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妈妈!!”
望着那个渐渐隐没在漫天烟尘中的身影,他一边用力奔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喊着。
刚满六岁的男孩,看上去比同龄的孩子要孱弱许多,细瘦的身体,没有血色的皮肤苍白得好似可以透过阳光。他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大口喘息着,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然而妈妈的背影却越来越远。
多恨自己不能再快一点,只要再快那么一点点就好,可两条腿已经开始不听使唤地打颤。终于,突出地面的一块石头绊倒了他。
男孩整个身子飞扑着向前重重摔在地上,膝盖与手肘擦过粗粝的沙土地,留下一道道血迹淋淋的伤口。
“妈妈!!!”
顾不上疼痛,他撑起身子,冲着妈妈消失的方向嚎啕大哭。
只是他的哭声,混杂在周遭一片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显得那么微薄。
几分钟前的那场地震,地动山摇。细密的裂痕像是不会发光的闪电,飞快得蜿蜒向上,伴随着哔哩哔哩的声响,眼瞅着就爬满墙面。房屋仿佛被随意推倒的积木,顷刻间土崩瓦解,变成一堆堆瓦砾。
若不是刹那间的心有神会,在震动刚刚袭来的瞬间,妈妈便抄手抱起自己冲出了院子,男孩或许同村子里那些赶不及离开的人一样,被深埋在倾颓的砖瓦之中了。
可是妈妈去哪儿了?她为什么要扔下自己?难道连妈妈也不要他了么?!
男孩哭喊着,无数的尘沙涌进他的嘴里。然而耳朵里灌满了人们哭天抢地的嘶喊与惊呼,让他根本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妈妈……妈妈…………”
他嘴里无意识地嗫嚅着,茫然地张望四顾,平日里熟悉的家没有了;不远处的一片废墟,有人被压在坍塌的砖墙下,殷红的血缓缓流淌,混着腾起的灰土转眼变成一滩肮脏的暗红血斑。
男孩瑟缩成一团,死死抱着屈起的双膝。
他忽然觉得心脏一阵剧痛,就仿佛眼前袒露着横七竖八狰狞伤口的大地,被从地心深处爬出的庞然巨怪狠狠撕裂了一般。
这疼痛一波强过一波,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心脏之中好像有人操起一把尖利的钢锥,使劲地向外钻,有什么东西马上就要破壁而出,占据男孩的整个身体……
“大半夜的不睡觉,鬼吼鬼叫的你是要作妖么!”只听一声厉喝打破了黑夜的宁静。
疼得无以复加的男孩,被一只手拉住了臂膀,一股脑地从被窝里提溜了起来。那手心传来的温热,让前一刻还如坠冰窟的自己瞬时得到了救赎,钻心的刺痛也一下子消失无影。
呵,又是这个噩梦。
男孩渐渐清醒,抚着胸口。上一秒马上要被撕裂的心脏,呼吸间回复了正常的心跳,他这才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感觉又活了过来。
“堂堂大小伙子,半夜里哭哭啼啼,哪有半点男子气概!你妈要是知道当初救了你这么个没用的家伙,指不定得后悔死!”来人甩脱了男孩的胳膊,没好气的骂道。
“外婆,对不起……”男孩抬手摸了一把脸,不知道什么时候竟泪湿了一片。
“别叫我外婆!这话我再说最后一遍,我们花家一门皆女子,自古不认男子为后。阿若既说你姓迟,自然也是明白的,你与我花氏一族可没有半点干系。”被男孩叫做外婆的花念奴冷冷撂下一句,转头便走。
听到门响的那一刻,迟飞松开紧紧拽住的被单,伸手擦干眼泪。他抬头盯着床对过的一团暗影,一动不动,任凭被冷汗浸透的T恤冰凉地粘在背上。
不知过了多久,斑驳的月光移过去,慢慢露出矮柜,照见对床摆着的一个相框。看上去有些年头了,照片上的女子微微笑着,生的极美,她温柔地搂住怀里的男孩。
男孩苍白瘦弱,与母亲头抵着头,枯草似的刘海下,只一双像极了女子的眼睛,莹莹闪光。
默视了许久,迟飞终是低下头,深深埋进膝上的被子中,喃喃道:“妈妈,我究竟该怎么做呢……”
距离那场惊天浩劫,已经过去快十一年了。迟飞无数次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
曾经那个摔倒在沙土地上,浑身满是伤口的无助男孩,如今长成了少年。虽然个头蹿高了许多,可依旧羸弱,一阵风就能刮倒似的。头发一如从前焦枯如草,没有血色的皮肤薄而透明,仿佛有什么盘桓在身体里,默默吞噬着他的生命力一般。
迟飞自小没有爸爸。
打记事起,他的身边就只有妈妈和外婆,是其他孩子嘴里没爹的野种。每每在外面受了欺侮,回家哭闹着要爸爸的时候,妈妈总是抚着迟飞的头,用无比坚定的口吻说:“飞飞当然有爸爸!你爸爸是个英雄!为了我们为了这世间的人,他去了很远的地方,正在做一件特别了不起的事……”
然而面对外婆的盘问,妈妈却常常缄口不言。
“阿若,你老实对妈说,飞飞的爸爸到底是什么人?一个普通人又能干什么了不得的惊天大事?我倒是要瞧瞧你这么死心塌地究竟是图的什么!”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迟飞外婆的语气却不容置喙。
“……”
“哼,你不说也罢。其实管他姓迟还是姓‘快’都无所谓,谁让生下来的是个小子,无论如何都姓不得花。趁你青春正好,下次好好生个闺女出来,传了咱们花家的血脉也就是了。”
“这辈子除了飞飞他爸,我是不会再给谁生孩子的!”妈妈花若口气淡淡的,却有着无可更改的决绝。
“你,你这是大逆不孝啊!若是他就此一去不回,难不成我们巫姑花氏一族传承了数千年的血脉,便要就此断送在你的手里吗?!”
“……”
类似的对话,在迟飞六岁前的短暂记忆里常常发生。
如今回想起来,妈妈的话更像是对自小没有父亲的六岁幼童的一种安慰。
英雄……迟飞自嘲的一笑。
早慧的他知道外婆对自己有心结,甚至无视他的存在。
妈妈离开的那天,在撕心裂肺的痛哭过后,迟飞便努力克制着不在外婆跟前掉泪。因为他知道,这无法博取关怀与怜爱,反而会遭受嘲讽和奚落。
迟飞早早就明白了“凡事靠自己”的道理,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不要妄想假手他人。
这是外婆教会他的,更是现实教会他的。
得益于此,迟飞比许多同龄的孩子更早地培养出了独立思考与善于自省的习惯。
十一年来,如今晚这般情景早已成为了日常。地震那天的场景在噩梦中成千上万遍重复上演,每个画面都如同电影中的慢动作,在夜半惊醒后的脑海中纤毫毕现。
尽管每次噩梦都伴随着心脏被锥刺、被撕扯的难忍巨痛,然而当日的点点滴滴也成千上万遍的复刻,越来越多细碎枝节得以聚拢,让他许久前就觉察出不对劲。
就着月光,迟飞再一次细细回想着过往,打他记事起似乎就一直在跟着妈妈搬家,直到五岁那年在岷江边的一个村子住了下来。
妈妈为什么要不停的搬家呢?是在逃避什么么?又或者是在寻找什么呢?为什么外婆对此竟毫无怨言呢?
这些问题一直盘桓在迟飞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五岁那年的年底……这个时间点会是巧合么?为什么今天没有来由得让他很是在意。
努力把这个疑惑暂时搁置一旁,地震发生那一刻的画面又一帧一帧在眼前慢放着。
妈妈抄手抱起自己的瞬间……
等等,不对!
刹那间如有重锤砸上脑壳,画面被迟飞定格在了妈妈的脸上……那一刻她竟是没有丝毫的惊慌!
当时自己午睡刚醒神智未清,竟然不知不觉把如此重要的细节扔在记忆的故纸堆中整整十一年。
之后的事情,他记得很清楚,妈妈跑出院子把自己交到外婆手里,便再没有任何迟疑,转身就冲入了那弥天盖地的沙尘之中……好似那里面有什么在召唤她,指引着她该去向何方……
啊!原本这些纷乱的画面与疑虑都是若隐若现的,直到今天外婆的一句话,像钢针般一下子戳破了长久蒙在梦境上的那层窗户纸。
“当初我应承阿若照顾你……”
是了,是了……妈妈之所以没有丝毫犹豫,一定早就与外婆商量好了。
这原本是花念奴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只是在迟飞记起妈妈脸上表情的霎那,穿起了本来零散的一串线索。
那个时间……那个地点……那场地震……
难道这一切妈妈竟是早有预料安排?!所以她才镇定自若,全无其他人一般的惊慌失措,就好像……就好像早已知道这个时刻会到来,而她也早已做好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