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这位姑姑怎么会嫁到遥远的蒙古呢?这还是有一段因缘,才有了千里姻缘一线牵的契机。爷爷有一位侄子,很小的时候被甘南一座寺庙寻访为一世活佛的转世灵童,六岁离开家去了寺院,他成年后,在信众中很有威望。蒙古有一位王爷笃信藏传格鲁派佛教,他拜遍了蒙藏传佛教格鲁派的寺院,又去拉萨朝拜,途经直门达渡口,这一来二去就有了这段姻缘。嫁为蒙古王爷的福晋,这位爷爷的姑姑听说爷爷娶亲了,托人从遥远的蒙古给爷爷捎来贺礼:一对木箱子,底漆着乌黑发亮的黑漆,上面的装饰图案是花草纹,太阳、山水图腾,图案是对称的。箱子木板较薄,卯榫契合得非常完美,不是那种厚实笨重的箱子,棱角线条分明精致。这两个木箱里还有什么不得而知,可是给新娘奶奶的礼物,太丰厚了。一只精巧的奁匣,里面装了满满的各种首饰,耳朵上的坠饰、手腕戴的镯子、手指上的戒指、脖子上的项链、头上戴的发饰,应有尽有,都是不同于藏饰的金银财宝首饰,件件首饰让人们啧啧作声,大开眼界。还有腰带、帽子、丝绸衬衣等,这事传出去,当地的富人们争相观赏,还有的欲重金购买,特别是本地的工匠们来造访探看仿造,亲朋好友们有了庆典活动、喜宴,女眷们来借用,有的借出去再也无回。对于购买者,爷爷的阿爸坚决拒之,他说:“我家不缺钱,家里的财宝怎么能卖钱?”对于工匠们,可以借给他们仿造,但同样不卖。那个精致的奁匣,图案和色彩艳丽精美,也是一种宝相花纹图案,见多识广的爷爷说:“这图案象征着吉祥富贵。”这盒首饰装饰了奶奶旺毛的青春,荣耀了奶奶旺毛的地位,积攒了奶奶旺毛的财富,随着像花一样美丽的两个女儿的长大、出阁,奶奶的这些首饰自然流传到女儿们的手里,据说给姨妈尼阳陪嫁了几件首饰,但她第一段婚姻以失败告终,人们谣传理塘的那户商人看重的不是直本家的姑娘,而是直本家的财富,我从布毛奶奶嘴里也听到了同样的说法。奶奶把奁匣传给了在家留守的阿妈达阳。这奁匣本应该放在阿妈的闺房里,只因为里面装了一位大活佛曾经赐予阿妈的一封书信,因为活佛法位尊贵,德高望重,佛法弘远,受到僧众的爱戴,家人把它看作圣物供奉在佛堂。佛堂里的每尊佛像在佛龛中都有自己的位置,家里的四件圣物,也各有供奉的位置。
后来我才知道,小箱子里装着我们直本家的历史,奁匣里珍藏着阿妈一段缠绵悱恻的情感故事和我的隐秘身世,那一只红鞋子和一幅唐卡见证了我们家与佛的渊源。
家里人最怕我这个不懂事的顽童去冲撞圣物,亵渎神灵,他们越是提防阻挠,越培植了我的好奇心,只要有机会,我便去探险。奶奶的口头禅就是:“白玛,看住小少爷,别让他进佛堂。”奶奶的陪嫁丫鬟布毛奶奶说:“小少爷不会走路不会说话只会爬的时候,趁大人看不住,最喜欢往佛堂里爬,这是一个有灵性的孩子。”
四五岁时,我常溜进佛堂想看那两件圣物究竟是什么,被阿妈打惨了,每次都是布毛奶奶从阿妈手里把我抱走送到奶奶怀里的。从此以后,凡是遇到危险情况或需要保护,我叫喊的就是布毛奶奶:“布毛奶奶,快来救我!”等到我成年掌管渡口事务后,布毛奶奶坐在村子墙角下晒太阳,看见我总喜欢在众人面前显摆,说起这件事以炫耀她与我的亲近关系。
我家的佛堂不大,设在三楼,有十几平方米,可是,内涵丰富,不知有多少法位尊贵的喇嘛、高僧大德、活佛去圣地拉萨觐见、朝拜,还是习佛礼拜、弘扬佛法,只要走动,就得到直门达渡口摆渡。僧侣们每到渡口这个利众的殊胜地,总要念经禳灾,祈福平安,在直门达住一宿或几宿。活佛驻赐首选我家,礼拜功课的佛事在佛堂里完成,家里的佛堂受到很多活佛的加持,藏区再大的寺院也不及我家迎接的活佛多,上千年历史的积攒和叠加,使我家佛堂虽小,积淀的内容却大得让凡夫俗子望而止步,让周边的寺庙高山仰止般向往。佛堂里供奉的一只鞋子和手印唐卡,是二十八世活佛尖格·土杰尼玛1736年藏历火龙年专程来到直门达渡口,为已经过世多年的祖上传奇人物直本·罗文雍仲而带来的。活佛在最美丽的季节来到直门达渡口,驻赐在家里。村民为活佛举行了盛大的庆典,休渡三天,载歌载舞两天,尖格活佛主持法会一天,周边的信众都来欢庆,参加了法会,听爷爷讲,那几天直门达沉浸在欢乐的海洋里,通天河的水载不动那么多的欢歌笑语。
尖格活佛为直本·罗文雍仲的遗物举行了加持和勒封仪式,把遗物装进了小箱子,告诉家人:“不经过以后的活佛开示和加持,你们家的人不许擅自拆封把遗物拿出来示人,切记!切记!”
家里人征询原因:“敬请活佛赐教,什么原因,有什么说法?”
尖格活佛说:“一旦俗人启封,遗物随便有人翻动,沾上污垢,你们直本家的福报就越来越薄,福气慢慢消失殆尽。”
第二天早晨,尖格活佛从佛堂里出来,给家人赐予四个护身符,那护身符比一般的大,用织锦缎缝制的,里面据说有尖格活佛加持的药、细碎的珍宝、檀香及经文等圣物。尖格活佛说:“昨晚我念了一夜的经,你们分别挂在二楼的四面墙角。”家里人当时觉得纳闷、奇怪,护身符向来都是护佑人、戴在人身上的,怎么给房子也戴护身符?一年过后(乾隆三年,即1738年),也就是藏历土马年,整个玉树地区发生了大地震,大清皇帝下诏免除了玉树重灾区三年的赋税,当时玉树有四十部族,结古多、通天河流域一带的八个部族是重灾区,清政府还提供了赈灾物资,直门达处在重灾区,据说直门达村子里好多户人家的房子坍塌了,有人员伤亡,结古多达官贵人的宅院倒了不少,可是直本家的土楼安然无恙,岿然不动,依然高高耸立在村子中央,完好无损。外面的人说:“地震这个魔鬼也是看人,知道直本家财大气粗,绕着走了。”家里人都说:“尖格活佛法力无边,有预见性,护佑了我们的老屋。”尖格活佛听说这事开示:“我的法力不及,是护法神阿斯秋吉卓玛护佑了你家的老屋,还有老屋自身的持重。”
尖格活佛同时还交代了两件事,一件是“这幢老屋不管遇到什么情况,什么年代,都不许拆除、翻新,阿斯秋吉卓玛常眷顾,庇护你们家族后代,一旦拆除,你们的后代就要过饥寒交迫、贫病交加的生活。阿斯秋吉卓玛是直贡噶举教的护法神,一般守护佛法、寺庙、修行直贡噶举教的人,你们家以后会有人修直贡噶举。直本家厨房里有一方硕大的灶台,这个灶台的泥土经过上百年的煅烧,泥土有药用功效,如果遇到肠胃不适,可食用,村民们讨要不得吝啬,消损的泥土及时弥补上。”这是给直本家人的忠告。
另一件是“你们家的直本·罗文雍仲是直门达村的福星,德高望重,长命百岁,威严善德,公正无私,制定渡口法度,奉持无边胜行,光芒萦绕直门达村,直门达的船家和直本的后代们,顶礼膜拜已经成为‘俑’(已经过世的长寿长辈,有护佑消灾给生者带来福报的福星,称之为‘俑’)的直本·罗文雍仲,以他的德行为标榜,处世为人求生存,他是你们的楷模,正因为平时积善成德,在世一百一十三岁,活过了常人的两世,这就是善报。我的前几世尖格活佛与直本家人有很深的渊源,今天,我继续传承前几世尖格活佛对直本家的护佑加持和我个人对直本家族的敬仰之心,希望直本·罗文雍仲的后人遵循他的精神,管理好渡口,造福一方。罗文雍仲离世几百年了,可他的名声、威仪还在,猛虎虽死利爪不烂,狐狸虽死毛色不变,名声比过寿命,寿命如流走的河水,名声就是河床河滩,留在后世。”
尖格活佛加持我家的佛堂后,直本家里出过转世灵童,有过高僧,与佛结缘很深。家里每出一位活佛,每有出家的和尚,就在经堂供奉一尊金佛像,到我舅舅那一辈,我家佛堂供着二十六尊金佛像。
这座老屋接待过很多权重位高的达官贵人:政府要员、驻藏大臣、富甲天下的商贾。它像一个有生活阅历、内涵丰富饱经风霜而又健硕的老人,见证着斗转星移的流年时光,而它自己越发踌躇满志。
佛堂里有这四件圣物、贵重的佛像和法器,还有挂在墙上的很多幅唐卡,其中有四幅金线绣的唐卡,好几摞用金粉写的经文书,怎么能随便放我这个顽童进去呢?我揭开门帘一角,看见阿妈跪倒在佛龛下,默默祈祷。又是阿佳白玛,像老鹰抓小鸟一把掠起我,抱在怀里说:“小少爷,这是你的禁地,万不可进去,快离开!”她抱着我下了楼。这时爷爷也下楼了,跟刚刚来的十几个人聊天。根嘎套近乎坐在爷爷的脚边说:“直本老爷,我听说班禅仁波切这几天在石渠,我想告假去摸头加持。”
爷爷说根嘎:“你不长脑子只长个子啊,仁波切要回扎什伦布寺,必须经过我们渡口,说不定你能排在前面第一个摸上头,那是多大的荣耀啊,那才是你真正的福运,别人几世修不来的福报,这就是我们渡口的优势,不好好把握,跑到远道上去求赐福,多此一举。”根嘎臊得像黄狗一样吐出了舌头。
我在大人堆里毫无生趣,又想到了我最感兴趣的东西。爷爷的姑姑,那个蒙古王爷的福晋托人捎来的两幅画——《蒙人驭虎》,贴在通往客厅的甬道墙壁上,我常常在这幅画下想入非非,画面上的那个蒙古人,大英雄,手里拿着铁链。爷爷很有耐心,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给我讲这幅画的故事:“这人是蒙古人的一个国王,当然是位大英雄了,假如制服不了老虎,哪有能力治理国家?你看,这凶猛的老虎在他面前服服帖帖、低眉俯首。”看那画上有山有水,有树有花,有石有天,有云有人,有草,特别是凶猛的老虎,我对老虎的认知就从那幅画而来的。这幅画我百看不厌,我试图用手抓老虎,无奈个子太小,手臂太短,双脚并拢起跳,都无济于事。阿妈看见总给大家说:“看,看,这鬼孩子,人小鬼大!”透过大人们的表情,我很得意,这句话里包含赞扬,更加纵容了我对这幅画的对待方式。还有一幅画贴在爷爷奶奶的卧室里,画面上有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据说是蒙古王爷的格格和贝勒,画像上格格、贝勒骑在高头大马上,骑白马的穿着红色的蒙古长袍,应该是姐姐,爷爷也是这么说的,这是大格格。骑枣红马的穿着蓝色蒙古长袍的是贝勒,他们都穿着靴子,戴着华丽的头饰,奶奶说:“这派头一看就是蒙古王爷的儿女们。”
阿妈说:“这画上的两个人,分别是阿爸的表妹、我的表姑;阿爸的表弟、我的表叔。”从小我就从这幅画像上认知远方的亲属,知道他们存在于离我们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把爷爷的照片捧过来对照看,爷爷的照片虽然只有方寸大,但那简直就是活生生的爷爷,就是镜子里的爷爷,太像了。而格格贝勒的画像就像那幅挂在客厅走廊的画,虽然有色彩,但不真实。我向阿妈寻求答案。阿妈只是说:“照片和画不一样,你爷爷的是照片,那幅画上的人是画的。”这个解释,对我来说不是解释,而是把脑子搅糊涂的解释。(我始终没明白,直到自己有了照片后才明白。)只是听阿妈和阿佳白玛闲聊说:“阿爸的这张照片,是玉树人中的第一张照片,千户王,还有其他的百户、活佛都没有照片时,阿爸已经有了照片,就像直本·罗文雍仲是玉树地区第一个吸旱烟的人一样,阿爸的这张照片有划时代的意义。”
“小姐,曾经直本家是不是出过一个巨人,成为‘俑’的祖辈?小时候听家人讲起过,这个巨人是玉树第一个抽旱烟的人,你们直本家的人什么都是玉树第一,据说通天河渡口第一任摆渡管理者的官名叫直本,你们的祖上是第一任直本,直本这个官名一直是你们家世代世袭至今,通天河岸没有第二个直本的官位,也就是说,有了渡口,有了直本的官名,也只有你们一家独享这官位,引出了直门达村落这个村名。”
“对啊!直本这个官名后来成了我们家的姓氏,姓氏是外人夺不走、自己去不掉的,就像父母的血脉永远流淌在后代们的血管里。直本·罗文雍仲之前的直本家世,我们一概不知,因为他的奇特,流传下来了一些有关直本家族的事情,他为直门达渡口立下的规矩,成了直门达船家和直本家管理渡口的经典语录,比如他说的直门达渡口是超越是非的地方,没有好人坏人之分,没有地位身份尊贵卑贱之分,在直门达渡口人们的眼里,渡客都是众生芸芸,他们依照因果律纠缠沉迷,我们没有能力也无法改变因果,我们只有做好自己本分的事情,公正、平等就是在教化渡客们,所以在渡口要有佛心,一视同仁,这是他老人家留下来的语录。”
“还听村子里的人说你家的这幢老宅屋是玉树地区的第一栋土楼,也是最高的一栋土楼,三层啊!”
“是啊,我听老人们讲,草原上的百户头人盖府邸翻修老屋,都跑来仿效,他们仿照的方面很多,这土楼房里还有很多第一,是第一座采用装潢彩绘的房子。”
阿妈为阿佳白玛指着说:“看这窗户,谁家的窗户上雕刻了花?谁家的窗户可以推拉?谁家的房子有这么多窗户?走廊、隔断间、阳台、厨房、客房、卧室,甚至仓库,都是窗户,大大小小的有二十三扇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