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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那是一个天湛蓝的初秋午后,干热的南风从窗户溜进来,吹得窗帘摇曳生姿,阳光懒洋洋地洒落在窗台上。笑笑趴在床上背英语单词,她被这慵懒的阳光与风弄得整个人都又饿又困。

“什么时候才能有饭吃呢?”她按着咕咕叫的肚子,长长叹了口气,“早知道不要婉怡带了,还不如自己下去跑一趟。”

英语四级考试十二月马上要开始,时间紧迫,笑笑有些心慌,总觉得准备没做好。不能过四级就表示不能接下去考六级,不能考六级就表示毕业后不能进好公司,这个后果很严重,所以虽然眼皮一直往下搭,她还是强打着精神继续有一句没一句地默诵着。

今年已经念大三的笑笑愈发感到生活艰难,哥哥果然交上了女朋友,而且三天两头带回家,哥哥今年三十一了,女方年纪也不小,两个人总不能坐在客厅谈恋爱。笑笑慷慨自觉地把自己的小空间让出来,把时间泡到了图书馆里,家里这样困窘的居住条件让她不得不向学校申请宿舍,可是她这时临时申请,学校也很为难,大学已经开始扩招,原来就不宽裕的宿舍更加紧张起来。

在笑笑觉得茫然的时候,善解人意的婉怡悄悄将姑姑小房子的钥匙重新塞到她手上,笑嘻嘻地说:“还是住那嘛,那里离学校不过五分钟路,我们三个可以把它打造成我们的小天地。”

笑笑讪讪地抓了抓头发,不好意思地啊了一声,她有太多机会向别人说谢谢,总之是不停地欠别人的人情,久而久之就不愿说这两个字了,口头上一句谢谢不值什么分量,不如以后慢慢还。

二十六个英文字母的单词表一直背到C字部,才听到敲门声。婉怡姑母的小房子是个一居室,笑笑嘟囔着从床上爬下来:“来了来了,你这家伙,又不带钥匙,快饿死我了。”

她趿拉着鞋走过去打开门,不由得一呆,门口站着的不止有拎着盒饭的婉怡,还有个不认得的少年。房子在顶楼,门外是环形天井,阳光从琉璃瓦上泻下来,打出一个柔和的光晕照到那瘦高个子男孩身上,眉眼弯弯,淡雅如玉,美丽得像是江边阳光下绽放的玫瑰。

“他……”笑笑用手指了指那少年,面目有些呆滞。

婉怡一把把她推进门:“进来再说。”

世界上的事情总是离奇地在不可思议的状态下发生,婉怡那天本来打算去学校食堂给笑笑打饭,可是偏巧她把阅览证落到了图书馆,只好折回去取,这么一耽搁,食堂就关门了,她只能走去校外的‘红苹果’餐馆里买盒饭。当时谁也不会想到就是这样一张小小的阅览证会改变四个年轻人一生的命运,很久以后婉怡回想起这件事情,心里不由得感慨万千,人与人的缘分就是这么古怪,其实她当时也想过下午再去取,可是脑子里虽然这么想,脚步却没有停下来,还是转身去了图书馆。

“唉,你说——如果当时……”在好朋友结婚前夕,她曾对笑笑说。

笑笑摇摇头打断她,轻声回答:“婉怡,世界上没有如果。”她想了想,幽幽叹了口气,“世界上最坏的事,是没有如果;可是……最好的事,也是没有如果……”

婉怡是在信奉教义的家庭里长大的孩子,性格善良柔和,在餐馆看到因为丢失了钱包手机而不能付账的林以墨,心生同情,便代他结了账。出了餐馆门,和笑笑一样不爱说一声谢谢的林以墨在烈日炎炎的路边望着头顶上的树荫发呆,一副无处可去的模样,她忍不住出言询问,结果林以墨一问三不知,既不认得路,也不记得任何人的电话号码。婉怡无计可施,身上的钱也不够让他搭计程车,只好先把他带了回来。

笑笑先是疑惑地听完婉怡的解释,然后皱了皱鼻子,踱到林以墨身边上下打量,狡黠地笑了笑:“小家伙,你骗人的对不对?”

林以墨本来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在猛然这么一问,不由得呆了一下:“呃?”

“是不是跟家里吵架,离家出走了?”笑笑得意扬扬地一副像是知道所有内情的样子说道,“你多大?高三?大一?这个年纪的孩子最喜欢跟家里赌气,不好意思回去又没地方去,所以才说不记得地址电话。怎么可能嘛,又不是只有七岁,哪里可能不知道家里住址,你这种小伎俩,也就能唬到婉怡。”

她自顾自地说:“还是要乖一点,不要跟家里赌气,家里人说什么做什么也都是为你好……”

林以墨看她一眼,细细地说:“我第一次来这个城市。”他的声音也和人很相配,既轻又清,缓慢秀丽。

笑笑顿时呆了:“你是真的迷路?”

“嗯。”林以墨认真地点了点头。

“谁带你来的?”

“林万山。”

“林万山是谁啊?”

“我爷爷。”

“……”婉怡也呆了:“你直接叫自己爷爷的名字?”

林以墨理所当然地回答:“嗯,他叫林万山。”

笑笑对婉怡交换了一下神色,然后继续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记得住的地方大概是什么样子不?”

“酒店。”

“什么酒店呢?外观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酒店都是那个样子。”

笑笑无语了,想了想又问:“一个电话号码都不记得?”

“我不用那东西,从来都是别人找我。”还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一点也不认为自己的言行怪异。

笑笑有些惶恐地看了看婉怡,对她传递出一个“你不是捡了个弱智美少年回来了吧?”的信息,婉怡也慌了:“那怎么办呢?我们送他去警察局?”

林以墨看看笑笑又看看婉怡,完全无视她们的慌张,忽然斜过脸径自对笑笑说:“我饿了。”

“呃?”笑笑没反应过来。

“刚才那地方的东西很难吃,看见那么多人还以为味道不错,但是实在太难吃了。”他秀丽的面孔上露出厌恶的神情,继续重复,“我饿了。”

笑笑认真注视他半晌,忽然觉得好笑,她不知怎么地想到舅舅三岁大的儿子,别扭得不得了,让他吃面他偏要喝汤,面对不满意的东西就会露出这种神情。她思忖着,或许并不是个脑筋有毛病的孩子,从他穿着气度来看,家里条件应该很不错,大概因为太娇惯,所以才变成这样的小皇帝吧。

“好!”她点点头,“我去给你煮面,但是面里会放葱花,你不准挑食,要吃完!”

少年怔了怔:“你怎么知道我不吃葱?”

笑笑得意地哈哈一笑:“小孩子都那样!”

林以墨显然对笑笑这间三十平米不到的小房子很好奇,房子是单位上的老宿舍,红墙外观,有点潮湿的墙面上爬了常青藤到她们二楼的阳台上。或许是主人顽皮,不但不制止这种侵略,还给它搭了个简易的架子,让它自由延伸进来,绿油油的叶子散乱地爬在栏杆上,阳台倒显出了几分清幽的样子。简易厨房也搁在小阳台上,说是厨房,其实只摆了一个小小的锅和灶,大规模做饭明显不可能,顶多也就能煮个面什么的。

林以墨疑惑地看着笑笑手脚麻利地烧水、下面,洗碗,又随手从阳台上一个类似长草的花盆里扯了一把什么,洗洗以后用刀切好也放进碗里。

他大吃一惊:“这不会是……”

“嗯。”笑笑得意地点点头,“葱,我自己种的,都不用出去买,多方便。”

他连忙反对:“我不要这个。”

笑笑手里拎着充当菜刀的小水果刀,用威胁的口气问道:“为什么?”

看着笑笑恶狠狠的样子,婉怡有些过意不去了,连忙说:“那就别放嘛,很多人的确是不吃葱姜蒜的。”

笑笑哼了一声:“这小家伙不吃的东西肯定多着呢,都是家里惯的,哪,你自己说,还有什么东西不吃的?”

面对明晃晃的刀刃,林以墨老实回答:“新鲜的肉和鱼,大部分水果、蔬菜——我吃,其他都不怎么吃。”他又认真想了想,补充道,“做得太老的肉不吃,羊肉也不吃,内脏不吃,海鲜类不吃,胡萝卜很讨厌,面条的话,放一点番茄酱还可以。”

笑笑冲婉怡咂嘴:“看看,看看,这还不叫挑食叫什么?”她不再理会林以墨,噼里啪啦把面条做好端到小桌子上,“哪,我的地盘只有这个,你妈妈没有教过你浪费粮食是可耻的吗?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不吃现在就把刚刚婉怡给你付的饭钱掏出来。”

林以墨显出很疑惑的样子:“可耻吗?没有人教过我……”

他被动地接过笑笑塞到手中的筷子,挑了一小柱,皱皱眉头,小心翼翼地把飘在汤面上的葱花拨开放进嘴里,马上轻轻叫了一声:“烫。”说话的时候嘴角也跟着委屈地扁了扁。

盘腿坐在旁边也打开了饭盒的笑笑无语地看了他一下,这个姓林的小朋友怎么可以天真得近乎可耻呢?明明是个男孩却娇气得像个女娃娃,跟他比起来,自己简直像路边的野草,真是同人不同命。

“麻烦的家伙!”她一边嘴里故意做出凶巴巴的样子,一边却又忍不住拿起手中的调羹,轻轻将他碗里的葱花拨了出来,“刚刚煮好的面条肯定会烫啦,你要吹凉嘛。”

林以墨看着她冒似粗鲁实际细心的动作,眼中忽然亮光一闪,像是天际滑过的流星正落到眼睛里,他乖乖地哦了一声,如同驯服的小动物似的把头低了下去。笑笑与他对视那一刹那,觉得心中微微一颤,这男孩的眼睛是典型的杏眼,眼角微微上挑,瞳人比一般人黑许多,几乎像围棋子似的,眼神无辜又清澈,仿佛能看到人心底里去。她不由自主地说:“你这小家伙长大了可要迷死不少女孩呢。”

低着头的林以墨也不知在想什么,嘴角忽然微微一勾:“你们都比我大吗?”

“我们今年二十一,你多大?”

“我?”他抬起头,秀丽眉尖轻轻挑了挑:“我……比你们小呢,所以——你们是姐姐。”

他微笑着继续用最纯洁动人的眼眸注视着前面的两名女子:“你们都是我的姐姐——笑笑姐姐和婉怡姐姐,我要在这里待一段时间,一个人好无聊哦,以后有空我来找你们玩好吗?”

几年以后林以墨这个表情是笑笑最害怕的,每当他露出这种纯洁无害的笑容时,她就会变得像一只感觉到危险的猫一样警惕,后背上的汗毛几乎都要竖起来,因为这种美丽的笑容是一种麻醉剂,让人不知不觉地中招,而这个轻易不肯笑的主人在背后一定在预谋着某种阴谋。可惜的是当时的她并不知道,于是豪气干云地拍着胸脯说:“没问题,只要我们有空,你就来玩呗。”身边突然多了个漂亮温顺的弟弟,是多么有面子的事情啊,虽然看上去是个娇气包,但是看看好像也挺可爱呢。

“嗯,谢谢笑笑姐姐。”林以墨秀秀气气地回答,“那我明天就来,好不好?”

“明天我们都有课,你要来的话得晚点,婉怡也会过来吃饭,如果你不偏食,我就请你一起好了。”

“我一定不挑食,”林以墨很乖地回答,一副很好商量的样子,“笑笑姐姐做什么都好吃,我都喜欢。”

“是吗,呵呵。”笑笑被赞扬了几句,心里乐开了花,“那你明天下午来嘛。”

林以墨就这样带着无邪的笑容走进了笑笑的生活圈,轻轻悄悄,似乎是云淡风轻,却已经留下了痕迹。直到他离开,笑笑才恍然一惊,咦,自己怎么就莫名其妙地答应了这个叫小墨的男孩明天过来吃饭呢?他又怎么会那么笃定地说:“不用担心,已经有人在你们楼下等我了,我不会走丢的。”

“奇怪的孩子,”她忍不住对婉怡说,“你平常捡点猫猫狗狗也就算了,今天怎么还捡了个人回来。”

婉怡无辜地回答:“我也不知道啊,他眼睛一看着我,我就觉得他很弱很需要帮助。”

“切,你怎么知道人家弱?万一是坏人怎么办?”笑笑不齿于婉怡的解释,“你最容易受骗了。”

婉怡不服气地说:“你也对他很好啊,自己穷成这样还要借钱给他坐车,明天还让他过来吃饭。”

笑笑抓了抓头发:“那……我是说其他坏人嘛,小墨肯定不是啦……”她嘻嘻哈哈地笑起来,“他那样的家伙,我们俩就算合伙把他卖到非洲,他也只会帮我们数钞票,对吧?”

婉怡顿时也笑了:“对啊,他好乖好纯呢。我妈老说我们俩懵懂,怕我们出去被人骗,你看原来别人比我们更厉害嘛,我们已经很不错啦。”

笑笑得意扬扬地嘿了一声:“对,我们已经可以勇敢地踏出社会独当一面了!”

少女们觉得很自豪,因为一向被人当做孩子看待而不忿,平日里说出的话也不够分量,现在突然有了个比自己更幼稚的孩子出现,顿时觉得自己长大成熟了。她们不知道,同一时刻在飞驰的加长轿车里,林以墨正静静地把手肘撑在下颌上发呆,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有些好奇地问:“Cindy,如果你住在一间又小又旧的房子里,天天吃难吃的饭菜,为能节省一块钱的交通费走路上下课,你会快乐吗?”

Cindy乔理智而恭敬地回答:“当然不会,人如果没有物质做基础,是不可能快乐的。”

“啊,”林以墨更好奇了,“妈妈也是这么说的,可是……”

可是在那个破房子里的女孩笑得很漂亮呢,像个小太阳,那种笑容,是发自内心的笑容,她怎么会那么开心呢?小墨……她叫他小墨,从来没有人这么称呼过他,很奇怪别扭,却一点也不让人觉得排斥。她竟然还拿筷子敲他的头,很粗鲁的样子,但真的敲下来又很温柔,奇怪,这种感觉太奇怪了,麻麻痒痒又有点点轻微的痛,好像一个顽皮的婴儿用幼嫩的手掌调皮地在他心上捏了一下。

“明天再送我到这里来,Cindy!”

“好的!”

隔天下午,笑笑下了课发现康雷正在教室外面候着,看她出来,一脸笑容地迎了上去,他一手接过笑笑捧在手里的课本:“走,一起吃饭去,我打电话叫婉怡也过来了。”

笑笑狐疑地打量一下他,有些纳闷:“什么好事呢?看你一脸开心的样子。”

康雷嘻嘻笑了笑,有种压抑不住的雀跃:“先不告诉你,等婉怡来了一起说。”

过了一会儿,婉怡也来了,他们三个人去了学校旁边的小餐馆,康雷按捺不住喜悦地点了菜,又叫了两瓶啤酒,终于说道:“明天我要去LF集团二面了。”

笑笑眼睛顿时亮了:“就是前段时间来我们学校做校园招聘的LF?那个国际航空公司?”

“嗯!”康雷得意扬扬地把啤酒倒进杯子里,仰头咕嘟嘟喝了一口,“投简历的人太多,本来以为没什么指望,就没跟你们说,没想到我竟然笔试和一面都过了,一直闯到明天的二面,到明天就只剩12个人了,录取4个,怎么样也有三分之一的希望。今天给我打电话那个人力资源部的小姐对我印象挺深的,我觉得应该问题不大。”

婉怡马上秀秀气气地拍起手来:“太好了太好了,如果拿到Offer,你就能留下来了,我们得庆祝一下!”

康雷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还不知道最后结果呢,明天可能全英文面试,我口语不好,正好婉怡你给我恶补一下。”

笑笑挤了挤鼻子:“你这时临时抱佛脚啊?”但是一边唾弃,一边又连忙转脸对婉怡说,“婉怡,帮个忙嘛,你毕业准备出国,参加的口语班多,教教雷雷。”

婉怡斜眼切了一声:“说什么帮忙不帮忙,这是我分内事,义不容辞!快吃快吃,完了我们去自习教室把稿子打好,再预演几遍。”

他们吃完饭出来,康雷又叫了个卤菜打包:“晚上老师如果饿了,给你当消夜。”

笑笑哼了一声:“献媚!”

婉怡盯着他手中白色的泡沫饭盒儿,呆了一下,突然想起什么:“我昨天也是这里买的饭……对了,笑笑,今天小墨不是说要过来吃饭吗?”

笑笑一怔:“哎呀,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不过我们也没把时间约死,他应该不会在外面等着吧?”

康雷不解地问:“小墨?谁啊?”

笑笑回答:“还不是婉怡滥好人,外面捡了个迷路的小孩回来,今天人家说要来吃饭呢。”

婉怡不服气:“那可是你答应的。”

笑笑有些不安,她不确定林以墨是不是真的会来,但毕竟自己先答应了人家,万一真的来了,怎么也说不过去,她想了想:“婉怡你们先去找自习教室,我回去看看,他没来我再过来。反正我口语差,在那帮不上忙,可能还添乱。”

康雷点点头:“也好,那你待会再过来。”

笑笑跟他们道了别,三步两步往家小跑,婉怡姑母的房子离学校近,不多会儿便到了公寓楼下。这时已经将近八点,天色暗沉,路边的灯陆陆续续都亮起来——她们所在的城市因为这个季节河流水位枯竭,电力不足正拉闸限电,路灯也换了低瓦数的灯泡,光线昏暗,照在路边的灌木丛上,有些萧索的感觉。灌木丛是沿着一溜半米高的台阶种的,有个孤零零的影子正低头坐在那儿,笑笑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迟疑地招呼了声:“小墨?”

那人双手斜插在裤兜里,听到声音猛抬起头来,粲然一笑,是一张令灯光都失去颜色的面孔,他满心喜悦地站起来:“笑笑姐姐!”

笑笑呆了呆:“你一直在这?”

“啊!我们不是约好了吗?楼上没人,我就下来了,我知道你肯定会回来的!”

“你等多久了?”

“记不清楚了……我下午就来了……”他抬手看看表,“大概三个钟头吧。”

初秋夜晚的风里夹杂着微微的凉意,吹到笑笑身上,本来应该有点冷,可是不知道是因为刚一路小跑过来还是因为愧疚,她觉得浑身都燥热起来。

“对不起,小墨,我,我是去……”想来想去,实在不论什么解释都很虚伪,笑笑叹了口气,终于老老实实承认,“我忘记了,等我记起来已经这个时候了,实在是对不起——你还没吃饭吧?我赔罪,请你吃好吃的!你别生姐姐的气,好不好?”

“忘记了……”林以墨眼神里像星星似的光芒闪了闪,慢慢回答,“我——才不会生气呢,笑笑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情才会把我忘记的吧?”

笑笑抓了抓头发,尴尬地回答:“嘿,也不是太重要啦……我男朋友明天去LF集团面试,我和婉怡陪他做面试准备呢。”

林以墨跟着轻轻重复一次:“LF……”

“就那家航空公司,LF,听说过吧?小墨,你想吃什么?我带你去吃汉堡好不好?”

林以墨看了她一眼,慢吞吞地回答:“不要,我要吃面条——你煮的面条。”

“面条?不好吧?你等了这么久……”

林以墨用不容置疑地口气断然说道:“就要面条,你迟到把我忘记了,现在得听我的!”

笑笑怔了怔,小墨变脸很快呢,看来小朋友真生气了,她理亏自然依他:“那好吧,跟我上去。”

林以墨再次来到笑笑的小房间,他这次对这空间开始熟悉起来,找了个椅子舒服地坐下来,把修长的腿伸直,懒洋洋地撑着头:“我不要葱,对了,油也不要太多,有西红柿的话放一点西红柿。”

笑笑几乎想抹把汗:“你得寸进尺了啊。”

他不高兴地把脸一撇:“是你先做错,害我等那么久。”

笑笑回想起刚刚在楼下看到他孤零零的可怜样子,再次内疚,只得认命地点头:“好好好,是我错了,行了吧?小王子。”

林以墨满意地看着笑笑做面条,闲闲问道:“姐姐的男朋友叫什么啊?也是你们学校的吗?”

“嗯!他叫康雷,是我们校体育系的研究生,今年毕业在找工作呢。”

“那如果找不到呢?”

笑笑叹了口气:“那他可能就要回老家去发展了。”

“你也会跟他一起去吗?”

“还不知道,等我毕业再说吧……不过我家又在这边,有些麻烦……”她笑了笑,“没准明天运气好,雷雷面试通过了呢?他说机会挺大的。”

林以墨看着她灿烂的笑脸,抿嘴轻轻一笑,秀长的眉弯了弯:“嗯,你人这么好,运气一定会好的。”

停了停,他又慢悠悠地加了句:“不过——也要他运气一样好才行。”

康雷的运气果然不太好,不但明明看似有很大机会通过的LF面试不过,连另外两家在联系的单位也回了退信,一时间,笑笑的小蜗居里变得愁云惨雾。

“怎么办?”她坐立不安地跟婉怡商量,“雷雷马上要毕业了,学校的宿舍到时也要退,现在麻烦了,这段时间我们运气太差了,简直跟被鬼缠住了一样。”

婉怡蹙着眉头沉思一会儿:“如果雷雷肯屈尊一点又还好,虽然是研究生毕业,可是毕竟专业太冷门,又没工作经验……”

“去做保安嘛,我看很多地方都招保安,体育系那样四肢发达的人不做保安可惜了。”一旁趴在床上玩魔方的林以墨忽然插了句嘴。

笑笑劈头把手边的枕头扔到他脸上:“你个小兔崽子,就爱在旁边说风凉话,自个儿一边玩去。”

林以墨哼了一声,翻了个身,把手中的魔方扔到一边,“笑笑姐姐,我好无聊呢,带我出去玩玩吧。”

笑笑斜他一眼:“你就知道玩儿,你爷爷都不管你啊?怎么现在天天赖到我这来了?”

“嗯,不管的,他说我爱怎样就可以怎样。”他停顿了一下:“没人管过我……除了你……”

看到他表情似乎有些落寞,秀丽的眉尖也恹恹地垂下来,笑笑心顿时软了,她叹口气伸手揉揉他浓密柔软的头发:“想来我这儿先跟我说声,不然又一个人傻乎乎地站在外面等。”

笑笑和婉怡已经从林以墨的口中隐约得知他的身世——父亲早亡,母亲似乎是不知所终,他现在正跟着富裕的爷爷一起生活,虽然衣食无忧,但总是寂寞得很。

“怪可怜的。”婉怡爱心泛滥地对笑笑说,“小孩子从小没父母在身边,就算吃饱穿暖心里一定也很空虚,我们要对他好一点。”

“你是联合国爱心慈善大使?”笑笑唾弃她,可是嘴上虽然这么说,她却不由得想到自己,自己的父母虽然都健在,但其实说起来和林以墨的处境很相似。她说不清自己和小墨比较起来谁更可怜,她没有他那样不愁衣食的好日子,但是他却没有她所拥有的友情和爱情,比来比去,她觉得他们两个半斤对八两,同是天涯沦落人,于是不知不觉便把他当成自己人了。人与人之间如果变得亲密,就会不拘小节,笑笑时常对林以墨的娇气和任性加以呵斥,但是真要她板下脸却又不忍心——简直像母亲对自己的孩子,明明孩子做错了事,手已经举得高高的,可是落下去的时候又极轻,说是打其实只是拍去他身上的微尘。

林以墨何等聪明,自然对这其中眉目了解得一清二楚,马上打蛇顺棍上,像牛皮糖似的黏了上来,笑笑的小屋他来的次数竟然慢慢地比婉怡还多。

“嗯。”林以墨答应了一声,把脸埋到枕头里,懒懒地趴在床上不肯起来,“困了,想睡觉。”

“喂,你不能睡我这儿啊。”笑笑急了,用力扯扯他的衣服。

“为什么?”枕头里发出含含糊糊的声音,“想睡……这个味道很好闻……”

“别人会说闲话的,快起来!”

“别人是谁?”

“周围的人啊。”

“关周围的人什么事,我又没睡他们床上。”

笑笑好气又好笑,只好拧他的耳朵:“你给我起来!”

林以墨被迫仰起头,但还是用两只手抓着床单耍赖:“那你要带我出去玩。”

“我干吗带你出去玩,你又不是我儿子!”

婉怡看他们两个打闹不休,被吵得头都大了:“行了,笑笑,我们这周末不是要去爬山吗?你就带他去嘛。”

林以墨眨了眨水汪汪的眼睛:“爬山?”

“小墨,我和笑笑、康雷约好周末去爬山,我也是第一次去户外,带你一起去好不好?”

林以墨不屑地哼了一声:“爬山有什么好?我从没去过,听说很累——不如笑笑你周末带我去游乐场吧。”

笑笑马上屈指在他头上敲了一下:“你多大了还去游乐场?不肯去,我还不高兴带你呢,看你的样子就没锻炼过,没准到不了半山腰就给趴下,我还得背你。”

林以墨没闪过,被她弹到额头,委屈地哎哟了一声:“这么凶……好嘛,我去,是你一定要我去的,到时如果出了意外,你要负责任。”

笑笑再敲他一下:“我们去的那座山叫青糜岭,是我第一次爬的山,才五百多米,连女孩都能爬,你能出什么事?就知道装!男孩子不能像你这么娇气的。”

林以墨这次迅速地一把反手抓住她的手,很淡很淡地笑了笑:“到时你就知道我是不是装了,不过你既然让我去,我就一定去。”

笑笑怔了怔,她心中有个模糊的念头刹那间一闪而过,面前这少年的清浅笑容像雪后初晴般洁净美丽,但也像雪一样冰凉,为什么会这样?如果……如果他是女孩就好了,她一定会忍不住伸手抱一抱他,用自己的胸膛去温暖他。

她忍不住轻轻说道:“小墨……”

“嗯?”

“开心点,世界上不如意的事情很多,但同时也会有令人愉快的人和事在你身边……”说这话时,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怎样的心情,有安慰也有解释,或许同时也在告慰自己。

林以墨的回应是再次把头趴到枕头里,过了一会儿声音含糊不清地传过来:“以前没有,现在有了。”

“什么?”

“没什么!我回去了。”他忽然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周末我再来。”

他俯下身子深深地看了看笑笑:“你的男朋友我还没见过呢,叫康雷是吧?我很想见一见,看看笑笑的眼光怎么样。”

婉怡狐疑地望了他一眼,打趣道:“小墨好像在吃醋?怕姐姐被人抢走啊?”

“嗯!”林以墨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决定了,不能让笑笑被人抢走!那样就没人陪我玩了。”

笑笑啪一声在他头上重重敲了下去:“小屁孩,懂什么,快乖乖回家吃饭,家里该着急了。”

等林以墨走了,笑笑从枕头边上把他刚刚玩过扔一边的魔方收起来,忽然就呆住了:“婉怡,你看……”

那小魔方还是当年婉怡姑母的玩具,或许已经有了十来年历史,两侧的彩色胶纸都已经磨损,但玩具的陈旧并不影响这个游戏的难度。笑笑面对这个小玩意儿总觉得自己头脑愚笨,她最好成绩是费了一个钟头才转出过三面同色,可是现在拿在手中的魔方却已经六面都已经复原。

她茫然地转头问:“他怎么弄的?”

婉怡也吓了一跳,回忆半晌方说:“我记得小墨好像一直盯着它看,过一会儿才伸手去转的,我看他玩了几分钟就扔一边了,还以为他转不出来呢。”

笑笑大吃一惊:“难道那小子竟然是传说中隐藏在民间的高手?”

“小时候姑母带我玩这个的时候,告诉我有一种方法叫最少步骤复原法……”婉怡迟疑着,“就是不动手,只凭眼睛看,然后凭记忆来计算最少的步骤……不过小墨……”

笑笑断然否决婉怡的疑惑:“那是不可能的,那小子跟个白痴一样,能知道什么复原法,我都玩不好的东西,难道他能比我还聪明?”

无疑这是一种运气或者巧合,笑笑毫不犹豫地想,那小子就是个娇生惯养的白痴,他知道个屁!

周末那天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正是个适宜爬山的日子,本来预计上午出发的小型登山队因为婉怡的补习而被迫挪到了下午。

笑笑算了算时间问林以墨:“我们得晚上才能回来了,你家里不会担心吧?要不下次再带你去?”

林以墨撑着手坐在窗台上,把长长的腿晃来晃去,眼睛望天回答:“反正你去哪我就要去哪。”

笑笑拿他没办法,轻斥道:“像个小跟屁虫。”

虽然这样说,但其实笑笑心中还是自豪的,从小都是过着仰人鼻息、看人脸色的日子,现在突然有这么个漂亮的小男孩对她显示出极度的依赖和信任,她觉得天生的母性与怜爱在心中爆发了,这种感觉简直让人飘飘欲仙。

为了进一步显示出自己的权威,她扮老成地教育林以墨:“小墨,以后你要懂事一点,现在你有家里负担生活不必操心,但人迟早有一天是要踏出社会的,基本的礼貌与尊重你必须了解。”

“我怎么了?”林以墨不解地眨眼。

“刚刚康雷跟你打招呼握手,你怎么可以转身就走呢?这样会让对方尴尬的。”

“哦,那个呀,”林以墨漫不经心地回答,“懒得理他。”

笑笑忍不住皱眉:“什么叫懒得理他?”

林以墨拨了拨垂在额边的头发,懒洋洋地说:“本来以为笑笑喜欢的人有多了不起,见了以后发觉也就那样,个子又高又壮有什么好,我很失望呢……”

笑笑被他轻慢的举止话语气得牙痒痒,忍不住又习惯性地屈指去敲他:“你个小兔崽子,怎么就没句好话!”

林以墨轻轻把头一闪:“实话总不是好话,你才知道?”

“你又知道什么?才第一次见人家,就这么攻击别人。”

“迷茫!”林以墨冷冷说道,“他的眼神不坚定,是个很迷茫的人,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做什么,以后该怎么样,甚至不能做一个认真的决定,这样的人——很弱,不堪一击。”

看着他严肃而认真的表情,笑笑气极而笑:“雷雷是个很认真的人!你不了解就不许瞎说,他对每个人都很热情,对生活也充满热情!”

“外表热情能代表什么呢?心里充满热情又能怎么样?能力和想法能成正比吗?”林以墨的唇角微微弯出一个极浅的幅度,让人几乎察觉不到这是一个笑容,而更像一个讽刺,“他能给你什么呢?聂笑笑!”

“每个人生长的环境都不一样,暂时的不成功并不代表以后也不成功。”

“成功的首要条件是性格与决断,拥有你所说的那种热情的人往往会被感情所累。”

“没有最基本的感情,又怎么可以称之为人?你简直是无理取闹!”

“我……”

“不好意思,下课晚了,让你们久等……”拎着背包和康雷一起进来的婉怡适时地打断他们的交谈,“幸亏雷雷去接我,不然还得晚……笑笑,小墨,我们快点准备出发,不然得在山上过夜了……咦,你们聊什么呢?挺热闹似的。”

“走吧,以后再说。”林以墨从窗台上跳下来,“日子长着呢,我拭目以待。”

秋天的山谷被落叶染成了金红色,溪水却依旧碧清如练,水中的五彩石子儿像是点缀在花园里的彩色小花。笑笑虽然经常在野外摸爬滚打,但每次出行,都能让她体验到不一样的快乐,因为心情愉悦,她决定大度地原谅适才林以墨的无稽之谈,但是她心中隐约有些纳闷——小墨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吗?为什么刚刚那瞬间,他的神态语气都变得不像他了,平日里近乎撒娇的口吻统统消失不见,眼神里流露出的是一种冷漠的理智,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那样陌生,让人不安。

“真奇怪呢……”笑笑觉得费解得很,不过想了一会儿终于决定放弃,“小孩偶尔也会学大人讲话的,电视看多了吧。”她安慰自己。

婉怡是第一次参加正规的户外活动,因此一切都显得好奇,不停问东问西,林以墨则像条小尾巴似的跟在笑笑后面不发一言。康雷察觉到林以墨的不友善,他认为这是一种小孩子对自己的领域被人占有的抗拒,忍不住打趣道:“怎么,小帅哥不爱讲话啊,这样可不行哦,现在的女孩都喜欢嘴巴甜一点的男孩呢。”

林以墨眨了眨眼睛:“只要能给自己喜欢的人所想要的,那么她就一定会喜欢你,话少又有什么关系?”

康雷觉得更有趣了:“你有喜欢的女生没有?”

林以墨有些羞涩地轻轻嗯了一声。

“你可以给她什么呢?”

“她想要的一切,我都可以给她。”林以墨认真地回答,眼睛清澈得像雪山深谷的溪水,“哪怕她想要天上的星星,我也会送一颗陨石给她……你呢,你又能给她什么?”

“我喜欢一个女孩的话,或者暂时不能给她无忧的生活,但是一定会让她很快乐。”

“生活都堪忧了,又怎么能快乐?”

“啊,我喜欢的女生是笑笑——笑笑,你现在快乐吗?”

笑笑对两个男生没有营养的对话有些无可奈何,她叹了口气:“我快乐得很,不过你如果现在把具体行程制定告诉我,我就更快乐了。”

康雷爽朗地笑了一声,指指前方:“没什么好安排的,我们四个一起走,现在天气凉了,溪水太冷,不要溯溪。就沿着石阶上吧,他们两个没户外经验,我们不走山路——这样的话连登山绳都用不上。”

婉怡马上有些不高兴:“平常听笑笑说得兴高采烈,为什么我就要走石阶啊,那不跟小学生春游一样吗?”她把眼珠子转了转,“不如我们分组吧?分两条路走,看谁先上山顶,输的请客吃饭——我和笑笑一组。”

林以墨对婉怡的人员分配不肯表态,只是用明显抗拒的眼神望着大家。

笑笑和康雷交换了一个眼神,康雷咳嗽一声,抓抓头发:“要不我跟婉怡一组走山路,笑笑你带小墨走石阶;山路不太好走,不过是近道,你们那边就远一些——看我们谁先登顶吧,山顶汇合。”

笑笑有些不好意思,凑近康雷低声说道:“你不会生气吧,小墨有些孩子气……”

康雷轻笑道:“我跟小孩子生什么气啊,你也太小看我了。那小家伙是不是喜欢你啊?看我的眼神仇视得很。”

笑笑捶了他一拳:“说什么呢你,这孩子是婉怡捡回来的,他对我们都一样……”

看他们耳鬓厮磨,林以墨面色沉郁,眼中有丝光芒一闪而过,似乎在琢磨着什么,却又并不生气,他走上前去拉拉笑笑的衣角,拉长声音道:“笑笑姐姐,我们快点走了,要婉怡姐姐请吃饭……”

笑笑转身又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小墨总算变正常了,这样子才像他嘛:“你个任性的小家伙!”

青糜岭主峰接近六百米,是笑笑住的市里一座小有名气的道家名山,山下有江水如玉练般围绕,山顶则有一座道观,修得非常富丽堂皇,从主路到达半山便有三百余阶陡峭的石梯,可以蜿蜒而上。

笑笑带着林以墨一路向前,看看他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忍不住说:“小墨,你这么少晒太阳,怎么有机会运动呢?年轻人,多参加户外活动才好,踢踢球、爬爬山,别天天闷在家里。”

林以墨默默地低头不语,只是慢慢跟着她的身后,脚步逐渐缓慢起来。

他们这天下午才到达目的地,前来爬山的人已经基本都在返程,其中不乏有熟面孔,笑笑一边跟他们打着招呼,一边探听前方情形,不多会转头对林以墨说:“得快点呢,下山的人说看见山顶有乌云,估计要下雨了。”

这么一望她心里不由得一惊,林以墨本来就白皙的皮肤现在已经不见了血色,喘息也明显粗重起来,她连忙快步走到他身边:“怎么了?”

林以墨一手搭在她的腕上,喘了一会回答:“累……”

“才到半山腰呢,怎么就这样了?”笑笑顿感无力,到底是个娇生惯养的孩子,几步山路都不能走,可是察觉到他握住自己的手掌已是汗水涔涔,哪里还有心情笑话他,只好把他带到路边一个小亭子里坐下来,又拿来水给他喝。

林以墨坐了半晌方才缓过气来,呼吸慢慢恢复正常,又拉她:“走了。”

笑笑一把拉住他:“你老实说,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感冒了还是怎么回事?不许逞强!”

林以墨撇了撇嘴,淡淡地说:“我没事……走了。”

笑笑打量他一会儿,实在分不清他话里的真假,但是直觉这种小山出不了什么大问题,想了想伸手把他的背囊揽到自己背上:“那我们慢慢走,不急,上到哪里算哪里。”

林以墨却道:“走快点,不能让他们赢了。”说这话时,眉尖又微微地挑起来,惯常任性的表情又跑了出来。

笑笑叹了口气,牵起他的手:“跟着我,我来控制节奏,OK?”

林以墨骤然被她牵住手腕,顿时往后一缩,似乎极不习惯这种亲昵的举动,不过瞬间又放松下来,乖乖地点点头:“嗯!”

他们一路缓缓前行,笑笑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林以墨聊天,说起自己童年的傻事,忍不住笑个不停。

“我和婉怡就是这样认识的,后来又碰到了雷雷,结果那个傻瓜问了和婉怡一样的问题,都问我小时候出门是不是骑骆驼……搞笑吧?好像新疆的交通工具就只有骆驼。”

林以墨慢慢回答:“那证明他们的思维方式很接近,很契合。”

笑笑得意道:“那当然,他们一个是我的死党一个是我的男朋友,都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如果不契合就糟糕了。”

“他们很重要吗?”

“很重要!”笑笑认真地回答,“非常重要。”

“那我呢?”

“你啊……”她呵呵笑起来,“你当然也重要了,你是我的小弟嘛。”

林以墨瞧了她一眼,冷冷说道:“你撒谎,他们比我重要。”

笑笑停下脚步,安慰地揉揉他的头发:“我认识你多久,认识他们多久啊,不要那么贪心嘛,我已经很疼你了。”然后又吃了一惊,“小墨,你怎么这么高?我以前都没留意呢,总觉得你是小孩子,你比我高好多。”

林以墨赌气地甩开她的手:“别碰我。”

笑笑愣了愣:“怎么了?”

他一字一句说道:“聂笑笑,我只做‘最’重要,不做‘也’重要。”

“那怎么行,你以后会有喜欢的人,那个人才能成为你的‘最’啊。”

“那是我的事。”

干燥而闷热的秋风在他们身边打了几个旋,刮落了树上几片橙黄的叶子,笑笑叹了口气,抬头看看天色,决定不再理会他的任性,直接把话题跳过:“真的能继续?那我们不停咯,争取在下雨之前到山顶。”

林以墨明显还在暗暗生闷气,不肯再让笑笑牵他,嘟着嘴往后退了一步。笑笑伸出的手落了个空,有些没趣,于是教训他:“男孩子怎么会有像你脾气这么坏的?跟个小姑娘似的。”

林以墨赌气道:“那你别理我好了。”

笑笑玩笑着拿手点他的额头:“你说的啊,我一个人走了,把你丢下不管了哦?”

林以墨骤然发怒,忽然一把将她推开:“要走就走,我不稀罕!反正你们都喜欢丢下我!”

他这突如其来的一推用了几分力气,竟然让笑笑趔趄了一步,她顿时也恼了,这小孩也太胡闹了,仗着她宠他就翻天了,真是不教训一下不行,于是一顿足:“那我先走好了,你要是还想跟着我就慢慢上来,不愿意的话就自己原路返回!”

笑笑头也不回地前行了约十分钟,听不到后面有脚步声,到底不放心,又回头张望,蜿蜒的石阶下能看到林以墨的身影,他还留在原地不动,孤零零的身影在秋风中显得单薄而寂寞。

她能看到他在抬头张望,似乎在犹豫是前进还是后退,当看到笑笑停下了脚步,便露出喜出望外的神色,拔腿猛冲了上来。笑笑心里忍不住一阵得意:“小子,就知道嘴硬,还不是得乖乖过来,看你还皮不皮。”

正在她得意扬扬之际,疾跑的林以墨忽然停住脚步,抓住胸口衣服慢慢弯下腰去,笑笑大吃一惊,脸色顿时吓得发了白,飞快地三步并两步赶了下去,一把扶住他:“小墨,怎么了?那儿不舒服?”

已经半跪到地上的林以墨不住剧烈干咳,面色由白变成了青色,大汗淋漓,呼吸也明显艰难,笑笑吓得手忙脚乱,只得把他搂到地上坐好,手指探到他胸口,发现他的心在疯狂地跳个不停。

笑笑正式进登山队之前,接受过两周的培训,对一些野外的基本护理常识略懂,却几乎没有派上过用场,这一刻她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又不敢大声说话怕吓到林以墨,只好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放柔声音问道:“小墨乖,不要怕,我在你身边呢,告诉姐姐,你是不是心脏有问题?药带在身上没有?”

林以墨一边大口喘息着,一边一手抓住笑笑:“不许走……”

笑笑连忙说:“我不走,跟你闹着玩呢,你乖,快告诉我,药在哪里。”

“那……你说……我是最重要的……”

笑笑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林以墨的面上已经有一层紫气浮了上来,一望而知是缺氧的症状,他竟然还能在这个关节上计较这么芝麻绿豆点大的事情,她一迭声地回答:“你是最重要的,世界上最最重要的,没有任何人可以跟你比,行了吧?快把药拿给我!”

听到回答,林以墨这才心满意足地指了指裤子口袋,笑笑手忙脚乱地掏了一管喷剂出来:“哎,你这小魔星,怎么之前不告诉我你有哮喘!吓死我了!”

林以墨用了喷雾剂之后停顿了一会儿,精神似乎好了些,有气无力地回答:“我说了……出事你要负责的……”

笑笑看他面上紫气慢慢变淡,心中一松,眼泪珠子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小兔崽子……要是真出事,我拿什么负责啊……”

学校登山队平常如果有大型的户外活动每个小组都会配备对讲机,可这次因为只有四个人,去的又是没有难度的地方,所以笑笑和康雷都掉以轻心地没有将对讲机带在身上。笑笑很快把脸上刚刚被惊吓出来的眼泪抹干,抬头看看天色又看看林以墨,心里直叫糟糕。黑压压的乌云已经从远处蔓延过来,沉甸甸地压在头顶上,只怕一场大雨就是这十几分钟的事,林以墨头先那阵急喘虽然已经停了下来,但依然面色惨白地瘫坐在地上,呼吸细微,几乎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这个时间山里早已经没有了其他游客,更何况还逢上将要来的大雨,更是不可能指望会有过路人施以援手。

她慌慌张张地从林以墨的包里掏出手机给康雷打电话,那边传出的却是:“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怎么会打不通,青糜岭的通信明明很好的!”笑笑皱着眉头直咬牙,想了想,又拨风景区的户外紧急求助电话,电话响了一会儿后有人接起来,问明情况后,那边吞吞吐吐地说:“我们景区不大,一般下午就没什么人了,现在护林人员都回去吃饭……你们得等。”

“等多久?”

“大概得一小时吧。”

“那怎么行,我这里有病人呢,吃饭重要还是人命重要?”笑笑急了,“现在马上要下大雨,你们能不能想点办法?”

对方无可奈何地回答:“就算我们这边马上联系到,等他们回山,再赶到你们的位置,也已经是一个小时后了……”

笑笑气呼呼地挂了电话,又要打110,垂首不语的林以墨有气无力地制止她:“别打了,没用的……”

“不行!那你怎么办?”

“你拨快捷键1的电话……告诉她出了什么事……半小时内就会有人来接我们……”虽然面色灰败,声音也很低弱,但林以墨却显得比笑笑镇定从容,“放心……我死不了……”

笑笑将信将疑,不过这刻也别无他法,死马当做活马医,只好按照他说的去做,拨通电话,只响了一下就马上接通了,一个利落的女声传来:“少爷?”

少爷……这个称呼让笑笑有些纳闷,但是她顾不上好奇,噼里啪啦地把情况大致讲了下,那边马上简单干脆的回答她:“明白了,请您保持电话一直通畅,我们马上过来,在此之前Chris就麻烦您照顾了。”

笑笑连忙说好,心中疑惑更深,Chris?小墨他们家都是用英文名的吗?她顾不得多想,从背囊里拿出件外套,披在林以墨身上,把包包往颈子上一挂,便背对着他蹲下来。

林以墨看着她的动作,低低地哼了一声:“你不会是……”

笑笑懒得理他,将他的双手往肩上一搭,腰一拱,用力蹬腿站了起来:“看上去瘦瘦的……怎么这么重……”

林以墨伏在她耳边极轻地说道:“放我下来,你背不动的。”

笑笑竟然还能吃力地开玩笑:“不怕……我扛过煤气罐上五楼……不过你比煤气罐重点……”

她不得不这么做,就算小墨的家人在最短的时间内赶过来,也要上山才能找到他们,这种情况下,哪怕她只是带着他往前一步,离被救援就快一步。

林以墨不再说话,放松身体伏到她身上,每次发病以后都是这样的胸闷烦恶,每呼吸一口都要费尽全身力气,除开昏睡再也不想做其他的事,这种感觉生不如死,可今天似乎与往常有所不同。眼睛望下去的位置是笑笑的脖子,那截露出来的肌肤不像一般女孩那样雪白,而是一种健康光泽的蜜色,头发修得有些短,颈窝里是冒出来的短短细细的绒毛,他把脸贴到她的脖子上,一股香甜的肥皂香味和淡淡的汗味混杂到他的鼻端。

这是一种鲜活而有生命力的味道,远比他平常生活里那些所谓的淑女身上的昂贵香水味要珍贵,“很好闻呢。”他模模糊糊地想,“笑笑的味道……很好闻……”

笑笑背着林以墨一步一挪地沿着陡峭的石阶下行,165cm个子的她比一般南方女孩要高,身体也很强健,但背着一个年轻的男子还是非常勉强,才走了十多个阶梯已经气喘吁吁,汗透重衣,她近乎绝望地发现原来这并不是凭着努力与毅力就可以做到的。

山雨欲来风满楼,身边的风已经刮得凛冽,乌云越压越紧,不多会雨滴终于落了下来,先是啪嗒啪嗒几滴,而后便像密集的钢珠子似的砸到他们身上。笑笑脚下一滑,趔趔趄趄地栽了下去,她担心摔着林以墨,不敢躲闪,只好硬生生地面朝下地直摔到地上。

林以墨被她用身体垫着,感觉到一阵重重的震动,却并不疼,挣扎着想爬起来,手脚却仿佛长在别人身上似的不听使唤,只能无力地看着一缕淡淡的鲜血合着雨水在青石板的石阶上蜿蜿蜒蜒地淌下去。他的心顿时一阵抽搐,像是给人用手狠狠地捏了一把,林以墨平生第一次这么着急,痛恨自己的无用,带着哭音结结巴巴地问道:“笑笑……你、你有没有事?”

被他压在底下的人哎哟了一声,用力将身体撑过来,一抹脸:“没事……摔一跤嘛,我爬山经常都摔的。”

笑笑一骨碌爬起来,一把将挂在身上的背囊扔到一边,用尽全身力气将林以墨连拖带拉地扯到路边的树下:“先避避雨。”她把林以墨身上的衣服裹得更紧一点,又站起来,像母鸡保护小鸡崽儿似的,张开双臂用身子尽量把上方瓢泼似的雨挡住,嘴里还乱七八糟地安慰:“山里的雨就是这样,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就停了……按理说我们不应该在树底下躲雨,还好这个季节没有雷……运气不错,呵呵。”

这么傻……这么大的雨,做出这种无意义的举动有什么用呢?难道这样就可以保护自己不被淋湿吗?笑笑真是个傻子!林以墨撑着手坐在泥泞湿漉的地上,仰头怔怔看着她,她似乎都没感觉到刚刚那一跤磕到了下巴和手肘,细细的血珠子像盛开到极艳的花朵,在一滴滴往下淌,被大雨一冲,又淡了下来。竟然还在笑——她刚刚哭了一小会儿,那是很明显地被吓到了,可现在她又在笑,就像平常最普通的笑容,懒懒的、不在乎一切,怎么会这样呢?明明在这么艰难的环境下,明明她应该很疼,她竟然还能笑得这么灿烂。真是个傻女人!

潮湿、寒冷、疲惫和心里太过激烈冲撞的怪异感觉让林以墨觉得胸口又是一阵狂潮般的窒息,那是一种针扎般的疼痛,他开始急促地喘息起来。

笑笑发觉他的不对劲,连忙蹲下来,一把抱住他:“小墨,马上就有人来了,你撑着点!不要怕,我在你身边,跟着我一起呼吸,放松点……”

他一把抓住笑笑的手:“笑……笑……”

“我在,一直都会在你身边!”笑笑看到他那白皙修长像玉一般的手指把自己抓得那么紧,还以为他在害怕,连忙一迭声地回答。

不,她不知道,他想说的是:“再抱得紧一点,那么,就算此刻就此死去,也是幸福的……不!哪怕……死,也绝不会让你离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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