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没想过能在这种地方遇到这样的人。这个老太太他二十年前确实见过，那时她还是一个很有贵族气质的女人，陪着她老公在莫斯科旅游。现在这个张嘴就是脏话、谁的面子也不卖的老女人真的是她吗？
老女人向前一个踏步，仿佛把时间和空间都切除了一般瞬间站在苏科洛夫的面前。
“带着你们的破烂，滚！”
苏科洛夫看看身边比自己更惨的黄泉，黄泉似乎伤得已经站不起来了。他恶狠狠地看了老太太一眼，现在活命最重要！扶着黄泉，他头也不回地跑了。
老太太看着苏科洛夫逃跑，慢悠悠溜达回到还在石化状态的杨志身边，“我好像得搬家了，有兴趣跟我走吗？”
杨志木然地点点头。
江琪看了看身边的强尼，“你怎么想？”
强尼挠挠头，好像跟江琪在一起的时候他脑子总是不够用，“我觉得我们离得远一点就对了。”还是一身咖啡色的美女微微一笑，“你有信心用枪对付得了她吗？”
强尼摇头，“没有。”
“她叫庞珍妮。”江琪说，“原来是香港人，是一个传奇人物。”
强尼盯着江琪的脸看了半天，忽然说：“我觉得很奇怪。”
“奇怪什么？”江琪眨眨眼睛。
“为什么美国和俄罗斯的人都知道得比我多一些？”强尼带着一点不满地问，“为什么偏偏就是找知道得最少的我来调查？”
江琪翩翩一笑，“因为他们知道你也深藏不露呀。”
强尼看着江琪妩媚的笑容，心中一动。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折腾，杨志和其实没有什么东西要搬的庞珍妮从一个村子到了另一个村子。这里的景色和建筑之相像，让杨志差点错以为两个多小时里他们一直都是在绕圈子。只有那路边的一些摆设才能让杨志确认，他们到的是一个新的地方。
穿着老式旗袍抽着烟的老女人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怡然地看着杨志，“说吧，有什么我能解答的疑问我都会告诉你。”
杨志低头踌躇半天，终于决定从头问起：“包裹是你寄给我的？”
“是。”庞珍妮脸上始终带着笑容，实在是跟刚才把俄罗斯人打得屁滚尿流的愤怒样有着天地之差，“我几乎是和你两个叔叔同时查到你的行踪，我速度还是慢了点。”
杨志想起两个死去的室友，心中又是一阵难过。
“你给我拳谱只是为了知道我是否有这个天分？”杨志整理了一下思绪，问道，“我有点不明白，为什么不直接联系我？”
庞珍妮笑着理了理头发，“你答应过杨曳云什么来着？答应过杨家两个废物叔叔什么来着？你觉得我一个电话就能让你怎么样吗？一切还不是靠你自己？你自己不想回来，我们劝你又有什么办法？”
杨志默然。
“杨曳云嘴上说是希望你过安稳日子，希望你能离开这个家庭不受影响，心里不知道多希望你能回来把他的东西都拿回去。”庞珍妮看着表情黯然的杨志说，“他给你改名一个‘志’字，不就是希望你能心中有志吗？”
“我知道……”杨志欲言又止，想起自己在悉尼恋爱打工的一年多，也不知道怎么解释。
老女人惨然一笑，“不管怎么说，回来就好，你也看见了，现在的我也不能帮你什么，只能守着个地方等你回来。”
杨志想起自己找到她时所见的那幅景象，心中生出一股酸楚。“我、我对不起你们……”
庞珍妮站起来，轻轻拍了拍杨志的肩膀，“傻小子，想那么多干什么？该过去的都过去了，该来的还没来。我现在总要把保命的本事交给你，以后的路还是得你自己走。”
杨志点点头，又问了庞珍妮一句。
“你跟我父亲熟吗？”
庞珍妮笑了，“你说呢？我老公，你父亲还有我，我们年轻的时候一起在唱片店里偷唱片，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那你现在……”
庞珍妮摇摇头，“你那两个宝贝叔叔占了你父亲的财产之后就开始对我们家动手。一年前我老公过世，杨曳云心里未了的事就交给我了。还好，总算是找到你了。”
“我……”
庞珍妮伸手止住想说什么的杨志，“你别忘了一件事，你现在手上连五元钱都没有，你那两个有五千万的叔叔不是你能斗得了的。你现在身份太敏感，杨曳云生前好像把什么东西放在你那了，现在几个国家的人估计都在找你。你自己应该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吧？”
杨志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就好。”庞珍妮松了一口气，“就算你知道我也不想问。”
老女人丢掉烟头，站起来，“我还是想办法先把保命的本事教给你吧。你放心，这附近的几个村子都是我老公生前搞生态保护弄出来的，构造格局都一样，他们没那么快找到咱们。”
几天的时间很快过去，杨志慢慢习惯了这种和西式生活完全相反的生活方式。在所有国家都向往着朝纯西式生活进化的时代里，住在天然的古村落里，杨志反倒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好像自己很多年前就曾经在这样的环境里待过一样，那种感觉时远时近围绕着他。仿佛梦里的那座孤峰，也仿佛曾经有过种种呼唤。
简单的饮食之外，就是接近于残酷的训练。
“你的天分很好。”永远穿旗袍抽过滤嘴抽香烟的庞珍妮对杨志说，“潜力也好。就是有一点不好，你受常识影响太严重。”
正在尝试用手指在空中戳穿一张纸上画的一个圆心的杨志满头大汗地回头，“常识影响？”
“人的天分是与生俱来的。”庞珍妮看着杨志说，“天分低的人用常识弥补自己的不足，天分高的人懂得的常识多了很容易抹杀天分。你懂吗？”
杨志第七十九次把那张纸抛起来，伸手去点那个红心。
“不懂。”
庞珍妮伸手去抢那张纸，纸在她碰到的一瞬间裂开了，裂成无数的碎片。
“常识就是说你遇到什么事应该怎么办。”
老女人伸手把这些碎片一一抄在手中。
“有天分的人会自己开辟新的解决途径，没有天分的人只能照做。”
杨志看着纸的碎屑，似乎若有所思。
“照着做不会做错，总能做个八九不离十。但照着做永远做不到十分效果。”
庞珍妮看着杨志，一字一句地说：“你现在连初级的初级都不算，我需要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放弃常识，学会用感觉掌握自己的力量。”
第一个星期过去的时候，杨志慢慢学会了更精细地操纵自己身体里的力量。
用庞珍妮的话说就是，所有武道的共同基础都在于力的释放。在快准狠这些学问之前，最应该掌握的就是对自身力量的控制。杨志之前的天分也正是体现在这里，他不通过训练就能把身体里的很多力量集中在一个点爆发出去。单这一点，已经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境界。
杨志明白了自己的优势之后，终于放弃对各种技巧的追求。力量达到一定程度之后，技巧造成的差距也就随之消失不见。
庞珍妮的意见是，杨志现在提升力量的速度要高于技巧，不如把所有重点都放在对于力量的掌控上。
理论上没有经过任何灌输的杨志开始接受各种难题的挑战，庞珍妮一点理论知识都不给他，让杨志如同没有科学理论基础的爱迪生发明电灯一样不断用各种方法尝试。
在这期间，杨志想起了自己以前读过的那个《一道物理题的故事》（见作品相关），如果一道物理题能有无数种解法，那么力量的运用上必然也是如此。
“A国人把身体里的力量叫做气。”庞珍妮看着杨志日渐精确的动作和力度，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这是最接近标准答案的说法。力量可缩可放，可大可小，看似无形却又有形。A国国术的精华，就是运气和行气。”
换做以前，杨志肯定不信这一套，自从看见庞珍妮一人打倒两个俄罗斯人、砸烂一台车之后，“常识”这个东西对他来说算是彻底颠覆了。
眼见为实，与这个比起来，常识算什么？
大卫·科波菲尔的魔术没人相信是因为大家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偏偏杨志自己有一点本事能接触到庞珍妮那惊世骇俗本领的边缘。按照正常人的概念，他也应该算是一个高手，只是这个所谓高手的级别跟眼前这位老太太比起来实在太差了。
这样的实力对比容易让杨志想起以前一句形容体育比赛差距的话来，叫“幼儿园对大学生”，不过现在这种情况在杨志看来好像是幼儿园的超人对书呆子大学生。
进展并非那么顺利，从小到大严苛的学习生活让杨志有了太多的“常识”，在身体的强度达到一定程度之后，杨志的力量提升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这一段时间里，杨志除了向庞珍妮学习之外，就是跟她聊天。
庞珍妮好像永远在抽烟，有一次杨志看不过去，想劝两句，被老太太一顿好打。打完之后庞珍妮还冷嘲热讽：“要不是瞧你脸蛋长得像小姑娘似的，我就再打狠点儿。记住，以后不管在什么地方，总要学会一件事——只要别人的爱好没给你造成伤害，别轻易否定它。”
被打得除了脸哪儿都肿了的杨志连声说“受教”。
杨志跟着卖香烟的老太太消失之后，强尼过得就比较艰苦了。
首先，这个叫江琪的美女好像赖在他身边一样，时不时神出鬼没一把。就算明明知道自己如果拼命有可能打得赢她，但面对那张笑脸强尼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打打不得——打得也打不过，骂骂不得——人家懂的语言未必比自己少。让德普给自己找上司撑腰更是没办法，大家说起美国和英国的顺序都是美打头英在后。
偏偏这个自称柒柒的小“妖精”——强尼自然知道妖精是什么意思——自从这个“妖精”出现在身边之后，自己每一次交换情报的时候都落了下风。照这样下去，强尼很害怕自己说不定哪一天把国家级的秘密都说出来了。
江琪很懂得审时度势，总是在强尼最需要找个人交流的时候出现，而且每一次都带来让强尼感兴趣的消息。强尼甚至开始怀疑这个女人是自己上司派来整自己的。
杨志失踪的第五天，强尼有点沉不住气了，他问江琪：“他们会不会已经离开了A国？”
江琪照例风情万种地笑，看得强尼神魂颠倒，“你以为他们都像你一样喜欢出国？”
强尼鼓了鼓嘴，没说出话来。
江琪托着下巴幽幽看向远方，在她和强尼的眼前，延展出来的是一片无边的美丽景色。
“他们是这片土地生养出来的人，当然还是热爱这片土地。”
江琪这句话说得深情无比，强尼在心里嘀咕了几句：“你也是出生在这块土地上的人，却为什么要移民美国？”
好像听见强尼心里的嘀咕一样，江琪扭头看了他一眼，叹了一口气：“你不会明白的。”她不看强尼，只是向远方望去，此时正值暮色，整个天地都在一片朦胧的色彩里，仿佛美人微含眼中的泪水一般，遮天蔽地。
“想什么呢？”
庞珍妮照例手持一支香烟，从小木楼梯走到屋顶。杨志正在这里双手抱膝宛如一个文艺青年一样眺望远方。
闻到熟悉的烟味，杨志知道是老太太过来了。他也不回头，只是淡淡地说：“想朋友。”
“人生在世，有朋友是好事。”庞珍妮走到杨志身后，和他一起看向远方，“你的朋友现在在哪里？”
杨志想了想道：“有的死了，有的在忙自己的生活。”
老太太笑起来，“君子之交？”
杨志摇头，“算不上。”他目光依然在远方，那个方向就是极南，越过漫长的地平线，越过海洋和山脉，在南半球的岛国上有曾经把他当成朋友的两个人。他已经很久没有给这两人打过电话了，不知道他们怎么样。
杨志这种小男生的表情在老太太眼里当然藏不住什么，庞珍妮在杨志身边轻轻吐了一口烟，“怎么？有小女朋友在那边？”
杨志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哪有那么好运气……”
“别装了。”庞珍妮一点不客气地戳穿杨志的谎话，“是你自己没心思吧？”
杨志默然，这种事他没法解释。他确实怎样都不能对陈虹产生如当初翁勤勤给他的那种感觉。感情这种事，勉强不来，勉强也没幸福。
两人沉默了一会，庞珍妮拍拍杨志，“你这股老实劲儿一点也不像老杨。小伙子别想太多，多学点保命的本事吧。”
杨志敛起心神，起身，躬身受教。
庞珍妮慢慢从屋顶走回到石头房子里去，喃喃道：“武道，知道为什么人都喜欢把武和道联系起来说吗？”
杨志跟在老太太身后，也慢慢走下来。他在后面恭敬地道：“不知道。”
“任何事物发展到极致，都有个尽头。”庞珍妮说，“当然这个尽头是我们现在所能看见的尽头。文有文道，茶有茶道，武也有武道。”
杨志跟在后面仔细听着。
“道本身就是个玄而又玄的东西。中国人喜欢把什么都夸大了说，这一点你也知道。所有技艺当中，最能接近‘道’这个境界称呼的可能只有武道了。”
庞珍妮带着杨志走在暮色里的石头路上，在他们面前不仅有无尽开阔的路，郁郁葱葱的林，还有丛生的草，满地走的鸡鸭，甚至还有一两声虫鸣。
“万物皆有道。”庞珍妮看着杨志说，“这话谁都会说，难在一个‘悟’字上。从今天开始，你不用做那些训练了，就在这个村子里给我四处转，我看你能悟出点什么。”
杨志愣了一下，“啊？”
庞珍妮把手上的烟头弹飞，“你自己还没发现吗？现在为止你的力量已经到极限了，如果不能突破潜力的瓶颈，这个阶段有可能维持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道杨曳云以前教过你什么东西，总觉得你心境算是不错的，就是在国外待了太多日子，脑子有点死。多在这里转转，有什么心得想法了随时来找我。”
杨志倒也听话，这也是最近几天被打的……他开始像个傻子一样在村子里四处乱转，看小鸡啄米，看风中的落叶，看小草慢慢长高。这些东西他都曾在澳洲见过，只不过那时他是在门外，现在忽然有一个老太太给他一脚踹开了门，他立刻觉得自己能在这个世界里看见另外的一些东西了。
但他知道，仅仅这样是远远不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