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最后还是安静地离开了。他拉着我的手,行李打包装上了车。
我们就这么离开。和一段过去告别,再奔向一个未来。
一个穿着石青衣裳的小小身影跑了进来,我一怔,惊喜地喊:“玄烨!”
身体站不稳,喜月也愣了,扶着我的手一滑,我软软地跪弯了身,张开手臂,“玄烨!”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看清了我的方向,几步跑了过来,冲进我的怀里,张开手紧紧地把我抱住了。
我几乎怀疑自己这是在梦中!抱着朝思暮想的儿子,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面部表情都不由自己控制,又哭又笑,抱紧了他一阵揉搓,却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来了,啊?事先也不通个信儿,我,我好到外头去迎你。你,你过得好不好?好不好?”我松开他,贪婪地注视,急切地摸索着他,“瘦了吗?今天风凉,穿这么少不冷吗?你怎么过来的?带了几个人?路上太平吗?你……”
眼前被泪水模糊,我赶紧伸手擦一把,生怕因此而少看了他一秒。
他的眼圈儿红红的,两行泪流下来,又扑过来搂住我的脖子,唤:“额娘,我好想你。”
我呜咽着抱住他,“额娘也想你……天天晚上做梦都梦见你。你吃得好吗?服侍的人细心不细心?衣裳合不合身?你快活不快活?是不是在念书,有没有什么为难的事情……”
“额娘,额娘……”
“玄烨!”
小澄儿这才反应过来,“啊”地叫着就扑过来。我张开一只手也抱住她,三个人揉成了一团儿。
我和玄烨头靠着头,我用脸庞去蹭他的脸。他的嘴唇软软地在我脸上重重地亲了好几下。彼此的面庞都是湿湿的,泪水沾混在一起,分不清是我的,或是他的。
一只手轻轻搭在我肩膀上,板寸过来了,一手扶着我的肩膀,一手扶着玄烨,“不要哭,好不容易见到面,该高兴才是啊。”
我冲他说:“不用你管。”
玄烨抬手给我擦擦泪,又抹抹自己的脸,低声说:“太皇太后也来了。”
我一怔,“是吗?”
他回头一指,我慢慢地站起身来。
院门口的确还站着一个人,只是刚才我激动的眼里只有玄烨,一点儿也没有看到她。
她也没有出声,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我们。她打扮得像普通人家的贵夫人一样,甚至没有那么华贵。衣裳很朴素,发髻上也没有戴什么首饰。
这是隔了这么久之后,我们第一次再见。
孝庄太皇太后……
她的样子和以前也不同了……我想起第一次去慈宁宫见她的时候,她那宛如三十来岁的白皙和美貌,那种高贵和不显山不露水的威严。
现在的她却像是更加沉稳内敛了,眼光深沉却柔和……玄烨跑回去拉着她一只手,扶她走过来。他们站在一起,就是一对相互依扶的祖孙。
我向她屈下膝,行了个礼。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来。
有很多时候,想法太多,反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走过来,拉着我的手,先开了口,“身体好些了?”
我点点头,“嗯,好多了。谢谢您一直记挂着。”
她淡淡地一笑,“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她目光转开,板寸撩起前襟,缓缓地跪了下去,低声说:“不孝儿子见过母亲。”
她点一点头说:“起来吧。”然后对我说,“我们进屋去说话吧。你这身体还虚,在外面当心受了风。”
小澄儿站在一边,吮着手指看着太后。她和太后的感情没有那么深,看她的时候有种陌生的距离感。
喜月过来扶着我,玄烨扶着她的手,上了台阶,进了屋。
喜月麻利地去端了茶过来,我捧过来递给她。
“看你脸色还是不太好,”她把茶放下,拉着我的手,“还这么瘦。”
我微笑,“病去如抽丝,会好的。这些天已经可以自己下地了,吃东西也不必人再喂。大概再过一个月,就全好了。”
她点点头。我的目光在玄烨身上流连,他也用一双亮晶晶的带水汽的眼睛瞅着我。
“玄烨还听话吗?一定很让您操心吧……”我对着她说话,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我的儿子。他的脸盘也没有以前那么圆了。上次没有仔细看他就又睡了过去。他现在的样子当然与三岁的时候不一样。那会儿的脸是圆嘟嘟的肉乎乎的,现在却显出了轮廓,眉毛浓了,眼睛清了,一定也念了书,那种神态气韵,那种眉眼顾盼,都很不一样。
他是个大孩子了。可是,也还是个孩子。
他晚上睡觉的时候怕不怕黑?会不会做噩梦?是不是还像我以前嘱咐的那样,坚持喝牛奶和锻炼身体?太后对他和气温柔耐心吗?身边服侍他的人尽心尽力吗?
他……他一个人好吗?我真的……
孝庄太后说:“你们娘儿俩都弄得跟花猫脸似的,去擦擦吧。”
我心中一喜,站了起来,“是。”
这是给我们机会单独在一起,可以说点儿贴心话了。
我伸出手,玄烨跳过来挽着我的手。小澄儿拉着我另一只手。我向喜月注目示意了一下,又回头看了一眼板寸,然后拉着玄烨进了里屋。
我们母子说私房话,外面那对母子,也有不少的话要说吧?
他们会说什么?
我不知道,我想,应该会比我和玄烨的对话要复杂……
玄烨有模有样地扶着我在床边坐下,头靠着我,小澄儿挤过来,挨着我又紧紧贴着她哥哥,一双大眼睛像葡萄似的转啊转的,说:“哥哥,我想你了。”
玄烨抱一抱她,说:“我也想你了。”
小澄儿拉着他手,“那,哥哥,你就别走了好不?咱们一家人在一块儿。阿玛、额娘,你和我们在一起。”
他的眼圈儿立刻红了,鼻尖也发红,嘴唇抖啊抖的,在澄儿期盼的目光下,却怎么也说不出一个“好”字来。
“哥哥,好不好嘛!”小澄儿拉着他的手这样撒娇。
她经常这样,想晚睡会儿、想晚起会儿、想多玩一会儿、想多吃糖的时候,总是这样跟人撒着娇,说:“好不好嘛。”
以前那些请求,她大多数都可以达到目的。但是,玄烨却已经和她不一样了。
这个孩子在一重重的磨难和变故里,在与父母分离的时光里,在太后身边,在那座复杂的紫禁城里,已经被打磨改变成了一个充满智慧的、早熟的、会独立思考并且懂得世事道理的少年皇帝。
小澄儿得不到回答,困惑地拉着他的手,有些委屈地嘟起了嘴。玄烨咬住了唇,看看我,又看看澄儿。
我的胸口闷得难过,气喘不顺。他的眼光,澄儿的眼光,像是两把小刀子一起扎进我心口最脆弱最柔软的地方,疼得我肝肠寸断,真恨不得能张开手,像他们还小的时候那样,把他们全护在手臂下面,不让他们受一点儿委屈和风浪……
“澄儿,不要闹。哥哥不是不想答应你,可是他有不能答应的理由啊……”
我把他们两个一起抱住,低声说:“哥哥有哥哥要做的事……因为你们阿玛不能做了,所以哥哥要挑起这副担子……而且,哥哥留在宫里,和皇奶奶在一起。皇奶奶也有年纪了,哥哥得照顾她啊。”
玄烨在这时露出了六岁孩子应该有的稚气,他拉着我的衣襟,把头深深地靠进我怀里,声音很小,有点儿抖,“额娘,我真的,很想和你在一起。”
我心被紧紧地揪起。
我的孩子,我又怎么舍得你?
在这个时候,我也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我爱他,我舍不得他,我愿意用我的生命来换取他的安全和幸福。
可是,我们如今,已经被远远地隔在了一条河的两端。
这条河,叫权力。也可以说,叫现实。
他靠了一会儿,却反过来安慰我,“额娘身体能好起来就好了。我在宫里的时候,也天天去小佛堂里为额娘念一段经。只要你身体平安康复,就是我见不到你,也觉得安心和欢喜的。”
我觉得一团气噎住喉咙,紧紧搂着他。
他越是这么早熟懂事,我的心疼得越是厉害。
我问他:“你和皇奶奶相处得还好吗?”
他点点头,“皇奶奶对我很好的。”
我抱抱他,“来,咱们坐近点儿,好好说会儿话。”
他接过我递过的手帕,把脸擦干净,还很有长兄风范的把小澄儿的脸也给顺手擦了,两个人一边一个靠着我,小澄儿把鞋子脱了,在我们两个人身上爬过来爬过去。
我絮絮叨叨地问了好多问题:吃得好不好,穿得怎么样,乳母是不是还跟着他,身边服侍的人尽心不尽心,有没有碰见什么为难的事,朝里有没有人对他不好,等等。
他都拣好听的说,听他这么一描述,好像那里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而是一座人人都充满真善美的天堂花园。
这孩子,太懂事了。
我小声和他讲话,小澄儿在一边儿把我的头发捞过去编小辫儿,还不忘时不时地抓抓她哥哥的衣襟,看样子是怕他趁自己不注意就跑了似的。
“额娘虽然不能在宫里时时地看着你,但是额娘不会去离你太远的地方。这里虽然不能常住,但是我们不会离开京城很远,你的消息,我时时都会留心。一年之中,也总能找着机会和你见面。”
他只是点头,紧紧拉着我的手。
“你要走的是一条很难的路,但是你也要知道,你能做的事很多,可以左右许多人的生死。所以,每做一个决定都要慎重。要多学,多看,多问……”我其实不想说这些的,我很想紧紧抱着他,告诉他我有多舍不得他。我想把他就这么偷走,不再还给太后,很想就这么……
可是,这个孩子,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已经长大了。
他有责任感,他已经有了事业心。他已经决定了自己未来要走的路,认清了方向,并为之努力。
这一点,他不像我,也不像他那个没本事的只会冲动的爸。他更像他奶奶,像那个意志坚如钢铁的孝庄太后。
她把玄烨要过去教养的时候,我也就可以隐隐猜到,今天这样的场面一定会到来。
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命运吧。
我跟他约定,如果我让人给他送信,应该怎么送,信上我决定用英文画押,再写些关键词之类的。至于我儿子懂不懂,我一点儿不担心。反正现在北京城里已经有洋教士了,汤若望就是其中一个。玄烨很乖巧,告诉我说他本来就在学英语。虽然他不喜欢英语,觉得说起来很别扭又不够好听,但是多学点儿东西总没有错,教他念书的师傅就说,艺多不压身。
我有很多话想一股脑儿地告诉他,告诉他鳌拜这家伙将来会作乱,告诉他吴三桂会造反,告诉他将来他得平三藩、收台湾、亲征准噶尔……
这些事一件一件地都会发生,但是现在却只能闷在我一个人的肚子里。
但是无论如何,儿子,妈总是在你身边不远的地方关心你、支持你,虽然我不够聪明,但我也会尽力为你想办法、做事情……就算什么忙也帮不上,可是我的心,总是和你在一起的。
哪怕你不像历史上的康熙那么有本事,最终碌碌无为,你也是我的儿子,是我的心肝宝贝。
时间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流逝,太后没有要在这里用午饭的意思,他们要回去了。
我摸着玄烨的头,告诉他记得我说的,还有,要听皇奶奶的话。
他红了眼圈,用力地点头。
小澄儿刚才让喜月骗到外面去玩了,如果她在这里哇哇大哭,那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像现在这么镇定。
最后我给太后下跪行礼,她没有扶我,就这么受了一个礼。她真的很强悍,是天生适合政治生活的女人。
我做不了她那样的人,但是我非常佩服她。而且,我的儿子,以后等于和她在那高高的权力金字塔顶端,相依为命。
一对祖孙,老的老,小的小。
但是他们比我们坚强。比我和那个到现在都让我说不清道不明的家伙加起来还要坚强得多。我们是一对不合宜的候鸟,只是错停在皇宫那个地方。那里的气候让我们颤抖,无论如何都不能适应。
板寸的眼圈儿也是红的,不知道和太后聊了什么,也许没有我和玄烨说得这么多、这么伤情,但是也一定是难过的。
他把我扶起来,然后玄烨正正经经地跪下来,给我和板寸磕了三个头。是太后让他这么做的。
我也明白她的意思。很让人伤感。他们走的时候,不让我们送,我想大约是不想让人注意吧。
午饭端来了,我没有胃口。玄烨一走像是把我的精魂儿也一起带走了。我想着他们这会儿走到哪儿了,是不是已经进了城,或是已经进了宫……不知道他中午吃什么,下午做些什么事……不知道他会不会也这样想念我。
不过,这个孩子,会不会像历史上那个康熙一样呢?娶好多妃子,生一堆一堆的儿子……
这么想的时候,我冷不丁地打个哆嗦。板寸兄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
儿子,你……不会真和历史上那位一样作为和性格吧?
那啥,我,我真的没有……那个心理准备……
不过一想到大把的穿越文里,那些个秀色夺人情深义重的四四啊八八啊十三啊十四的那些个阿哥……这么一来,有可能都成了我的孙子,我这心里……真是说不出来的复杂啊……
不行,下次再逮着机会见玄烨,我一定得告诉他:儿子们的教育工作要抓好抓牢,不能光想着读书夺位啥的把人都夺傻了,看女人的眼光一个个差得不得了,逮个平头正脸儿的穿越女,一群人就像非洲难民抢粮食一样一哄而上!
小澄儿回来发现玄烨已经走了,哭闹了好一阵,怎么哄都不行,最后筋疲力尽地睡着了。
我和板寸讨论将来的计划。我不想离得很远,但是要留在北京城里的话,板寸的形象一定得变变才行。我决定,反正以前别人见他他都是一张光净脸,于是给他下达了一项任务:把胡子蓄起来,越粗犷越走形越和本人不相像越好。要知道北京城里权贵太多,抬头低头都能碰见好几个,这位板寸兄要陪我一起留在京城里,不来点儿乔装打扮可不行。
本来我也曾设想过,塞外啊,江南啊,漠北啊,海外啊……真是路宽地广海阔天空。
可是儿子就像捆在身上的一条绳,我哪能那么潇洒走一回啊。
而且话说回来,北京城里水深路广,我和太后还不算断线,总之,也能算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吧。开个什么铺子,做点儿小生意,替我儿子观察风向,时不时地找机会见一面,看看能不能帮上他点儿什么忙……或者,把我知道的事情提前……呃,给他打打预防针……
嗯,我的如意算盘是打得不错,不过现在八字还没有一撇,得从长计议。
喜月是个好帮手,帮我出谋划策的,板寸就只会在一边当壁花。笑笑笑,除了笑你就没点儿别的建设性意见了?
其实,我也不能对他太苛求,他已经改造得不错了。起码,他现在吃喝穿用都比我还不讲究,脾气根本就像是已经打磨光光了,我话里话外的讽刺他肯定是听出来了,可是他一点儿也不计较,照样跟弥勒佛似的笑眯眯。
收拾东西的时候,发现喜月说的一点儿没错。箱笼啥的都是我的,都是我的私房钱。板寸兄除了衣服书本啥的,竟然就没有别的行李了!我靠!他出宫的时候是不是就打算当和尚的?竟然就这么两手空空身无长物地出来了!再说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不会做生意不会做买卖不会种地不会劈柴挑水养活自己,除了当和尚,干别的恐怕都会饿死。
人家说,百无一用是书生,照我看,真是百无一用是皇帝啊。
东西很快就打包收拾好了,在京城里也找到了落脚的房子,是个做不下去生意的人转让的,里外两进,七间屋,一个前院儿一个后小院儿,足够我们住的。
只是,真要走了,还觉得有点儿舍不得这个和尚庙的后院儿了。
这张床,这顶帐子,这屋里简单的摆设,这个小小的枯燥的院子,连院子里的歪脖儿树都让我留恋不已。
板寸兄离开皇宫的时候,就没有一点儿舍不得的情绪吗?
也许,有。也许,没有。
毕竟我们在这里过着实在的日子,我把这里当家。但是皇宫……那不是任何人的家。
我们最后还是安静地离开了。他拉着我的手,行李打包装上了车。
我们就这么离开。和一段过去告别,再奔向一个未来。
小澄儿拉着我的手,问:“额娘,我们要去哪儿?”
我笑笑,没说话。她又去缠板寸,那位一样懂得什么叫沉默是金。只是笑,拿着点心和玩具哄女儿,也没有给她答案。
我们都只能向前走。我看看身边这个男人。
他算不算好男人呢?不嫖不赌不抽不打老婆,应该不算坏男人。
可是他还不太懂得爱,不太懂得如何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他甚至不会赚钱养家,可能有一大段时间都要我去想办法赚钱养他才行……
但即使这样,我还是觉得,有他同行,这条路应该不太难走,也不会太难过。
因为,在我需要的时候,他可以给我安慰和温暖;在他需要的时候,我可以给他理解和温情。
我们互相看了一眼,他笑笑,我也笑笑。
我拉着他的手,小澄儿安安静静地含着糖窝在我怀里,听着外面赶车的小术子和喜月在说话。他们也在考虑着实际的问题,到了新家,他们都做些什么,如何开始新生活。喜月的声音很轻快,带着一种无忧无虑的劲头儿。
骡车晃动着,驶向一个全新的、需要我们共同去努力的未来。也许有风雨,有挫折,有悲欢离合以及无限艰难。但是我觉得自己一点儿都不害怕。
这不是一个结束。
真的。
这是一个开始。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