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专员站在院子，抬头望着眼前这三层土楼的官寨，看到一楼的窗户小而简陋，二楼、三楼的窗户都是方木格雕花窗，贴着白窗纸，窗楣外挂着半尺长的彩帷，上端是彩色布，固定在窗楣上，下端垂着半尺左右的百褶白布。周专员笑着问父亲：‘你这可是汉藏结合，木格雕窗是汉式风格，彩帷是藏式风格。’
“父亲：‘拉上彩帷不仅美观，还能抵挡太阳光对窗户的暴晒。’“周专员：‘刚来的那天上楼进客厅时抬头看见了门边上的一副对联：上联：自我端坐；下联：任他风浪；横批：皮船。’
“周专员问父亲：‘客厅挂的这副对联是谁留下的笔墨，你知道吗，直本老爷？’
“父亲：‘不知道，听家里人说是有一年7月份，清朝皇帝派下来的驻藏大臣从成都到打箭炉，再由欠多去拉萨，经过我们渡口时留住了几日，留下来的。我们不识汉字，觉得地位尊贵的人留下的应该保存起来，供在了经堂里，又来经人指点说应该挂在门厅走廊边，秦商们说这是对联，由他们张罗贴在门框上的，我爷爷那一辈时贴在了客厅门框上。我问过秦商是什么意思，他们说是赞许我们的话。’
“周专员：‘这副对联既赞扬了船家的驾船技能，也赞扬了你们渡口人的精神品格：做好自己的行业本分，不与纷扰喧嚣的外界合流。’
“父亲：‘哈哈，周专员，听你这个有学问的人解说，真过瘾，这位驻藏大臣题得恰如其分，这是我们渡口的灵魂所在。’
“周专员：‘不是我解说得过瘾，是驻藏大臣题写得恰到好
处，说出了你们渡口人的精神品格。’
“他边看边指着客厅里的雕梁画栋说：‘这些装潢雕刻工艺也是汉藏结合的，有汉地北方的风格，我敢断言工匠是从汉地请来的，房子的结构布局也是汉地北方人的建筑风格。柱头上的彩绘是藏式的。’
“他指着几幅图案问：‘这是什么？’我父亲一一作答。
“父亲：‘这些都叫柱幡图案，这一幅人身鸟尾有翅膀的是命命鸟；那一幅头如狸猫鼻子扁平的叫塌鼻兽；还有那一幅是……’“周专员：‘这些图案有什么寓意吗？’
“父亲：‘寓意头衔和权力，抵挡魔兽之灾。’父亲竖起拇指，对专员说：‘你是一个勤学好问的年轻人，了不起！知识就是这样一点点地积累的。周专员，你是有学识的人，慧眼识物。不怕你见笑，不是你说，我真不知道，由于房子年代久远，只知道是祖上修建，具体我也没探究过，听我父亲的爷爷说，是很早很老的房子了。’
“周专员：‘难道你们没有文字性的记载吗？’
“父亲：‘没有，我们家的习惯是口传，父亲只能说我爷爷的爷爷，说他小的时候就有这房子，爷爷的爷爷也是这么说的，总之年代久远了吧。’
“周专员问：‘你们直本家的人懂藏文吗？’
“父亲说：‘不懂藏文怎么做直本人？家里还出了活佛、高僧，我们代代直本人都识藏文。’
“周专员：‘那怎么把不家里的历史记下来？懂藏文有什么用？可惜了！我们汉民就不同，特别重视家里的历史，我们叫家谱，家里人都是文盲也要请人写，所以老祖宗的事很清楚，口传历史不仅仅是你们家的习惯，是你们这地方的传统，你们不看重这些。’
“父亲：‘家里的活佛、和尚只专心在寺庙修行，一心扑在研习佛教经文上，不管俗世的事。我们俗人虽然通藏文，但没有记自家历史的习惯，都是代代口头相传。你说的一点没错。’
“周专员：‘口说无凭啊，我这次在果洛还学了你们藏族的一句谚语：马跑了还能牵回来，话说出口抓不住。而且口头相传变化大，前后不一致，出入很大，许多事是谬传。’
“周专员指着家里的家具摆设说：‘从你们家的这些摆设、家具，还有房子的装潢、窗楣、雕梁画栋、阳台中央的勾栏，就可以看出来你们家不仅富有，而且积淀深厚，根基敦实。你看这些半旧的物品，只能出现在贵族家里。当天我进了这屋子，一下被眼前的家什、卧具吸引住了，都是半旧的物品，没有看到一件新近的。你看，这铜火盆、锡铂藏式茶壶，尽管擦得光亮如镜，但是这上面附着有时光的痕迹。靠垫，铺在床上的藏毯，几案上的食盒、银盘，我手里喝茶的皂角木银碗，地下的立柜、炕柜，还有这一对木箱子，青黑的底色，对称的山水，日月星辰图案是蒙古人的家什图案，难道你们跟蒙古人有什么牵扯吗？’
“父亲：‘周专员真是好眼力啊！你说得没错，这是早年嫁到内蒙古的姐姐给儿子带来的结婚礼物，我的姐姐嫁给了内蒙古阿拉善旗一位王爷做福晋，你能通过这些家具洞晓我的家事，年纪轻轻的，不简单，不愧是有学识的人。’
“周专员：‘还有二楼阳台上古色古香的雕花勾栏，都是半旧的物品，汉地这些东西是宝贝，我们叫它文物。看土楼外墙斑驳陆离，给人一种历史的沧桑感，件件物品彰显出了质地、年代以及家世显赫的底气。’
“他看着旺毛说：‘你们家年轻的女主人虽然很年轻，着装看似简便，可是气质不凡，没有番女那种羞涩、忸怩作态，像见过世面的大家女主人的做派。我在果洛那些头人家里看到女眷们把家里的金银财宝都穿戴在身上，看着累赘、堂皇扎眼，而你家女主人戴一串红珊瑚项链，穿一袭黑色的长袍，一件白丝绸的衬衫，腰间系着普通的藏式腰带，没有过多的饰品，只有腰间链着一柄精致的藏式小腰刀而已，脚蹬鹰嘴藏靴，两根麻花辫，却透着一种贤淑尊贵。你处世待人的从容、大度、不亢不卑，没有卑躬屈膝的奴相，待人接物把握分寸，不喧嚣炫耀，内敛、坦然、真诚，那天在迎接人群中，我以为你是土司王，再看你儿子，大方得体，连你家的仆人都不拘谨。你在这儿是四海一家，天涯比邻，积德行善，福报圆满，看你身体健朗，精神矍铄，可以看出来前世的功德深厚。’
“父亲：‘承蒙你的夸赞，不是我自夸，我的祖辈们，把平时的持咒、积德行善作为一生的功德追求，把礼佛事宜贯穿在生活中，不仅实施在重大的庆典活动中，还付诸于平时的摆渡、生活的每个细碎环节中。我们这古老的渡口，从没有发生过翻船、沉物等意外事件。常言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但这句话在我们渡口失灵了，我想，这全仰仗于佛祖的保佑，是渡口船家、村民齐心协力创造的和谐氛围和行善积德换来的福报。我们把信仰和对生灵的敬畏放在了第一位，这是任何人在任何时候做任何事都离不开的依据，没有信仰的人没有敬畏之心，遇神是人，遇鬼是孽。在渡口，所有的波澜壮阔都化为了细波，所有的凶险都归于平夷，通天河一路波涛汹涌奔流而来，到了直门达渡口，像一匹驯服的烈马，任我们舵手驾驭，出了直门达渡口，又像狮吼宣泄而去，渡口是一方殊胜地，让我们得以养家糊口，供奉好船神和礼佛，保持住善心和诚信。平和的心态，是我们渡口的神谕，正因为这样，我们渡口过得风平浪静。我的祖上，我们直本家的男人都是四世同堂、五世同堂，家族中年岁最长的人活了一百一十三岁，其他都能活到七十、八十、九十多岁。我的祖上寿命最长的直本·罗文雍仲，给我们留下来的遗训，是渡口直门达生存的法宝，我们祖辈们遵循他为渡口立下的规矩，他说过渡口的规矩一旦破坏了，那就意味着房子失火、门前河水干。多少年来我们遵照这个遗训——他说：如果你的心是门前的这条大河，你的人生的疆域就是海阔天空，越宽广的胸怀，就越能引来多福报的好日子，直门达的生存法宝是要想要的加上不想要的，就能创造一个和谐平等的生活环境。”
“周专员用质疑的眼光看着我父亲问：‘你的祖上的遗训真是这么说的吗？你确定渡口从来没有发生过意外吗？’
“我父亲坚定地说：‘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发生过意外，祖辈们也没有传下来说过渡口发生过意外。’
“周专员又说了那句话：‘真不可思议，这简直是传奇啊！’
“我父亲：‘不是我为渡口的安全贴金标榜，渡口是一个安全的渡口。’
“这时，几个支差的女人背着周专员他们的行李仪器来到了院子里，周专员看见后对父亲说：‘藏区的女人强悍，吃苦耐劳，胜过男人，主要的体力活都由女人承担，我在渡口看到装卸货物都是女人来干，全靠她们一双天足，如果像汉地的女人裹小脚，怎能胜任这繁重的体力活？’
“他用手比了个形状，右手左手拇指食指对顶起来说：‘这么大的叫三寸金莲，八岁以后脚不让长了，用布缠起来，行动很困难，别说干重体力活，连自己的身体都承受不住。’
“父亲：‘这是为什么？我见得多了，到了丹葛尔城，或到西宁，女人都裹着小脚。’
“周专员：‘这是汉族人的风俗，女人坐在家里缝缝补补，相夫教子，在外打拼养家糊口是男人的责任。我在果洛，支差干体力活的都是女人，累活、粗活、脏活都是女人干。在果洛女王庄园里，男人坐在厅堂里做针线活儿，缝衣服、揉皮子、捻毛线这些细活、轻松的活儿由男人做。’
“父亲：‘这说明汉地女人金贵，命好。’
“周专员：‘也不是，观念风俗不同，汉地是女主内、男主外，抛头露面的事不让女人做，对女人约束得多，三从四德的规矩多。表面上看，汉地女人金贵，其实不然，她们被束缚得更多，捆绑得更紧。藏地生活本来艰涩，女人是过得辛苦，但是身心比较自由。各有所长，各有所短。’
“父亲：‘这儿养家糊口男人女人一样承担，女人承担得更繁重。’
“周专员：‘我看你家的女仆人干活比男人勤快，干的还都是些繁重的体力活。’
“父亲：‘我们藏区都一样，女人干粗活重活，我家的这些仆人除了干活有区别，更多的是受到我们家的照顾，这些仆人都是跟我们沾亲带故的，有的亲戚家里孩子多，抚养负担重，就送到我这儿来，从小就跟我们生活在一起，长大后娶亲出嫁都由我操办。要说家族的历史，我们家的历史长到算不清，能说得清的就是有渡口就有我们直本家。与你交谈，你把我及我的家夸上天了，我认为这些得益于我居住在宝地渡口而已，在这渡口，什么样的渡客都能接触到，下至乞丐、流浪人，上至达官贵人、高僧活佛，迎来送往，习以为常，这是我们直本家的看家本事。我看出来了，周专员年轻有为、学识高，以后是做大事的人。’
“周专员突然岔开话题问：‘我想问问，作为玉树人，你们喜欢划归甘肃兰州还是并入四川呢？’
“父亲：‘周专员，我们玉树这地方很特殊，也很神奇，你别看在大山深处，可却是交通要道啊，是去拉萨、成都、兰州的交会点，更是通往藏区各地的要道，渡口则是咽喉，所以自古以来，它就像一个有自理能力的人，独树一帜，一个独立王国。’
“周专员笑了，他说：‘您就是这王国的国王。’
“父亲忙摆了摆手，又摇了摇头说：‘要说是国王，谈不上。部落头人叫百户，那是说他的属民在百户人家以上，可我哪？’父亲摊开双手说：‘没有那么多的属民啊，只有三十二户人家，连一个百户都算不上，充其量是船家们的官家，马帮、商人和渡客们的仆人，我是当牛做马为他们服务的。’
“周专员：‘直门达渡口是与外面世俗生活不同的一块地方，像世外桃源，属民少，地方小，你要治理好渡口需要一个国王的能力，你就是渡口的老大，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父亲进一步强调：‘渡口确实是交通要道，地理位置上处在咽喉，由我掌管，是要有非凡的能力。’
“周专员：‘玉树的地理位置是很重要，是茶马古道的通道，这茶马古道源于古代西南边疆和西北边疆的茶马互市，兴于唐宋，盛于明清，茶马古道分川藏、滇藏两路，连接川滇藏，延伸入不丹、尼泊尔、印度境内。茶马古道的作用不小，促进了藏区城镇的兴起和发展。茶马古道上的许多交易市场和驮队、商旅的集散地、食宿点，在长期的商贸活动中，逐渐形成为贸易聚散地，货物的中转地。川藏茶马道上，结古多处在关键位置上，通天河就像一只拦路虎，而你们渡口起到了把拦路虎骑在胯下的作用。’
“父亲：‘周专员，你说得很形象，是啊，渡口的位置很重要，作用很大，我的祖辈告诉我们说，渡口就如人身体上的咽喉，如果勒住咽喉，人就没气了，渡口不摆渡，人和物的去路就被阻隔堵截了。’
“周专员：‘你的比喻也很形象。马帮的作用可大了，马帮不仅仅是贩运物资的，还促进了藏区社会的城镇化发展，像打箭炉、结古多、欠多就是这样形成的居民市镇。打箭炉在元代还是荒凉的山沟，明代时开碉门、岩州茶马道后，这里逐渐成了驮队集散地、商贾云集的商业城镇。西藏和关外各地的驮队络绎不绝地来往于此，全国各地的商人在这里齐集，形成了专营茶叶的茶叶帮，专营黄金、麝香的金香帮，专营布匹、哈达的邛布帮，专营绸缎、皮张的府货帮，专营菜食的干菜帮，以及专营鸦片、杂货的云南帮等。这里出现了四十八家锅庄、三十二家茶号以及数十家经营不同商品的商号，带动兴起了缝茶、制革、饮食、五金等新兴产业。民居、店铺、医院、学校、官署、街道纷纷建立，形成了一座闻名中外的繁荣热闹的溜溜的城。又如结古多、欠多，由于是川藏、滇藏、青藏三条茶马古道的交通枢纽和物资集散地，也随着茶马贸易的发展而成为康区重镇和汉藏贸易的两大中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