国内来。无怪乎人家都说性格决定命运，他自己也是这种人中的一个。
再从公交车站上环城公交，杨志到了医科大学的校区。他这种态度彬彬有礼穿得又不是很土的总能适当地引起一些人的好感，打听事倒容易了不少。拿着这个地址打听来打听去，也浪费了不少时间。临近中午的时候，杨志在一栋男生宿舍楼的楼梯上被人拦住了。
拦住他的是个戴眼镜斯斯文文的男生，那男生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戴眼镜似的，说一句话扶两次眼镜，看起来极有趣。
那个人叫住了正从楼上往下走的杨志：“这位同学，您是不是在找一个叫杨志的同学？”
杨志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这个学生，这人穿着标准的校服，校服看起来有点旧，是那种用手洗洗得很干净的旧。杨志犹豫了一下，对眼镜男点点头，“是。”
眼镜男试探着继续问道：“您是不是也姓杨？”
杨志来兴趣了，又点点头，“是啊。”
眼镜男生想了想，又问道：“你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证明你是杨志？”
“证明？”杨志想了想，说，“我是JerryYang，你要怎么证明？”
眼镜男挠挠头，“如果你是JerryYang，我给你一样东西，你会给我五百元钱吗？”
杨志笑了，“我想大概不会。”
“那你就不是杨志了。”男生用手扶了扶眼镜，“真正的杨志会拿五百元钱从我这里换一样东西……”这么说完一句之后，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杨志，目光中满是期待。
杨志心中一动，对眼镜男一笑，“贵姓？”
男生摇摇头，“你要是杨志就给我五百元钱，我给你一样东西，我不认识你，你也不用认识我。”杨志上上下下打量眼前这个人，“为什么你这么肯定我会给你五百元钱？”
眼镜男似乎明白了眼前这个人大概就是他要找的那个杨志，慢悠悠地说：“如果你不肯给，就白来这里了。”
杨志苦笑了一下，“好，说得好。”低头掏出五百元钱，伸手递给眼镜男，“好，我给你了，现在我是杨志了吧？”
眼镜男掏出一盒香烟，扔给杨志，扭头就走。
杨志愕然，为什么要给他香烟？他低头去看香烟，那是一盒非常常见的七星Light。香烟的塑料包装已经被剥开，烟盒的硬纸壳摸着很有感觉。
但这毕竟只是一盒香烟，杨志抬头，想问那个眼镜男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发现那人早就消失在楼梯口了。全楼上上下下这么多房间，想找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实在困难了点，杨志只好把心思放回到这盒香烟上。
在学校的宿舍楼走廊上研究香烟显然不是什么明智的行为，杨志走出宿舍楼，在一个背光处低头开始仔细看这盒香烟。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相信那个眼镜男的话花五百元钱买一盒香烟。如果这盒烟里没有什么秘密他就亏大了。
这盒香烟没有辜负杨志的期望，他在其中一支香烟的卷烟纸背面发现了一些文字。
这些文字很简单，写了一个地名，一个具体的地址。
杨志看着这个地址，谨慎地想了一会，若有所思地笑了。
在H省境内的一个小城镇上，有这样一条巷子，巷子的石板路很像闻名全国的婺源古村落。H省的冬天冷而寂寞，不似北方还有热闹的棉衣和火炉，大多数的树木依然常青，只是看起来有那么一点点颓废。有人把H省很多地方的季节划分成夏夏夏秋四个交替，意思是在H省你别想体验到真正的冬天。大概走在眼前这个小镇上的石板路上就会有这种感觉，空气里的味道是冷的，石头路和房子也都是冷的，视野却是绿的。
奔波了近一天什么东西也没吃的杨志站在这样一条路上，向前望去。石板路两边草色蒙蒙，整条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简朴的农具散落在各家房前。
一个很老很老的老太太坐在Y字形石板路的分岔口处，守着一个香烟摊子在抽烟。她眯起眼睛看着杨志，脸上的笑容很怡然自得，也很温暖。
杨志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觉得什么都没想起。他快步走过去，走到老女人面前，朝她低头问候道：“您好。”
老太太笑着点点头，“你找来得好快。”
杨志有点不好意思地挠头，“是提示太过明显了。”
“坐。”
杨志依老太太的指点，坐到她身边的一只竹椅上。
还没等杨志开口，老太太已经笑着对他说：“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关于我的这一部分我可以慢慢解释给你听。不过在这之前，你先告诉我，你给那个学生钱了吗？”
杨志一愣，“当然给了。”
“那就好。”老太太有点怅然又有点欣慰地道，“他现在缺钱。你在性子上和你父亲还真有那么点像……”
提到杨志的父亲，老太太和杨志都陷入沉默了。
过了一会，老太太又笑起来，“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吧？”
杨志摇摇头，“不知道。”
“其实我也没见过你。”老太太仔细端详着杨志，说，“我家老头见过你，可惜他人不在了，他想做的事只能交给我来做。”
“大概是你十三岁的时候，杨曳云带着你去见过几个老朋友。”老太太说到往事，微笑慢慢不见了。从她嘴里吐出的烟在杨志和她之间袅袅升腾。
“这几个人，该死的都死了，生老病死，天灾人祸。”老太太看着杨志，追忆起往事，“我也就是受人之托，给你去个消息。”
杨志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点点头。
“你父亲不算是个好人。”老太太看都不看杨志的表情和反应，边抽烟边说，“我们家老头也不是好人。物以类聚，他们能凑在一块儿不算是缘分。你爸快死的那两年，他为你做了不少事，我们家老头也有参与。”
看见杨志用疑惑的眼神看着自己，老太太一笑，“我们家老头姓什么叫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人过去了，什么都不剩，你说是不是？”
杨志想起杨曳云过世后的种种变化，跟着叹了一口气。
“我是依我们家老头的吩咐给你去的信。”老太太很快说到正题上来，“他坚信你能照着这些提示找到我这来，看来他没看错。”
杨志注意到，提到自己的丈夫，老太太的脸在烟雾中温润了一下，那是爱和亲情的颜色，他明白这种感觉。
“他说，要是你能找到我，就留你在这里住一段时间。”老太太弹了弹烟灰，“他们都说你有天分，我不知道真有还是假有。他们想做的事，我得竭尽全力办好。”
杨志听得有点糊涂，只好从头问起：“我……我不是很明白。”
老太太笑了，“杨曳云是条老狐狸，他知道把什么都交给你已经来不及了，索性什么都不给你。反正你十岁之前过的日子我们几个老家伙都知道，给你过几天苦日子你不会介意是不是？”
杨志想到杨曳云，表情有些黯淡，“差不多吧。”
老太太继续说道：“你知道当初杨曳云为什么要收养你吗？”
杨志想起自己十岁前和十岁后的境遇，茫然道：“不知道。”
“你有天分。”老太太把烟头按灭，看着石板路铺陈出来的一条线说，“杨曳云说你潜力无限，我们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后来过了几年才明白。”
杨志仔细搜索自己的记忆，没找到什么让人激动或者奇怪的回忆。
老太太笑了，“杨曳云偶尔也会找点奇怪的人来家里是不是？你也见过几个是不是？”
杨志点点头，虽然大部分时间基本上都是他和杨曳云单独相处，但毕竟跟在父亲身边还是见过不少陌生人。这些人各行各业的都有，只是没几个人知道他是杨曳云的养子。
“你身体和正常人不一样。”老太太看着杨志说，“杨曳云带你做过身体检查吧？检查结果是不是都没给过你看？”
杨志点点头，这老太太知道的事已经很多了，几乎可以肯定她必是父亲的某个故人。
“到底哪里不一样我也不知道。”老太太一句话把杨志的好奇心堵得死死的，“他们就是说应该让你学学国术，不过后来这事让杨曳云的病给耽误了。一直到你走为止，杨曳云也只是找过几个对人体潜能有研究的专家去看过你。”
杨志点点头，听老太太继续说下去。
“你知道，杨曳云这个人一辈子耍的都是阴谋诡计，结果到头来他自己最喜欢的孩子是你这个心眼都不太会拐弯的傻小子。”老太太看着杨志说，“你也该知道他的良苦用心吧？”
“我知道。”
尽管杨志这么说，老太太还是继续了这个话题：“杨曳云人脉广，家产大，这些你都知道。本来他是打算把什么都给你的，后来不给了，你恨不恨他？”
杨志苦笑了一下，“我爸说过，当你只能握紧五元钱的时候，不要去跟有五百万的人争斗。他知道没有什么人愿意把宝压在我身上，索性把我赶走。这些我都明白。”
“杨家的人也曾经说过，你走了就不要回来，对吧？”
“我已经不是杨家的人，对他们的事也不是很感兴趣。”杨志说，“我回来只是想看看，看看风雨之后的故人是什么样子。”
老太太无声地笑了一下，“我让你失望了吧？”她的落拓是个人都看得出来。
“没有。”杨志看着她的烟摊说，“能坐在这里这么坦然的人，都是我应该尊敬的。”
老太太点点头，“你和你爸一样，就会满嘴假惺惺地说这些没用的。小伙子，现在的女孩已经不怎么吃这套了。”
杨志不置可否地苦笑了一下。
老太太站起来，又抽出一根香烟，看向不远处的石板路，“你一个人来的？”
“是。”杨志也顺着老太太的目光看过去，没有什么人。
“有可爱的小朋友陪你来了。”老太太笑着把烟点上，“来的人还不止一个。”
杨志仔细看了半天，摇头，“我看不到。”
话还没说完，一辆熟悉的车开过来了。这辆车杨志见过，昨天晚上他就见过。
老太太瞄了杨志一眼，“知道自己傻了？傻小子……”
杨志苦笑着不知道说什么好，自己的水平果然是不行，尽管一路上已经很小心，还是被人跟得死死的。
苏科洛夫又像红场卫兵雕像一样站得笔直，在他身后是那个小眼睛的俄罗斯青年。
“我也不明白。”看着苏科洛夫和黄泉，杨志大声对老太太说，“俄罗斯人和我父亲有什么关系？他们为什么会知道我？”
老太太微微一笑，“你父亲以前是帮助一些第三世界阵营和俄罗斯之间交换情报的中介人，这样说你明白了？”
杨志恍然大悟。
苏科洛夫看着杨志，“现在美、德、法、日等国知道你身份的人还不算多，你还是跟我们走吧。”
杨志笑了笑，“我回的是A国，不是俄罗斯。”
苏科洛夫摇摇头，“我尊敬你的父亲，但我更爱我的国家。”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他要用强硬的方式带杨志走。
杨志看了看一直低垂眼皮的黄泉，心中颇感无力。以他的本事，想不被眼前这两个人抓住还真有点困难。
低头看了看地上七零八落的烟头，杨志深深吸了一口气。
“哎……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这么着急？”
站在杨志背后的老太太弹了弹烟灰，看着苏科洛夫和他身后的小眼睛青年，眼神像看两只白条鸡。
“那个俄国胖子，”老太太用手指着苏科洛夫问，“知道我是谁吧？我们以前见过。”
苏科洛夫表情依然硬邦邦，“不错，二十年前在红场我们见过。”
老太太笑了，“那你还有胆子来？你以为我宁愿舍了家业来这里隐居是怕了什么吗？杨家剩下的两个废物就算是有本事，他们能拿我怎么样？”
苏科洛夫缓缓摇了摇头，“我们所做的事是一样的。”
“你做的事，是为了朋友。”苏科洛夫说，“我做的事，是为了国家。你有你的承诺，我有我的承诺，我们做的事目的不同，理由是一样的。”
老太太眯着眼睛笑道：“俄国人跑到A国的地方谈爱国？你傻了吗？”
这句话说完的瞬间，她手中的半截香烟已经丢了出去。
杨志只觉得眼前一道青色的光一闪，穿着青色旗袍的老太太已经越过自己丢出去的烟头，一只手按在苏科洛夫的胸前。
苏科洛夫连反应的余地都没有，被老太太一按飞出去十几米远。
“废物也谈爱国？”
老太太把干瘦干瘦的手握成拳头，一拳砸在苏科洛夫开来的汽车前盖上。
仿佛被千斤重力压到的汽车在原地翻腾升空，在空中慢慢支离破碎，再稀里哗啦地落下。
远处的苏科洛夫终于没有摔倒，挣扎了几下站直了身子，愤怒地向前奔来，“你这是藐视我国政府……”话还没说完，一股力量又一次把他掀翻在地。
“政你妈府！”老太太回头一脚踹在要冲过来动手的黄泉胸口，俄国青年仿佛被她的脚吸住一般没有飞出去，“就你也配谈论我做事是为了什么？我告诉你，我今天留下杨家的小子不是为了朋友，是替我老公办事。你们这些废物懂个屁？全都给我滚！”
脚上加了一点力气，本来被紧紧黏住的黄泉也朝苏科洛夫的方向飞出去。
杨志看傻了。
在悉尼学跆拳道的时候他还觉得自己不错，后来遇见偷袭自己的俄罗斯青年才觉得自己很多方面不成熟。现在看见这个老太太出手，只是几下，已经让他看出了一辈子的距离。
他忽然觉得心中激动，原来父亲身上还有这么多他不知道的秘密等着他去发掘。
苏科洛夫也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