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他一跳,可也让迟飞一阵兴奋。他用力攥了攥拳头,只觉得十一年来缠绕着自己的那团迷雾,被轻轻地掀开了一角。
外婆一定是知道原委的,他恨不得立刻就跳下床去找她问个清楚。可转头看了眼窗外,月正中天,迟飞顿了顿,打消了念头。
“还是等天亮再说吧……”想着外婆平日里的态度,他最终倒头躺回了床上,可如何还睡得着。
妈妈还在时,迟飞也是爱问十万个为什么的小孩。孩子眼里看到的一切都是新奇的,印象里妈妈总是那么耐心,尽其所能的回答着他或幼稚或天马行空,或随口问出的种种问题。
从妈妈那儿,他第一次知道了“巫”,知道了妈妈和外婆是“巫”中一支——巫姑一族。
“巫”诞生在这世界上已经数千年了,他们生来便负有使命,是九天之上的神国与世间的传谕者。
“飞飞,你看‘巫’这个字,上面一横代表天,下面一横代表地,天地间用一竖连接了起来,而一左一右的两个人呢,代表的就是巫。几千年前古人造字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巫是可以沟通天地的人啦。”花若一边用手指在虚空中比划着,一边柔声细语地解释道。
“沟通天地呀……那巫一定很厉害吧!会不会也跟哈利波特一样会魔法呢?”小迟飞听得心驰神往。
花若闻言笑了,宠溺地揉着儿子的头:“呵呵,巫可不会魔法,不过他们天生都有神技,是各自血脉里带来的。”
“妈妈也有神技么?妈妈,你的神技是什么呀,快表演给我看看!”
“妈妈的神技呀……”花若故作神秘,一边慢慢伏低了身子,“妈妈会变成大老虎,飞飞你怕不怕呀~啊呜~啊呜~~”
迟飞还清楚记得自己那时是多么开心,与妈妈笑着闹着拥作一团。
“等我长大了,也能像妈妈一样拥有神技么?”闹累了的迟飞倒在妈妈的臂弯里,神往地问道。
花若当下一时静默,隔了半晌,像在思索,又像在安慰,“嗯,说不定有一天,飞飞也会拥有……”
“快别想了!与其许下些不切实际的空头支票,不如早早让他明白现实,自立自强不心存妄想的好!”不待花若把话说完,房门就被外婆猛的推开了。
想到这里,迟飞深深叹了口气。
身为男子的自己,连继承巫姑一族血脉的资格都没有,更遑论拥有神技了。
“巫”自数千年前降世,原本的使命是沟通天地,下传神谕,上达天听。众巫族各有神技傍身,方便世间行走。
时间久了,九天清气愈加轻扬,后土浊气愈加沉厚,天地便离得越来越远。神国于是委任了十支巫族职属,赋予神技,命其各司其职,协理世间诸事。
巫彭掌医道、巫咸掌炼器、巫礼掌祭祀、巫抵掌兵事、巫真掌审判、巫谢掌鬼事、巫朌掌制巧、巫罗掌御兽、巫即掌通传、巫姑掌侦讯。
数千年来,巫族在这世间的传承早已散失不可查。听妈妈和外婆偶尔透露的只言片语,起初的十巫如今只余下四脉:巫谢、巫朌、巫即与巫姑。
与其他三族不同,巫姑自古只传女子,因此人丁难旺,每代大巫,往往只得一个女儿便到头了。这也是花念奴为何不认迟飞为花家人的道理所在了。
知道了缘由,自己尽管难以接受,可也能理解外婆的焦急与气恼。妈妈一旦不再生养后继之人,便意味着数千年传承的巫姑一族要自此断绝了。
“哎……”迟飞闭上眼,捏起两根手指使劲地揉了揉眼睛。
自己只是个没办法继承巫姑血脉的平凡人,而且打小体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自从妈妈离开,更添了噩梦心痛的毛病。想来那驰骋天地,神行无羁的巫族荣耀,注定是痴心妄念了。
回忆如潮,思绪纷乱。
妈妈跟他说过许多,可迟飞清楚在花若心里有条杠,能说的知无不言,不想自己知道的却总是很快便岔开了话题,一如爸爸和为什么搬家。
迟飞不止一次想,当时一定是嫌他太小,妈妈才选择回避。可如今他长大了,能替她分忧了,却再也没有机会了,心里再多的疑惑,也无人能问了。
面对外婆,自己始终没办法畅所欲言。
花念奴的心思,这十几年迟飞看的明白,她守着妈妈交托的使命,等着自己尽早独立。
十八岁就是外婆设定的时间终点,此后身为普通人的他便要过自己的人生了。所以迟飞拼命学习,打工赚钱,不敢有片刻放松,也只有在这样被痛醒的夜里,他才偶尔放任天马行空。
有人说,怀抱痴心妄想并坚信终有一天必能实现,是少年人才配拥有的特权。
“呵,巫行世间呀……”即使过去了这么久,每每回想起妈妈当年曾描绘过的那方十巫穿行天地的图景,迟飞仍禁不住心动神摇。
他不是没梦想过,或许有一日,身体里的巫姑血脉冲破了千年禁制,自己成为开天辟地以来巫姑一脉的男子第一人,扛起家族神职,代天巡守,那该是何等的风光与荣耀。
然而痴念终究只是痴念,愈演愈烈的心痛让他不得不正视现实的残酷。
原本还只是偶然发作,伴着午夜噩梦,来的快去的也快,随着年岁渐长,发病的频次却越来越密。从先前差不多一月一次,发展到间隔两周、一周,再到隔三差五,最近竟已是到了不管做不做梦,都会夜夜发作的地步了。
疼痛的程度也是日渐剧烈,就如今日那锥刺撕扯的苦痛,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永远无法体会那一刻的生不如死。
他不是没有偷偷检查过,拿着做家教攒下的钱,专程跑去了市里的大医院。除了核磁共振实在太贵,心电图、X光、B超一应检查,他都做了个遍,然而光血就抽了八管,竟然半点毛病也没查出来。
然而,迟飞终究悄悄松了口气,却也百思不得其解。
没有生病,却孱弱无匹,难道真像外婆说的自己是胎里根子弱的缘故么……
想不明白,那就暂时抛在一边,时间总会告诉你答案。这是自小独立的他,诸般大事小事过后摸索出并一以贯之的处事准则。
如果真的时日无多,再怎么纠结都没用。且将这夜夜的锥心之痛,视作上天降下的一次磨炼,或许就不那么难以承受了吧。
与其浪费时间沉湎于痛苦,不如尽力做自己能做的事才是正途。
就像过去的这一夜,尽管再一次经历噩梦与心痛,可那段灵光乍现的记忆碎片不也给了自己报偿么,迟飞愈加坚定他的判断。
妈妈一定还好好地活在这世界上,只是这十几年不知去了哪里。而自己要做的,就是找到她!
窗外的黑暗终于渐渐消散,泛起了鱼肚般的薄光。
东方既白,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