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王像受到了莫大的委屈，滔滔不绝地讲起：“她是我属下秀啦百户的妹妹，父母亲早亡，是由哥哥秀啦百户带大的。从小美丽的名声在草原上传四方，身材苗条，容貌秀美，肤色白里透红，今年十六岁，我二十二岁。她十三岁那年，家父在世，在我的哀求下，家里派人开始去求婚，跑了好多趟，好多年。起初秀啦百户以妹妹年龄尚小为借口，我捺着性子等待，这么几年过去了，我们家的求婚又中断过。后来以我父亲过世丧期一年间不准谈婚论嫁，推后再说的说辞，回避提亲，再后来父亲的丧期都过了几年，我家去提亲，秀啦百户找各种理由搪塞，今年年初，秀啦百户实在没有理由了，总算点头了，没想到他那如花似玉的妹妹却做出了惊人的举动——出家当尼姑去了，我才知道原来是这姑娘不愿嫁我。’
“周专员听土司王说后笑了说：‘这姑娘真够任性的。’
“土司王愤愤地说：‘都是她哥哥平时娇惯迁就放任她的结果，到头来哥哥拿她没有办法啊，唉！周专员你能帮帮我吗？’
“周专员还是笑着说：‘我的土司王，这事情不是明摆着吗？姑娘已经遁入佛门，削发为尼，这是雷打不动的定局了，你就收回这份痴情，忘却这段情缘吧！你是土司王，还怕找不到漂亮的姑娘，娶不到媳妇？’
“土司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后失望地恳求道：‘周专员，你真没有办法了吗？都说汉人足智多谋，有用不完的办法，你也为我施一招，把姑娘拉回我身边。’
“‘事情哪有这么简单，如果能拽到你身边，你早做到了，现在她身份不同了，是出家人了，僧俗之间界限很分明，你是一个笃信佛教的虔诚佛徒，你应该尊重你们的信仰，不要再枉费心机去打扰姑娘的佛心了。罢手，罢手吧！’
“年轻的土司王看到汉官也无能为力，失望地走了。他的管家劝道：‘回吧！土司王，我看这汉官只是一把割草的镰刀，他哪有割山的能力？能割山的是您的能力，您都无力回天，他又奈何？只能说明你们没有缘分，随缘吧！’
“第二天，这帮人开始勘查工作，拿着望远镜，还有带长腿高个子的尺子，在通天河沿岸丈量、记录，父亲让米玛做向导去了，米玛那时候三十多岁。周专员脖子里也套着像望远镜的东西，我们没有在意，望远镜在渡口见多了，不稀奇，见怪不怪。后来米玛发现了周专员脖子上挂的是不同于望远镜的神奇东西，他跟了周专员一天后，在村子里散播了一大发现，从我家到渡口再到村子里，说得神乎其神，他的发现传得很快，传话中夸大其词，一下变成了奇闻怪谈，引起了人们的极大兴趣，好奇心促使人们探究，同时也带给人们惊恐。在米玛的口里，那东西应该叫印人影的机器。外观与望远镜差不多，就像蛾子和蝴蝶从远处看，都是带大翅膀的昆虫，可是近观它们，丑和美很分明，望远镜和印人影机器的区别就像蝴蝶和飞蛾的区别。父亲和他们的交谈都是在通司的翻译中完成的，父亲沉得住气很淡定，没有大惊小怪地问起那东西的神奇，周专员也没有刻意将那东西显山露水地推介给我们。米玛嘴里的神奇东西没有得到印证。只是半年以后周先生在玉树的调查结束回去时，才给我照了一张相，米玛嘴里的神奇印人影机与望远镜有区别得到了印证。
“周专员他们几个人白天在野外忙，夜里挑灯记录。几天后的勘界、调查工作完成后，大专员与石渠部落头人，还有德格土司王派来的人反反复复地磋商、调解斡旋后，他们去了结古多。临走的那天夜里，周先生才有闲暇时间跟父亲聊起有关家事来，当然他们的交流是通司搭桥的，没有通司，父亲和周专员无法正常交流。
“我们家用最上等的茶招待周先生他们。藏地的人只喝茶叶中粗枝大叶的茯茶，压制成砖茶，到了高原再加工改造熬制，熬茶时放食碱，喝不习惯的人会胀肚子。高原上不宜喝内地精挑细选精加工的凉性花茶，藏地人喝热性茶，普洱是热性茶中最好的。当女佣把几茶碗普洱茶端上来时，父亲请周专员他们用茶，周专员呷了一口茶，咽到肚里说：‘这茶水红浓明亮，又香又甜，苦中回甘，难道是普洱茶？’
“通司问父亲：‘专员问这是不是普洱茶。’
“父亲说：‘不知道，驮茶的马帮把这种茶叶叫团茶或饼茶，这茶是擦哇马帮和茶商们往拉萨贩运的上等茶。’
“周专员边品尝边说：‘在汉地，一般人很少喝到这种茶，这茶是朝廷的贡茶，据说是康熙皇帝钦赐的茶名，因这种茶出产在云南一个叫普洱的地方。’
“父亲：‘从汉地驮茶到拉萨，过直门达渡口，这是很多很多年的事了，可这种茶在茶马道上还是近几十年才出现的新品种。’“周专员：‘是啊，茶马互市是有上千年历史的事了，这种茶饼可是新出现的。’
“父亲：‘有一年，马帮中开始驮运这种圆形的片片茶叶，锅头送给我，我本不要，锅头举刀‘砉’的一声，把一坨茶劈成两半，在场的人们围着看热闹，我拿起一半，翕张着鼻孔一嗅，嗅得不愿放手了。我闻到了一股醇香无比、沁人心脾的清香茶味，惊叫一声‘好茶’，由于职业的缘故，我们直本家的男人们在渡口练得了识茶的绝活儿，我这一叫，围着看热闹的人们明白了这种新出现的茶饼是好茶叶。我叫过仆人，用刀撬了一坨，掰了一小块放进碗里，一小会儿工夫，泡出茶色了，大家都尝了尝，赞不绝口，都说：直本是辨茶的行家里手，我们外行只是看看热闹。这一喝还真是好茶。所以渡口的人们都知道茶饼这种茶叶是上乘的好茶。我觉得加上盐巴，就是茶中之王，锅头们告许我不加盐巴。我们家的习惯喝法听从我的口味，加盐巴。不过我知道真正品茶的人不加盐，今天给你没加盐啊，否则是另一种味道。一般渡口的人们喝不起，拿这种茶饼作为珍贵的茶叶，贡奉于高僧。’
“周专员：‘别的人说喝不起说得过去，你当然喝得起这种茶，近水楼台先得月。’
“父亲：‘你说的没错，都是马帮锅头赠送的。茶味确实好，听您这么一说，不愧是皇家的贡茶。我们家是熬着喝，你们这样的人来了我们懂得泡茶招待。’
“后来父亲和周专员把话题又转到皮船上了。
“周专员：‘你们渡口的皮筏子与汉地的皮筏子有区别，严格意义上说，你们的皮筏子可以称作皮船，不是皮筏子。’
“父亲听到周专员说到有关船的事，兴趣一下提起来了。
“父亲：‘周专员，我做生意去过银川，那里的人渡黄河，与我们用的渡河工具不同，他们是把椽子并排扎上，然后连上充气的整羊皮增加水上漂浮力，随波逐流，忽上忽下，人心也跟着起起落落，忽上忽下，感觉很危险，但是速度很快，船工们有很高的驾船技能，胆大心细，我当时坐在皮筏子上胆战心惊，可也怪，身上没被水沾湿。’
“周专员：‘在北方好多地方，尤其是黄河上游，水上的交通工具都是皮筏子。羊皮筏子俗称排子，是一种古老的水上交通工具，中国有一本古老的书《水经注》，里面就有记载这种皮筏子的。我是甘肃人，黄河也经过兰州，兰州人把这种皮筏子叫浑脱，意思是把羊皮囫囵脱下来了。筏子有两种，一种是你刚才提到的羊皮的，大的皮筏子由六百个羊皮连起来，从事长途运输，载重量可以达二三十吨，从兰州放排，顺流而下，每天行进二百多公里，可以到达河北、内蒙的包头。折回来时筏子客丢弃椽子，把羊皮里的气放掉背回皮囊。小的十几个皮囊，短途运输，渡送两岸的行人。另一种叫牛皮筏子，同样的做法，比较稳，一般是运送渡客。到了你们通天河，皮筏子变成了皮船了，都是牛皮做的。在大江大河上往来渡河渡货，成为得力的水上交通工具。明代初年高僧宗泐经过青藏高原后写下了这样的诗句：西去诸峰千万层，帐房牛粪夜燃灯。马河只许皮船渡，戎地全凭驿骑乘。马河即大河，可能也包括你们的通天河。皮筏子的牛皮囊很大，没有很好的肺活量是吹不起来的。过去在黄河边上，常常可以见到筏子客们在使劲地给牛皮囊吹气，他们的肚子、腮帮子都鼓得圆圆的，一口气能吹起一只皮袋，那可是个力气活，一般人做不到。所以，如果有人说话过了头，人们就会讥笑他是吹牛皮，有的还直接说：有本事到黄河边上吹牛皮囊去，别在这儿瞎吹。吹牛或吹牛皮就是起源于吹筏子的皮囊。
“‘制作羊皮筏子，需要很高的宰剥技巧，从羊颈部开一小口，慢慢地将整张皮囫囵个儿褪下来，不能划破一点地方。将羊皮脱毛后，吹气使皮开胎膨胀，再灌入少量清油、食盐和水，然后把皮胎的头尾和四肢扎紧，经过晾晒的皮胎颜色黄褐透明，看上去像个鼓鼓的圆筒。用麻绳将坚硬的水曲柳木条捆一个方形的木框子，再横向绑上数根木条，把一只只皮胎顺次扎在木条下面，皮筏子就制成了。羊皮筏子体积小而轻，吃水浅，十分适宜在黄河航行，而且所有的部件都能拆开之后携带。直本老爷，说说你们的皮船是怎么制造的？’
“父亲：‘周专员，你说的和我坐过的羊皮筏子，确实有区别，制作方法也不同。藏语里我们的皮筏子就叫船，这渡口叫直门达，直是船，我是直本，管理船的官。你说的制作皮筏子的方法，跟我们制作皮船的方法是不一样的。我们渡口处在牧区，有的是牛皮，世界上最有弹性最结实的是牦牛皮子。每年到了11月底，渡口休渡的时候，贩卖皮子的皮贩子们就会把最大最结实的皮子拿到渡口来贩卖。三十家船家在休渡期间，必须要做两只新皮船，一年一换，这是规矩，我要去每家每户查看制作的情况。制作皮船来不得丝毫的马虎和懈怠。首先船家们进山去砍藏柳柏枝，收集松脂。每只船需要四十根树枝，扎成经纬网状的穹弧形船胎，船底曲圆，有弧度的地方用火把树枝烤弯曲。皮子趁湿软的时候，一端挂在木桩上，用镰刀刮毛，镰刀锋利如剃头的挑子，去了毛的牛皮仅剩光板子，用力揉拉，让其扩大延展，有弹性张力。揉软后，这样的公牛皮三张，绷在做好的船胎上，船口用四根较粗的树枝，从胎底绷起皮子边缘，用一张母牛皮制成的皮绳缝缀在船口上较粗的树枝上，三张公牛皮做成一只皮船，之间用皮绳缝合，针眼用松脂和上酥油，进行填塞，防止渗水漏水，涂上油脂放在屋里阴干，到第二年开河摆渡时家家扛出来下水。制作皮子的工序没那么复杂，一年中有半年时间休渡，皮船磨损不严重也要淘汰，皮船必须一年一换，丢弃旧皮船做新皮船，不吝啬在皮船上投入资金，只怕出半点纰漏，这关乎渡客的身家性命。制作皮船时我要严格检查督促，实行我的权力职责，不合格的船决不让下水，要重做，旧船不能翻新，一年摆渡完后彻底报废，一切材料都采用新的，这是渡口的行规，我们世代严格遵守，因此渡口没有发生过意外。’
“周专员：‘真是物尽其用，各有各的办法啊，虽然你们的船家不习水性，可我看到船家们在河面上驾船技艺娴熟，易如反掌，沉着自如，这是划船的人掌握了水的特性，才能在水面上行船，他们才是真正懂水的行家里手。好船家不一定会游泳，真正掌握了水性，避开水的隐患驾驭水才是懂得水性的人，所以我认为你们的船家抓住了水性，是真正的船夫。特别是很会利用通天河河水的漩涡，不仅节省体力还节省时间，往返快。会游泳的人是和水打成了一片，像鱼一样融于水，各有所长。你羡慕黄河边的人在激流中酣畅淋漓地游泳的勇敢大胆，我倒羡慕你们渡口船家操船若神的驾船技艺。不与水正面交锋接触，而是游刃有余地驾驭驯服水，这让我想起了中国古代的庄子在《庖丁解牛》中讲到的：庖丁的娴熟在于遵循了牛的生理结构规律。他使起刀来游刃有余，这功夫是三年不懈实践积累经验练就的，他解牛时刀法精熟，可还是谨慎行事，不骄不躁。你们的船家也像庖丁一样，避开硬碰硬的困难，通天河河水过于冰冷，不适合游泳，船家都是旱鸭子，避开这一难，借助皮船在水面上把变幻莫测凶险的水驯服得服服帖帖，驾驭得熟门熟路，避免身心、财物受了损伤。你们渡口从未发生过翻船沉货事件，就在于你们的船家是真正掌握了水的习性和规律的船家。渡口从未出现过事故，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闻所未闻，这简直是一个奇迹，是传奇的渡口。’
“父亲：‘听您这么称赞我们直门达渡口，我有些自豪了，经您这么一分析，我听着有道理，是啊，每个地方的人都有自己生存的智慧，我们的船家很会利用漩涡，既省力又省时，还加快了速度，渡过去时按漩涡的顺时针方向，借漩涡之力，把船推向岸边，返回时是按漩涡的逆时针方向，借漩涡的力转向，每个皮船都是借助每个漩涡的力量，所以皮船不是扎堆划在水面上，而是次第划出水面，顺序节奏都不能乱的。一个船家掌舵一只皮船，盘腿坐在船头固定位置，双手划桨，坐姿、转向都是有技巧的。’“周专员：‘这次来到牧区草原，进了很多帐篷，去过部落头人的家，特别是在果洛，因为是游牧，设帐逐水草而居，牧区的生活粗陋简单，来到你们家，一进宅院，仿佛置身在一所北方古老的大宅院，尤其这座土楼，一看就知道年代久远，是一户有历史积淀的大户人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