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马古道上一段被遗忘的历史足迹
唐蕃古道上一处失落的华丽篇章
通天河畔一则演绎渡口魂魄的传奇
直门达渡口一个家族的隐秘往事
鹰在天空游弋逡巡一番后飞走了,鹰不见了,西北山头一片云却牵引出半天的乌云,遮蔽住了晴空。云又招引来了风,一阵狂风吹来,预示着一场暴雨到来,暴雨的结果就是河水要暴涨了。渡口的爷儿们一看老天爷变脸了,鸣锣收鼓,收起皮船,吼叫着跑上了盘踞在山腰的村子,直冲回各自的家。而那些可怜的女人们总落在强悍的男人们的身后,她们平日里干着比男人还要繁重的体力活,粗重的搬运物资的活儿。男人们收好皮船先跑了,女人们忙着把没来得及摆渡的货物码成垛苫好,才能跟雨点赛跑,好在这些百炼成钢的女人们动作麻利熟练,不一会儿,真的跟雨赛跑上了,男人们前脚进了家,她们抬手护着额头,抵挡着砸来的雨点,跑向了山坡,后脚就踏上了门槛。懵懂的我,好奇地看着这个五花八门生动鲜活的世界。那年的我六岁了,过着家人捧在手上视若明珠、养尊处优的生活。很小时就领悟到了我是全家人真正的宝贝疙瘩。我的名字叫诺布才仁,诺布是“宝贝”之意,才仁是“长寿”之意,这是爷爷和大舅郑重商讨后敲定的名字。起这名字的背后,有我们直本家的背景。我是在直本家最需要男丁的时候降生的,我的作用是承上启下,肩负起了直本家族有了传承人的大任,是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家庭,以关键性的性别降生在直本家里的,爷爷、奶奶怕活佛赐名表达不出全家人视我如珍宝的意愿,就自作主张为我起了诺布才仁这个名字。
我是趴在家里土楼二层西面走廊那堵墙的窗户上看到的热闹,从窗户看外面的世界的确很精彩。我用食指蘸着口水,戳破了几个木头格子窗户上糊着的白纸,从破洞向外面看。眼界还是不够开阔,于是我左一个右一个、上一个下一个,口水加上我的指力,不费吹灰之力各个击破,从戳破的洞里向外窥探,左看看,右看看,踮起脚来上看看,蹲下来下看看,发现很有趣,选中不同的角度,看到不同的物象,跟站在山上和阳台上看不一样,小孔里看到了大物象,看到了烦扰忙碌的人们。就在我陶醉时,女佣阿佳白玛从身后一把抱起我,开始大呼小叫:“诺布才仁,你太顽劣了,我昨天才把窗纸糊上,家里十几面窗户,都被你戳了无数的洞,早晚冷风直钻进来,看老爷回来怎么收拾你。”我连忙求饶贿赂她:“阿佳(姐姐)白玛,别告诉爷爷,你再糊上窗纸,行不行?我给你三颗印度的糖,那可是我老姑奶家人(据说是爷爷的姑奶奶)从拉萨托马帮带来的。”
“谁稀罕啊,我有一大包,是阿尼(姑姑)达阳给的。”
她叫的达阳,是我阿妈达哇卓玛的昵称。阿佳白玛是我奶奶娘家的亲戚。我们直本家里的杂役和用人,都跟我们沾亲带故的,除了称谓不同,分工有别,跟家人区别不大。
我又伸出手,竖起两个拇指:“求求你,阿佳白玛,我以后再也不戳破窗纸,别告诉爷爷。”
阿佳白玛被我的恳求打动了,蹲下来亲了亲我的两个拇指,把手压下来说:“少爷,以后不许随便揸指头求人,你是直本家的小少爷,怎么能像个乞丐随随便便揸指头求人呢?你是不用求人的直本家的尊贵少爷,可不能糟践了自己的身份噢,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只要你不向爷爷告我的状,我以后就不揸指头求人了。”
我不懂她说的尊贵身份,可我知道不能惹我心爱的爷爷生气,只好把俩拇指攥进手心放到身后。阿佳白玛说:“好了,我不告诉老爷,等一会儿悄悄把纸糊上,行吗?”
“嗯!”我点了点头,保证不会再犯错误。阿佳白玛满意地用手刮了刮我的鼻子说:“好!小男子汉,说到做到。”
她把我放下来,我高兴得往楼下跑。听见身后阿佳白玛喊:“少爷,慢一点,小心滑下楼梯。”雨下大了,我站在门槛处看豆大的雨点砸下来,爷爷也回来了,根嘎给爷爷撑着黄色的油纸伞,恭恭敬敬侧着身弯着腰,很像跟在他身后的那条大黄狗。爷爷踏进门槛,顺手抱起我,祖孙俩亲密地碰了碰额头,爷爷说:“诺布,今天玩什么了?”边问边兴冲冲上楼了。我回答:“今天我垒骨节玩了。”以逃避做的坏事。
根嘎进了院子的伙房喝茶去了。
爷爷坐下来把我放在膝盖上,阿佳白玛忙给爷爷倒上了一碗茶。爷爷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也让我喝了一口。我在爷爷怀里,偷偷瞄了阿佳白玛一眼,她没提及我的事,我安心了,在爷爷嘘嘘的几口喝茶声中,我忘了,阿佳白玛也忘了吧?
爷爷给我讲笑话,逗我乐,与我玩顶牦牛的游戏,我们俩头顶头,比试谁的力气大,来来回回几个回合,爷爷直夸我:“诺布的力气大了,爷爷比不过你。”其实那是爷爷让着我,可我还以为自己真的力气不小了,把爷爷顶过去了。就在我们祖孙俩玩得忘我时,听见院子里嘈嘈切切的吵闹声,还听到人们的惊呼声,爷爷和我中断了游戏,走到二楼的阳台查看缘由。只见村子里家家户户,屋顶上站着人,向我家的方向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我家的土楼是三层,全渡口唯一的土楼,高高在上,站在土楼渡口尽收眼底,村子又以我们土楼为中心。原来,雨过天晴,已到西方的太阳照射出明艳的万丈光芒,万物被洗过一样干净清爽,四周的山显得更加翠绿。东方还是乌云密布,东面的高天南面的大山架起了三道彩虹桥,那美丽的彩虹特别绚烂,与西方的太阳争艳,把缤纷的色彩全展露出来了,装饰了雨后的风景,给人们一种进入了超凡脱俗仙境的感觉。直门达的人们就喜欢雨后清风带来的草地的甜美味道,享受经过大雨洗涤带来的清新空气,喜欢绚烂彩虹带来的对自然风物美的集成,这一切使人们的心灵得以净化。俏丽的彩虹架在东南方,小孩们跑出家门,喊着、跳着,惊喜得乐翻了天。比起以往出现的彩虹,这次大不一样,停留的时间长,色彩明艳,而且是罕见的三道彩虹,每个人都忘我地陶醉在这一自然景观中,仿佛这一刻除了信仰彩虹的虚美,其他万物都是龌龊丑陋不堪的。人们聚精会神以虔诚的心静静地仰望着彩虹,唯恐高声惊散了彩虹,直到彩虹从云端消退,人们遗憾地开始走动了,有几个人走进我家院子问爷爷:“直本老爷,你家来贵客了?”
爷爷疑惑地看着院子里拄着拐杖的奶奶问:“旺毛,家里来客人了?”
奶奶抬头不解地问三楼走廊上的阿妈:“达阳,家里来客人了?”
阿妈探出头往楼下看了看说:“家里没有来客人啊。”
楼下那几个人肯定地说:“刚才我们在屋顶上,明明看见你家有贵客。”
“是啊,是一个穿戴讲究、衣着华丽的标致女人,刚才就站在你家屋顶烟囱旁。”
年纪比爷爷小几岁的米玛老人说:“没错,我这可是看到了好多次,年轻时就看到过,也听我早过世的阿妈说起过,我的爷爷那辈就有传说,说你家的屋顶,烟囱的烟雾中,运气好能看到这样一位度母。”院子里的人们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互相印证。爷爷也印证了这一传说,对米玛老人说:“我的爷爷,我爷爷的爷爷,都传下来了说有这件事,可是凡是属于我们直本家的人,谁都没亲眼看见过,据高僧释解,这位长相标致、衣着华丽的是护法女神。”
年轻一些的人们说:“听老辈们说起过,天气晴好,有祥云、彩虹出现的吉日,正是女护法神阿斯秋吉卓玛显观的吉祥时机,有时候在你家冉冉升起的炊烟中浮现,有时候就在你家经堂屋顶上显观。今天可是好几个人眼见为实啊,互相为证。”阿妈双手合十念着心咒经,边念边上了房顶。爷爷笑着说:“达阳,我不是说了吗?家里人从未观瞻过这位女护法神阿斯秋吉卓玛,鉴于外人和活佛的证实,确有阿斯秋吉卓玛显观,所以我们要在心里顶礼膜拜,阿斯秋吉卓玛是来护佑这座老房子的。”
米玛老人诵咏:
顶礼怒怨芒松嘉毛,目如刹那闪电光。
顶礼平和巴德拉毛,秋白满月聚集脸。
顶礼温柔阿斯秋吉卓玛,花蕊绽放丛中现。
三女神面容表情相异,是三域护法神。
等米玛老人吟诵完,我看见他身边多了两三个披红袈裟的和尚。米玛老人走上前向爷爷介绍说:“直本老爷,这三位高僧是我请上来的,专门为你请来的。”
爷爷感到诧异,盯住米玛老人问:“这从何说起,为我请来的?”
米玛老人毕恭毕敬地告诉爷爷:“村里人、船家、渡客都有给老爷著书立传的美意,我知道您处世低调,为人谦逊,跟您通气,此事如大风吹炒面,无影无踪,只好先斩后奏,没经过您的同意,我和村民商量好请他们来了。”
爷爷收起了笑脸,严肃地说:“使不得,我们直本家从不贪图虚名,要著书立传,那也不该是我,是我的祖上直本·罗文雍仲,他都没有立传,只流传于人们的口述中,我一个无能平庸后辈怎敢超越他自诩为骄子呢?贪图虚名不是我们直本家人的处世方式,你们打消了这念头。”
米玛老人说:“直本老爷,你就应诺了吧,这是民心所向,不是我个人的意愿。”然后转过身面向众人说:“直本老爷没有架子,平易近人,对我们不严苛,对待我们像家人、朋友一样亲密无间,任何一个人可以在他面前讲笑话,他从不会吝于送出真切的友谊,所以他的朋友是来自五湖四海、形形色色的人;他从不会以他的富有和直本家的地位制造出任何与人们之间的距离,同时他又像一位遗世独立的部落首领,从不会被外界的世俗观念所左右和干扰,维持保护着直门达渡口的公平、公正和安宁。他犹如一座山,是直门达渡口的主心骨和靠山,遇事冷静,镇定自若,自信,是化风波为平静的高手。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他动怒,对于抱怨者和愤怒者,他用幽默的话语和温和的态度化解。村里的每个人,来渡口的每个渡客都得到他的关爱,上至达官贵人、大德高僧,下至贩夫走卒、乞丐流浪人,我们的直本老爷,功德赘述不尽,他是我们渡口的‘如意宝’,今天请来了几位德高望重的堪布,为直本老爷写颂词书赞文,供奉在寺院里,以彪炳他的功德,大家说直本老爷该不该写颂词赞扬?”
在场的人们异口同声地说:“应该,非直本老爷莫属!”爷爷摆摆手先让人们安静下来,并阻止了米玛老人的歌功颂德,说:“使不得,言过其实的赞美我可背负不起,那样我睡不着觉、吃不下饭,那不是害我吗?”
众人说:“直本老爷,您就应诺了吧!这是我们大家的意愿,米玛老人说出了我们的心里话。”
爷爷说:“米玛说的这些话,让我听得心里不安,这样做,是把我和你们之间挖了一条鸿沟隔离开了,我和你们一样,我在你们中间,才能体现渡口的公正、公平。你们拔高我,把我挂在半空,我可难受啊,你们这不是尊重我,而是在孤立我,我只想跟你们一样没分别。”
爷爷就这样说服了大家,婉言谢绝了人们的美意,那三个堪布觉得爷爷言之有理,态度坚决,告辞走了。爷爷义正词严提醒米玛老人:“米玛,以后再不能办这种事。”
“是,老爷,其实这不是我个人的……”
爷爷制止了米玛老人的解释,说了一句:“这件事到此为止,以后不许再提起。”
米玛老人点了点头。
阿妈念着咒经进了佛堂,我悄悄从爷爷的身边溜走,瞅准机会,去看佛堂那个被家人供为圣物的神秘小箱子和阿妈的一个精致奁匣,还有一只做工考究的朱红色的鞋子及一幅大手印唐卡。据说小箱子里装着爷爷的爷爷……爷爷的遗物,不能随意开启小箱子,是被大活佛勒封起来的。阿妈的奁匣据说是爷爷的一位姑姑嫁给了蒙古王爷后带来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