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55524900000003

第3章 命运的傀儡

虎门销烟尽管销得解气,但它却使中英关系从此走向恶化。

在19世纪早期,鸦片还不是世界公认的毒品。当时认为有四种东西会使人乱性,依次是酒、茶、鸦片、香烟,鸦片只能排在第三,仅仅盖过一个香烟。

你要说有毒,英国人会说茶才有毒。他们还做过试验,找来两头猪,一头喝茶,一头不喝茶,结果一个劲地喝茶的那位八戒兄后来就呜呼了(谁也没想过它是不是水喝得太多胀死的),茶叶因此曾被像海洛因一样,在英国上层社会遭到严禁。直到后来茶叶普及,你喝我喝大家喝,也没见有什么事,这才开禁。

在当时英国人的眼中,鸦片并非毒品,只能算是普通商品。要说他们理亏,实际亏在鸦片属于走私贸易,而走私即使在英国这样的“文明国家”也不合法,所以英国政府在公开场合对此也是羞羞答答,曾经对商人们强调:你们要贩鸦片是你们的事,赚了钱自然归你们,要是被中国海关没收了,对不起,也别来哭着找我们!

可是虎门销烟之后就不一样了,原因是英国政府对被销毁的鸦片已经负有了保管的责任。

无知者无畏

义律上缴鸦片纯属无奈,他没料到林则徐会眉头都不皱一下,就将两万多箱鸦片毁个精光。事后他也只能在洋商面前装聋作哑,但洋商们可不干,他们抱定政府这条大腿不放,非得把损失捞回来不行。

西方国家好坏都在“民主”两个字上,政府得听从舆论。于是这些洋商就托人回国游说,活动经费采取搞摊派的法子,每缴一箱鸦片就摊派一元,两万箱鸦片,一共集资了两万元经费。

所委托的人当然都是有力道有背景的,他回国一讲,果然就把当地舆论给炒了起来。中英这两个不同文化背景的国度,原本就互不了解,最易生出敌意,只要有煽动力的话题一出现,自然不怕没有随之鼓噪的人。

鸦片商们的在华遭遇被无限扩大,包括他们如何在商馆里“无故”失去自由,失去饮食,“野蛮”的中国人还常常威胁要结束他们的生命。偶尔也有人提到走私这桩事,但立刻就会遭到反驳:“走私,那也是没办法!我们是想跟他们正常贸易的,可他们又不允许,合着你能贩我茶叶,我就不能卖你鸦片?”

还有人煞有介事地进行考证,说中国人禁烟是假,其实是那些贪官污吏在耍阴谋诡计,他们的真正目的是想把英国的鸦片商全部赶走,然后好自己种鸦片做独门生意,用心何其毒也!

英国政府这下再也脱不了干系了,由此伦敦的空气对中国十分不利。

其实林则徐并没有那么蛮不讲理。在收缴并销毁鸦片的同时,据说他还以一箱茶叶换一箱鸦片的方式,给了英国人补偿。问题是中国的陋规实在防不胜防,经办的官吏以次充好,在茶叶里面掺了很多砂石。

彼时的茶叶贸易已不比从前,英国也在印度大量种植茶叶,英国人喝的茶大部分是印度茶,中国茶只占其中的一小部分,而且印度茶叶的价格也很低,中国茶质量再不行的话,根本就卖不出去,所以英商最后只好自己花钱将茶叶重新寄回中国。他们不仅没能捞回本,还又搭进去不菲的运费,不用说,火更大,嚷嚷得也更凶了。

虎门销烟之后,林则徐发布命令,规定今后洋商如再向中国销售鸦片,主从犯将被分别处以斩首和绞刑,同时要求各国进口商船必须写下保证书,向中方保证“夹带鸦片,船货充公,人即正法”。

葡萄牙和美国都愿意写保证书,唯独英国不干,事情就这样僵持下来。与此同时,由于洋商对广州产生了畏惧心理,其商船经常停泊的地方也换成了香港九龙的尖沙咀一带。

1839年6月20日,水手们到岸上的尖沙咀村去游玩。就像遭查禁的鸦片贩子里,既有英国人,也有美国人一样,这帮水手里面,同样是英美混杂。美国水手喝了酒,跟村民吵起架来,美国水手人少,看看打架也不一定能占便宜,就溜掉了。

溜也没溜远,他们钻进了村里供奉神像的小庙。这帮家伙打不过村民,就拿神撒气,把庙里的一座神龛给捣毁了。这不算,临走时还顺手牵羊,偷走了神像头上的装饰金叶。

村民们发现后非常生气,拔脚就追。没追上美国水手,却碰到了一大群英国水手,而且这些水手也喝得差不多了。

谁也搞不清楚美国人和英国人有什么区别,反正都是蓝眼睛高鼻梁的洋鬼子,又全是一个个酒气熏天,村民便将英国水手错认成美国水手,双方发生了一场拳脚加棍棒兼石块的大冲突。在冲突中,有个叫林维喜的村民被打倒在地,最后不治身亡,这就是“林维喜案”。

骑虎难下

听说出了命案,义律急急忙忙地赶到现场进行处理,他对水手们打赢群架可一点儿都不觉得高兴:销烟案还没处理,又出这种事,真够闹心!

义律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用钱来堵住嘴,他拿出一笔钱,除了赔偿村民和打点底层官吏外,还企图和死者家属“私了”。中国人的命本来就不值钱,村民们也并不难打发,林维喜的儿子写了张字据,证明他父亲纯属死于意外,与洋人无关。

拿到字据后,义律如获至宝,他为此一本正经地贴出悬赏,宣称谁能提供证据指证凶手,将重重有赏。

事情似乎办得天衣无缝,但林则徐那么精细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被轻易骗过。他下令当地知县重新查办,一查下来,原来是英国水手干的,于是当下便向义律提出交涉:交人,至少交一个。

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义律同意继续给死者赔钱,但他拒绝将凶手交出,理由就是英国人要由英国人自己来审判,这叫领事裁判权。

义律以为,林则徐什么都不懂,抛些新名词出来,跟玩似的,不料对方竟回以“国际公法”。

林则徐被称为近代中国“睁眼看世界的第一人”,诚非浪得虚名。到广州后,由于经常要跟洋人打交道,他也意识到不能老是鸡同鸭讲,必须了解一些国外的法律知识。“林维喜案”一发生,他就让身边担任翻译的幕僚,再加上一位美国传教士,用合译的办法将《万国公法》的相关部分翻译了出来。

搞清楚了,英国在中国并不享有领事裁判权,英国的法律只在自己的国家才生效,别说区区一英国水手,就是英国女王来了,也要遵守中国的法律。

义律很是狼狈,但又不甘心,他知道按照大清律法,以一命抵一命,交出去的水手难逃一死,于是决定单方面行动。

1839年8月12日,义律在英船上开庭,对五个打人的凶手分别处以罚金和监禁,并送回英国监狱服刑,之后他才通知中国官方。林则徐闻讯大怒,三天后,他下令中止中英贸易,同时派兵进入澳门,将在澳的英国人全部驱逐出境。

英国人想赖着不走,林则徐就仿照围困商馆之例,停水停食,撤走所有中国用人和买办。这个办法最为有效,英国人乖乖地撤出澳门,全挤船上去了。

船上的日子很不好过。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义律也没了退路,何况他手里还拿着一张可以证明其“无辜”的字据呢。1839年9月5日,英方派人与林则徐进行谈判,可是双方的要价实在相差太大,根本就谈不到一块儿去。

谈判未果,中英在九龙打了起来,史书称之为“九龙之战”。作为鸦片战争的前奏,这场战役小到不能再小,但却是两国海上军事力量的首次碰撞和测试。

英国海军船坚炮利,早在17世纪中期就已跃升为世界第一海上强国,曾经的海上霸主西班牙、法国无一不是其手下败将。相比之下,广东水师都不能称为海军,所有舰船几乎就是武装了的民船,不仅吨位小,而且船上也没什么炮。观察家称之为“16世纪与19世纪的冲突”,双方军事力量的差距,竟有三个世纪那么远!

在这样的对垒中,广东水师即使以多打少,也占不到任何上风。仗虽然打得异常难看,但是林则徐接到的战报却是一片飘红,这也导致他在给道光的奏折中,给出了与实际情况相去甚远的描述。

道光看到报告,自然是兴奋得不能自已。他头脑中浮现的,分明就是在南疆擒住张格尔或成功击退浩罕时的情景,亢奋啊!

说八百回了,让这些“英夷”小心点,不听,脑袋瓜跟豆子似的,非要往我枪口上撞,这回尝到苦头了吧!

道光给林则徐的批示是:“不患卿等孟浪,但戒卿等畏葸。”既然打都打了,就不要跟他们客气,我不担心你们冲动,就怕你们胆小。

皇帝把话说到这份儿上,林则徐就算是想“客气”一些也不行了。中英双方至此枪来炮往,冲突不断。1839年11月3日,又发生了“穿鼻之战”。

穿鼻之战和九龙之战并没什么两样,损失的都是广东水师的人船,然而最后放到林则徐和道光案上的仍是捷报。

林则徐是以讲求实学、倡办实政闻名的大吏,做事又十分细致,虚假战报或许可以骗他一次,但绝对骗不了第二次,对前线真实战况不可能一点数没有,只是事情既然开了那么好一个头,不是说改变口吻就能马上改变的,这就叫骑虎难下。

经过权衡,林则徐决定采取分化战术,一方面宣布停止中英贸易,另一方面对答应“改悔”并写下保证书的英商区别对待,准许他们在广州经商,所谓“奉法者来之,抗法者去之”。可是皇帝批评了他,主要还是批评他“畏葸”:“什么区别对待?不用他们交保证书,全部赶走!”

到这个时候,道光已经完全不把英国放在眼里了,对方真的是“边夷”,瞧这软蛋样儿,分明与张格尔和浩罕还差着一大截子哩。他给出的方案是一刀斩断:“我知道会因此损失一点海关税收,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区区税银,何足计论?倒是英夷(英国人)惨了,他们卖不成鸦片,买不进茶叶,岂不是死路一条?”

接到谕旨,林则徐只好改“畏葸”为“孟浪”。1840年1月5日,他宣布正式封港,完全断绝中英贸易。

这下子,真把英国人给惹急了。

知道了

英国的民主程序很烦琐,可是反应并不慢。早在1839年10月1日,英国内阁就做出决定,为恢复贸易,将派遣完整的海军舰队前去中国海域,“林维喜案”由此成为鸦片战争的直接导火索。

这尚是威慑性的,等到中方封港,内阁议案便被提交国会进行激烈辩论。1840年4月,国会进行正式投票,虽然很多议员都不主张用兵,甚至有人认为销售鸦片乃不义之举,但在维多利亚女王及外相的影响下,最终还是以271票对262票,仅多出9票的微弱多数通过了军事行动案。

英国政府并不把这次出兵称为战争,他们认为仅仅是在用武力进行交涉,交涉的目的是“对中国此前之侵害,要求赔偿,英人在华之安全,要求保证”。不过从后来战争的结果来看,英方的意图远不止于此,多数史家都认为英国其实是在报复,即对中国拒绝向世界打开贸易大门进行报复,正如当时一些殖民主义者所说:“中国听不懂自由贸易的语言,只听得懂炮舰的语言。”

6月28日,英军总司令懿律下令封锁珠江口,第一次鸦片战争开始了。

直到穿鼻之战,与广东水师作战的都只是少数英国军舰,林则徐就此认为,这“一小撮”军舰远道而来,兵饷补养都要依赖于商船,我现在封了港,断了贸易,只需再守上几天,到时你必然攻又攻不动,吃又吃不饱,除了打道回府,再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让林则徐料想不到的是,他即将面对的不是义律的“一小撮”,而是懿律的一大批,整整四十多艘军舰呢,对方也并不需要商船提供补给,随船而来的粮草已经足够。

就在广东局势陷入无比紧张之时,又一个意外出现了:懿律没有进攻广州,他除了留下几艘船继续封锁外,主力均随其北上,前往浙江定海。

当时及后来的很多评论,都想当然地做出判断,认为是林则徐防住了懿律,让他无机可乘,又不能干坐着,就去钻别的缝了。其实完全不是这样,早在出兵之前,英国内阁给懿律下达的指令就是占领定海,因为觉得定海处于广州与北京的中段,不仅能直接给予中国皇帝以震撼,还能作为继续北上的根据地。

尽管林则徐之前曾通知包括江浙在内的沿海各省,要他们防备英军进攻,但江浙官员承平日久,没人相信火会烧到自家门口。当英国舰队抵达定海时,当地政府还以为来者是被风吹迷了路的商船,其战备状况可想而知。

7月6日,懿律对定海发起进攻。战斗毫无悬念,几个小时之内,定海即告失陷。

道光获知这一消息后既吃惊又纳闷,他不明白那么软蛋的英国人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坚挺,左思右想,得出结论还是浙江官员太熊包了。这些人平时养尊处优,像个木偶人一样,也不做好准备,临到打仗就张皇失措,当然只有挨人揍的份儿:革职,全部革职!

暂时的受挫,并没有能动摇道光的自信心和优越感。

这帮小丑,不过凭借着他们船快,小小得逞了一下,等我的军队开过去,他们还不是该咋的就咋的?

与道光不同,远在广州的林则徐则表现得忧心忡忡。英军攻的是浙江,起源却是广东,说明他事情没有办好,革职的人里面虽然暂时没有他,但并不代表他就没有责任。

在林则徐送往京师的奏折中,他向道光“自请治罪”,并要求把他派往浙江前线,以便戴罪立功。道光的回复只有三个字:“知道了。”

君臣间极其微妙的情感变化,尽在“知道了”三个字中。过去道光曾把林则徐列为最宠信的大臣,他百分之一百地相信这位能吏可以把广东那边的事办好,就在定海沦陷之前,他还下旨要将林则徐调为两江总督,以接替病逝的陶澍。

直到浙江送来报告,道光才知道,事情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林某还是那个天下第一能吏吗?得打个大大的问号了。

一旦在信任上出现问题,态度就完全两样了。林则徐在奏折中曾发出警告,指出英军极有可能再北上天津,提醒皇帝做好防范,但道光却不以为然地笑了:“定海被偷袭一把也就算了,天津是什么所在,那是国都卫城,还能让夷船占到便宜?”

洋窦娥

道光的轻蔑尚未从嘴角消失,对方就来了。1840年8月6日,英国舰队到达大沽口外。

你可以瞧不起“夷船”,但人家的船快却是个硬道理。现在别说收复定海,连防守天津都成了问题,根据直隶总督琦善的报告,天津方面根本还没来得及做好防守准备。

琦善并没说假话,因为他也是个有名的能吏。

如果要给周星驰版《武状元苏乞儿》中的“苏乞儿”找个原型的话,琦善应该是再合适不过了。他属于含着金钥匙出世的清朝贵族子弟,一生下来连根手指头都不用动,就已经是一等侯爵了。

别人拼着命读书,是为了考取功名,我们的爵爷不用那么累,托老祖宗的洪福,他天生就拥有朝廷赏赐的荫生资格。这个荫生乍一看字面,还以为是“萌生”,而做“萌生”根本不用读书,只要假模假式地考一次试,过一过场,就能做官了,果真是好萌!

琦善得到的官职是刑部员外郎,这一年他才十六岁,在大人的世界里,还是个娃娃。年纪小,又没怎么读过书,毫无疑问是纨绔子弟和不学无术者的代名词。同一个部门里面,好多汉人官员从寒窗苦读开始,胡子熬到了白,都还没能爬到这个位置,你要想让别人心理平衡,几乎是不可能的。老资格的前辈有时就不免借用工作之机,对其暗中奚落几句:“这乳臭未干的小娃娃,除了身上那件大人给披的马甲,什么本事都没有,估计官也做不长。”

你还别说,爵爷的自尊心很强,听到议论后气得不行:要面子要脸,非得做出点名堂让你们瞧瞧不可。

琦善花了三百两银子,用重金从部里请来一个退休老吏,拜其为师,专门学习做官的技巧和本事。两年期满,“尽其技”,把能学到的都学到了。

出师后的琦善果然不同凡响,从员外郎升巡抚,又从巡抚升总督,尤其是直隶总督一职,在清代督抚中最为显赫,乃疆臣之首,连两江总督都要排在它后面,至此前辈们的预言彻底破产。

尽管这样,琦善经常告诉别人的身份,仍是“本大臣爵阁部堂”——请叫我爵爷!

爵爷之所以能飞黄腾达,一方面是由于他善于“阴探上旨”,像韦小宝那样,知道怎么对上司察言观色,投其所好,另一方面也与其敢于任事有很大关联。

与陶澍、林则徐之类的知识型能吏不同,爵爷走的是古灵精怪路线,所谓诡道怪行,脑子里随时可以哗啦哗啦,冒出各种各样新奇的点子,而且常常能歪打正着,把事情给办妥。别的不说,当初漕粮海运的成功,实际就少不了琦善的一份功劳,他自始至终都参与了海运的谋划和运作,连陶澍本人也请教过这位“点子大王”。

史书上因此称琦善“明干有为,政声卓然”,是一个精明强干且有不错政绩的官员,乃至于“宣宗至赏之”,道光皇帝特别赏识他。

在道光时代,尽管“模棱官员”到处都是,但道光看人的眼光并不差,除曹振镛这些需要摆在桌面上给人看的元老外,他真正欣赏和重用的人极少是平庸之辈。

道光知道琦善在天津防务这些大事上不会,也不敢胡说八道,所以心里立刻虚了起来。他不是一个没有军事经验的皇帝,当然清楚在敌方大兵压境的情况下,防务空虚意味着什么。

事到如今,不改变态度都不行了。道光告诉琦善,只要“夷船”不先开枪开炮,我们也不要急着动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双方接触一下再说。这可以算是道光的缓兵之计。因为在此之前,别说皇帝,就连浙江巡抚对英国人都爱搭不理。

琦善奉旨前往大沽口,表面是去拿懿律递交的公文,暗地里也有刺探“英夷”舰队虚实的目的。不看还好,看了心怦怦直跳,英国那“夷船”一看就知道是高吨位的大家伙,其船舱分三层,每层都有百余炮位,军舰首尾还各有一门重炮。在速度上,“夷船”更是了得,按照琦善的形容,它们不管顺水逆水,都能飞奔来去。

琦善的报告就像在给道光放一部文字版的资料片,一直困扰他的一些疑惑顿解:原来英国人的船速和机动能力根本就不是他所能估测的,即便他可以在平定张格尔之役中做到几乎一步不乱;原来英国人“船坚炮利”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难怪守备本来就差劲的定海会在几小时之内就让人给解决掉;早先林则徐曾从广州发来捷报,言称海上作战“七战七捷”,如今可算知道其中有多少猫腻了,还“七捷”,要做到“一捷”都不可能。

天津之战显见得是打不了。再看琦善拿来的英方公文,这实际上是英国外交大臣巴麦尊发来的一份通牒,但你要真这么说,皇上面子往哪里搁?所以爵爷的解释是,它是“英夷”的申冤书,洋人像窦娥那样受了冤屈,连三伏天都下起了大雪,所以才不远万里上访,让您这个“大皇帝”来给他们洗冤昭雪。

洋人提出的条件也并不高,就两样,一是要“雪冤”,也就是处理查禁和没收他们鸦片的林则徐,二是要“乞恩”,请求您能够恢复广州贸易,给他们这些可怜的洋人一点活路。

话得分怎么说,这么一说,道光心里就顺溜多了。

能要人命的符咒

对林则徐在广东禁烟的效果,道光本来就已相当不满。说的也是,让你查查鸦片,怎么最后弄到大动干戈,让人杀到皇城门口来了?当然最惨的还是,由于来不及准备,一时间似乎还打不过他。这不光是谁赢谁输的问题,还关系到“天朝上国”的体面。

就在道光辗转反侧,考虑要不要扮演清正廉明的大老爷,给“洋窦娥”们一个公道,也给自己一个台阶下的时候,不识相的林则徐偏偏发来密折,上面讨论的仍然是如何跟英国人干到底的事。

道光再也忍不住了,冷淡和不睬也终于变成了无法遏制的冲冠一怒:我这连耍猴都快用上了,就怕再打起来,你在那还要说空话,瞎呛呛,嫌我还不够闹心是不是?

林则徐是个宁折不弯的人,决不会因为外来压力而轻易改变自己的主张。接到道光怒气冲冲的批复,他立即意识到,皇帝在和战策略上正动摇不定,所以紧接着又发来第二道奏折。

“英国人船坚炮利不过是用来吓唬我们的,只要我们拿出银子来打造船炮,制服他们绰绰有余。如果不早点动手,只怕祸患将无穷无尽。”在这道奏折中,林则徐再次重申,禁烟是没有错的,“鸦片之为害甚于洪水猛兽”,就算尧舜那样的圣人穿越到我们大清国,也会力主严禁。

可是这份“主剿”的奏折在道光那里激起的,只是更多更大的愤怒:“我要不要动手,早点还是晚点动手,还用你来教吗?你说英夷在吓唬我,我看,是你学英夷来吓唬我才对吧!”

道光提起笔,唰唰地给了个上联“无理”,下联“可恶”,最后是横批“一片胡言”。至此,林则徐在道光心目中的位置一落千丈,曾经“才略冠时”的光环也黯然失色。

1840年9月28日,道光下旨将林则徐予以革职,罪状为“受人欺蒙,措置失当”。虽然是朝廷内部的处罚,其实也是做给洋人看的,告诉他们,皇上替你们“雪冤”了。

换下林则徐,道光要起用一个更好的能吏,此人就是琦善。

见皇帝如此看重自己,爵爷也来了精神,胸脯一拍,看我的,凭咱这张嘴,就够洋人们喝一壶的了。他首先派人给懿律送去好吃好喝的,什么牛啊羊啊,鸡啊鸭啊,为的就是套近乎。近乎套够了,才跟对方商量:“眼看北方天凉了,要不我们到广州去谈吧?”

英国人没觉得这个提议有什么不合理,当即就同意了,于是海军舰队原路撤回广州。

能够靠嘴上功夫就把巨无霸式的强敌给哄回去,道光认为琦善太有才了,已经堪比诸葛亮那样的神人:“你的片言片纸简直可胜十万之师!”

11月29日,琦善作为新任钦差大臣到达广州,取代了林则徐。

曾几何时,琦善是和林则徐站一排的,都是坚决的禁烟派。在道光宣布第三次禁烟后,他所查获的鸦片数量居于全国第二,成绩超过了林则徐。不过这里必须说明一点的是,琦善禁烟禁得狠,并不表示他跟鸦片有多过不去,这纯粹属于官场技能,就是特能猜皇帝的心思,而且猜得既准又快。

在各方大吏都还大多摸不清风向的时候,琦善便知道道光要对鸦片动真格的,所以大事小情无不使着劲上。等到道光把态度摆明,封疆大吏们可以说没有一个不是禁烟派,递上来的奏折清一色要痛打落水狗,可这时候已经晚了,因为人爵爷早就凭着禁烟的政绩排第二了。

现在重新站队,林则徐因“主剿”,下课,琦善改了“主抚”,上岗,不能不说,随风而变有时也是官场生存的一大法则。

12月4日,琦善正式接任两广总督一职,中英谈判也在同一天启动,由于懿律已患病回国,英方谈判代表换成了义律。

总督大人跟帝国所有督抚一样,不通洋文,英国人递上来的文件怎么看都像是一堆道士画的符咒。不过等到有人把它们翻译出来时,琦善蒙了:那真是能要人命的符咒啊!

出京时,道光和琦善所定的谈判底线是“雪冤”和“乞恩”,具体一点说,就是惩办林则徐和恢复通商。孰料义律对惩不惩办林则徐毫无兴趣,他要做的是生意:除了通商,还有割地赔款。

这可把琦善给难坏了,他做不了主,只能含含糊糊地向上汇报。谈判随后中止,义律见状马上拿出撒手锏,下令英军向广州发动进攻。

只有先谈一谈了

经过前面几次的较量,即便林则徐可以将错就错,不揭开真相,呈送假战报的广东水师也已有了自知之明,那就是自己的舰船没一艘合用。别看它们平时搞搞海岸巡逻,追追走私船,打打海盗还能凑合,要在海上跟人家正规海军作战,就等同于白给。

在此前提下,连林则徐也不得不承认,与英军“交锋于海洋,未必即有把握”。不过他转而想到,既然海上打不过这些洋鬼子,为什么不“诱擒于陆地”,把他们诱到陆地上来斗呢?

在被革职之前,林则徐采取的是一种“以守为战,以逸待劳”的古老战术,他特意对虎门炮台进行了检查和加固,力图以陆上炮台的优势来克服海上力量不足的弱势。按照林则徐的预计,英军只要敢登陆,有一个削一个,准保让他们鸡飞蛋打,连根毛都捞不着。

虎门是广州之门户,1841年1月,英军向虎门的第一道防线沙角炮台发起了进攻。

中国炮台所使用火炮,大多是明朝时的火绳炮,好一点的是经火绳炮改良的所谓“红夷大炮”,二者都是两三个世纪前的老东西了。这些火炮看上去体量不小,其实笨而无用,既瞄不准又打不远,在双方火炮对射时,根本就是你打对方不着,对方打你却一打一个准。

英军一直在现代战争中厮混,在战术上也已与中国军队拉开了长长的距离。登陆后,他们才不会傻乎乎地往火网里钻,而是直接就从炮台侧背摸了上去。

虎门炮台有一个致命缺陷,即防前不防后,侧背全空着,而且包括林则徐在内,也没人想到英军会出现于侧背。大家都想当然地认为,洋人之所以不会下跪,是因为膝盖不能弯曲。这些只能直着走路的英国鬼子,怎么可能想象他们如猿猴一样攀爬炮台呢?

可是英国兵就那样爬上了炮台,而且动作极其麻利,炮台很快就告失陷。

有人说,沙角之战时,琦善拒绝向虎门增派援兵,是战败的主要原因。其实当时琦善已向虎门调派了足额的兵力,交战时,中国兵勇超过一万人,每座炮台都给塞得满满的,后来者连脚都插不进去了。可是即便数量上占有这样的绝对优势,中国军队仍然遭到惨败,不仅丢掉炮台,而且死伤达七百多人,素以骁勇著称的副将陈连升战死。英军方面却仅有不到四十人挂彩,死亡一个也没有。

这一战让琦善大为惊骇。据清末笔记记载,琦善并不是完全不懂兵法之人,胆子也不小。在他后来被起用与太平军作战期间,完全称得上是一个督师有方的大帅。当太平军优势兵力逼近时,“众咸栗栗”,旁边的人都在发抖,而他仍然指挥若定,毫无慌乱之色,结果那一仗还打赢了。

太平军与清军,虽然也差着级别,但双方还够得着,看得见。英军与清军之间,只一个悬殊了得,琦善踮着脚,仰着头都看不清楚对方,不惊才怪。

既然还是打不过,那只有先谈一谈了。

林则徐在虎门销掉的那些鸦片,如今算是英国政府的财产,这些得赔,义律的开价是两千万两白银,但琦善只肯掏六百万。他可怜巴巴地对义律说:“我赔这些钱给你,不知道要给皇上讲多少好话,没准皇上一不高兴,还会重罪治我,而且我告诉你,其实皇上也拿不出这笔巨款,得靠我自己想法子另外筹措。”

爵爷当年请家庭教师的巨额学费真不是白花的,这么多的宦场生涯也没有白混,在谈判时,他给自己设计的角色定位,一会儿像是义律和道光之间的劝架人,一会儿又像是义律的中国朋友,横竖就不像一个正式的谈判代表。面对义律施加的压力,他始终保持着一副真诚无比、掏心掏肺的表情:“你开高价勒索我不要紧,辜负我一片苦心也没事,就怕我被弄走后,整个天朝上国再也找不到像我这样事事替你们着想的好人了,所以你一定要好好考虑其中的得失轻重才行。”

义律长年累月跟中国官吏打交道,哪个不是高高在上,又哪个不是妄自尊大,如琦善这般低调,而且口口声声替他着想的大吏真不多见,于是终于做出了让步:“六百万就六百万吧!”

谈判犹如做生意,起价高,还价狠,乃正常现象,可是足足三倍的差距,生意又好像不是这么做的,只能说,跟油头滑脑的爵爷在一起,英国绅士还是有些吃不消。

究竟安的什么心

对于琦善来说,菜市场买菜的事情好搞,最让他为难的是割地。义律坚持,葡萄牙有澳门,英国得取香港:“给不给?不给的话,定海和沙角你们也别想要回去,而且我们还会继续进攻,拿更多的地,都不用你给。”

彼时的香港,不过跟澳门一样,是一个偏僻得不能再偏僻的“不毛之地”,定海和沙角要比它重要得多,倘若一定要割个地方给洋人,琦善无疑只会选香港。

可是再偏僻,如果皇帝不点头,琦善也不敢说割就割,毕竟这不是他家的私产。于是爵爷耍了个滑头,他将“割让”改成了“寄居一隅”,英国人择块角落住住可以,但无产权,而且税还得交给中国政府。

这就是“穿鼻草约”,属于谈判草案,不是正式文本。在未得到道光同意之前,琦善一直改来改去,而且以种种借口拖着不肯签字或盖印,其中仅笔墨官司就打了一个多月,双方来来往往的照会发了有十五通之多。

义律也不是一直都有这种耐心,可他一旦喊打喊杀,爵爷马上就会说:“我这就写报告,代为恳奏,好好地劝一劝皇上,你不要着急。”

等到义律真急了,爵爷索性装病躺倒在床:“我病了,而且病情很重,不过你放心,只要一息尚存,我爬也要爬过来给你签字。”

让琦善这么一说,义律不心软都不可能。事实上,“穿鼻草约”即便真的实现,距离英国政府的心理价位也还差着老大一截,这位全权代表之所以会弃政府指令于不顾,很大程度上倒真的是因为爵爷的表演太成功太感人了。

可是有一个人看不懂,不仅不懂,还为此大发雷霆,这个人是道光。他同时收到了两份奏折,一份是关于沙角战败的报告,另一份是琦善的密折。

作为一个主持过重大军事行动的皇帝,道光并不缺乏对战场的基本判断力。他相信,如果中英海战的话,己方可能确实不是英方的对手,但陆战则未必,过去平定张格尔和阻击浩罕都一而再,再而三地强化了他的这种印象及自信心。

海战不行,陆战行,在这一点上,道光与林则徐算是想到一起去了。可是如何解释沙角之败呢,道光认为,这与琦善有关。

琦善在密折中描述了英国陆军力量的凶猛,强调了自己倾向于和谈了局的不得已,这在道光看来,纯属被英国人吓破了胆,有你这样的主帅,难怪打不了胜仗。

至于琦善提到的一些谈判细节,英方的要价,中方的还价,就更让道光来火了。在道光看来,英方的要价中除了“雪冤”和“乞恩”,其他都是非分之想,拣出其中的任何一项,大清立国以来都从无先例,而答应其中的任何一项,自己今后也将注定无脸见列祖列宗。

就这,你还跟他们谈,以至于代敌人索求条件,究竟安的什么心?道光给琦善下了结论:“林则徐是学着英夷来吓唬朕,你琦善是助纣为虐,帮着英夷来诓骗朕,十足的丧心病狂加丧尽天良!”

道光指示琦善,立即跟英方摊牌,关闭谈判的大门,通商也不给了,而且“朕志已定,绝无游移”,我下了最大决心,决不会再动摇。

道光的这道“关门谕旨”以六百里加急的方式发出,半个月后,它到了琦善的手中。

皇帝的脸板到如此可怕的程度,琦善就算远在广州,也能体会到那种不寒而栗兼如临深渊的感觉,但他却并未照皇帝说的办,不仅没有关闭谈判大门,反而更进一步,改变了先前由专使从中间说项的做法,亲自前往虎门,与义律直接会谈。

这已经属于抗旨不遵了,琦善当然知道后果,可他不得不如此,因为负责军事防务的广东水师提督关天培也需要他这么做。

关天培是武秀才出身的将领,胆略过人。当初在办理漕粮海运时,因风险太大,一开始没人敢督运护送,琦善和陶澍为此都十分头疼,关天培以区区参将身份毛遂自荐,主动要求担任了押粮官。当他护送船队到达天津时,百万漕粮完好无缺,由此得到道光的垂青,成为他一生命运的转折点。

如海运这种可以建功立业的机会毕竟少,关天培因此老是觉得不得劲。有一年,他出去跟朋友喝酒,喝醉了,忽然提到有人给他算命,说他“生当扬威,死当庙食”,也就是活着的时候可以扬名天下,死了也会受到人们的纪念。关天培认为算命先生根本没算准:“生当扬威,死当庙食,如今我都四十多了,哪里有啊?”

这回真不是装

驻守虎门时,关天培已经六十岁了。

关天培胆大,也不怕死,在战绩虚妄的“七战七捷”中,这位老将军的英雄形象其实并不虚妄。眼见得身边的水师舰船一艘接着一艘沉没,惊恐的水手们纷纷跳水,作为指挥官的他奋然拔出腰刀,大喝一声:“敢退后者立斩!”

在关天培的督率下,已经破损不堪的旗舰仍然连续不断地开火,尽管炮弹根本就够不着对手。在当时的情况下,关天培几无生路,但他这种自杀式的英勇举动,却打动了英方担任指挥的义律,后者挥挥手,让下属不要再开炮,听任关天培突围而去。

如果可以坚持,关天培决不会轻言放弃,他觉得坚持不住,是沙角之战以后的事。沙角沦陷后,英军将上横档岛也围困起来。上横档岛是虎门防御体系中最关键的一道屏障,近半炮台设于此处。让关天培感到格外焦虑的是,上横档岛也有跟沙角一样的软肋,即侧背空虚,只要英军从侧背进行突破,正面的炮台就失去了作用。

所以这个时候琦善喊停,正是关天培最需要的,他需要时间喘息休整,需要时间弥补漏洞,甚至如果可以实现停战,也许是最好的选择——沙角之战是守军准备最充分,表现也最英勇的一战,但结果很惨烈,使得官兵士气大挫,一部分士兵甚至因此“闹赏”,不增发饷银,就不打仗了。

谈判期间,在琦善的支持下,关天培一方面增发饷银,以鼓舞军心;另一方面,不顾英方的反对,一直在“偷偷摸摸”地对炮台进行补漏。琦善的“公然抗旨”,实质上起到了拖延时间,为关天培打掩护的作用。

如果说以前与义律谈判,还有几分诚意的话,此后由于道光表明了“主剿”的态度,爵爷就只能完全靠说谎来维持了。那段时间,他不停地变换各种能想得到的招数,往往到关键时候,身体就出现这样那样的状况,然后顺势要求会议延期举行。

有一次,两人连谈十二个小时,条文都重新拟好了,义律以为大功即将告成,结果竟然又让琦善忽悠了。

谈判间隙,琦善返回广州,迎接他的是两份文件,一份是道光的最新谕旨,言明会有新的“主剿”将军来广州就任,这表明他遭到罢黜只是时间问题。另一份是义律的照会,告诉他,按照两人的约定,英军已经从定海撤出,所以这次他必须在限定的时间内签字,否则再也不会客气。

两边的债主气哄哄地都来了,夹在中间的琦善再也支持不住,顺着椅子就滑了下去。这回真不是装,整个人到了天旋地转、心神恍惚的程度。

他还想再拖上两天。“重病缠身”的情况当然需要在第一时间通知义律,不然人家不知道啊,所以琦善让专使给义律送去一个照会:请个假,顺便通知会议延期。

在专使身上,另外还带了一份琦善草拟的文件,这份文件上将“只许香港一隅”,改成了“可许全岛”。琦善叮嘱专使见机行事,说如果义律见了照会后情绪不错,那就把这件“优惠”了的文件给他,继续讨洋人高兴高兴,反之,则不要给。

专使回来时,把“优惠文件”又原样带了回来——看来义律真的挺不开心,也是,一天天就这么跟个“病人”干上火,正常人能开心得了吗?

不开心,就要找别扭。义律算是给足了琦善面子,在限定时间到来后,又多等了三天,三天一过,见不着琦善的影子,他动手了。1841年2月23日,英军舰队向上横档岛进发。

虎门防御体系由关天培亲手设计,称得上是整个大清国最强大的海防工程,其特点就是形成三重门户,由分隔三地的炮台对来敌实行层层堵截,以达到御敌于广州之外的目的。不过这一设计针对的只是像“七战七捷”中出现的少量敌舰,自鸦片战争以来,英军舰艇的数量和攻击能力已远远超出了虎门炮台所能承受的限度。

短时间内,漏洞可以想办法修补,整体布局却无法改动。关天培只能吸取教训,争取让自己不重蹈沙角战败的覆辙。趁着琦善谈判休战,他在上横档岛侧后加建了隐蔽式炮台,并增派兵勇,以确保英军无法再抄袭后路。

可是他在补住一个漏洞的同时,另一个漏洞又被对手给紧紧抓住了,英军抢先攻占了关天培未能设防的下横档岛,并以该地为制高点,设立了野战炮兵阵地。战斗开始后,英军部署在下横档岛的野炮居高临下,火力齐开,完全覆盖了关天培主防的上横档岛,打得岛上官兵一片混乱。

中英军事上的差距,不仅仅体现在武器和兵员素质上,技战术也是不容忽视的重要方面。要知道,在西方的近现代战争中,无论理论还是实践,建立制高点和凭借野战炮火实施打击,都早已成为一个常识,绝不是什么新鲜事物。

倘若把背景放到冷兵器时代,关天培绝对出类拔萃,但在横档之战中,他仅仅在军事思维上,就差着人家两到三个世纪。战斗一天就结束了,关天培英勇战死,“身受数十创以殉,天下痛之”。这位老将再次以自己的无畏表现赢得了对手的尊敬,当家人领走他的遗骸时,英舰特地鸣放礼炮致哀。关于他个人命运的预言则分毫不差:“生当扬威,死当庙食!”

与沙角之战相比,横档之战输得更加无话可说,中国军队死伤三百余人,被俘千人,英军仅有五人受伤。

十多天后,琦善被革职并锁拿回京问罪,主要原因不是打了败仗,而是有人上密折,控告他“私许香港”。

曾经的“主剿派”林则徐,后来的“主抚派”琦善,最后的命运竟然都是披头散发地被装入囚车,其间相差不过几个月而已。

根本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随着虎门炮台的陷落,广州已经无险可守,最近时,英军兵锋距广州仅隔数公里之遥。

在需要英雄的时候,英雄终于出现了。1841年3月5日,杨芳赶到广州。

从沙角到横档,已连输几轮,不过那都可以算作海战,陆战就难说了。道光不是一个锦衣玉食的孱弱天子,虽然不是马上得天下,但这么多年风风雨雨,起码也算骑马保天下,尤其在经历张格尔之役的重大考验后,他绝不会缺少指挥陆战并一战而胜的勇气和底气。

过去的张格尔不是也猖狂得不行吗?张牙舞爪的样儿,以为谁都拿他没办法,而当时的南疆纵然不算生死存亡,也在危在旦夕之间,形势之紧张,绝不亚于如今的广州,结果怎么样,还不是让我给活捉了。

问题看来还是出在将帅身上。想想就明白了,琦善这小子那么怕死,整天就记着跟英国人谈判,仗能打好吗?关天培倒是不错,但他是水师将领,没有指挥过大规模陆战,输得也不意外。

召唤我的陆战宿将吧!这次出征广州,道光特地组建了一个全新的团队。在这个团队中,杨芳不是一把手,但无疑最为耀眼,也最令皇帝所看重。

当年平定张格尔之乱的“三剑客”,长龄、杨遇春都去世了,只剩下杨芳仍健在。这位生擒张格尔的英雄,其时也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爷爷了,按道理早该回家抱孙子,他自己也多次打报告,以病求退。可是环顾宇内,像杨芳这样战功卓著且经验丰富的战将实在太过珍稀,所以道光又再度起用,直到此次任命他为参赞大臣。

派杨芳出征,其实希望将张格尔一役在广州重新复制一遍,道光对此信心十足。他丝毫不担心杨芳打不了胜仗,他怕的是英国人船快,别一打不过,就要远遁外洋,朝深海里跑,这样过段时间又要卷土重来,他又要再次遣师出征,多麻烦啊!

“杨芳,你要这么干,像平定张格尔之乱那样,先出奇兵断其后路,务使片帆不返,让他一条船都回不去,然后再四面出击,扫荡干净,直至擒住义律,如此才算大功告成。”

在被任命为参赞大臣之前,杨芳官授湖南提督,干的活也是四处扑火,今天哪里兵变,明天哪里骚乱,都得他去招呼。接到谕旨时,他人正在江西,这倒也好,缩短了路程,使他成了新团队中到达前线的第一人。

当杨芳现身广州,立刻赢得一片欢呼,无论老百姓,还是大小官吏,皆“倚为长城”。

到任后,杨芳迅速调兵遣将,组织兵勇扼守各个要点,但他很快发现义律并不是张格尔,而英军也比南疆叛军和浩罕骑兵厉害了不知多少倍。

在张格尔一战中,叛军已经装备了燧发枪,但数量并不是很多,用“连环铳炮”足以应付,英军不同,他们手中拿的全是燧发枪或更高级一点的击发枪。中国军队使用的鸟枪本来就差着级别,就这样,还属于特种武器,只能配到一半,质量也差得要命,有的用了几十年都没更换过,最离谱的竟然用了接近两百年!如此算来,你得多少支鸟枪才及得了人家一支燧发枪啊,所以“连环铳炮”毫无作用。

比枪更有发言权的是炮,不过双方的差距仍可参照枪,也就是说,大家根本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于是乎,战场之上,大清国的兵勇完全成了对方的活靶子,上多少死多少。久而久之,底下将领们也都泄了气,有的临战前竟暗地派人与英军商量:能不能你不放炮,我不放炮,谁都不要放炮?

后来一想不对,上头知道要杀头的呀,又赶紧觍着脸改口,说要不这样吧,我放几次没有炮弹的炮,算给皇帝留面子,然后马上就走掉……

杨芳傻眼了,以往的那些作战经验毫无用武之地啊。

非常规战术

野史中记载,在战事不利的情况下,杨芳曾派人全城竞购克敌武器,这些所谓的武器既不是枪,也不是炮,而是一只只马桶!

马桶是所谓的不洁之物,在过去的所谓驱邪活动中,它是老法师的必备道具。甭管多么凶猛的魑魅魍魉,都抗不住洁癖,你只要拿马桶之类“秽物”一熏,对方指定遁地而逃。

除了马桶外,还请了法师,建了道场,扎了草人,整个是一天灵灵地灵灵,玉皇大帝来显灵的气魄。

据说,这就是杨芳穷极无聊下想出的非常规战术,更准确一点讲,叫作以非常规对非常规——洋鬼子整得这么吓人捣怪,一定是使用了“邪教善术”,那我也如法炮制,给他来个“以邪制邪”。

类似的段子很是有趣,但把它拿来逗逗闷子可以,却经不住仔细推敲。杨芳怎么说也是见过世面的百战之将,不是一天到晚偷看志怪传奇的书生,再怎么瞎合计,也不至于干出这么没谱的事来。

事实是,杨芳确实收集过桶,不过并不是装大粪的马桶,而是能灌装桐油的木桶。他收集这些木桶的目的,是要置之于广州内河的木排之上,对进犯英军实施火攻。可惜的是,这些来自古典兵书的精妙战策,在近现代战争中的作用同样微乎其微。杨芳的苦心孤诣,换来的仅仅是英军受伤八人的回报,而己方却被打得稀里哗啦,一败涂地。

说是两军对垒的生死战场,但那些英军不像在打仗,倒更像在举行一场假日郊外狩猎。

杨芳再也无计可施。或许来广州之前,他对琦善之类的“软骨头”还会诸多不屑,若是两人见了面,没准连搭理一下的兴趣都不会有,可到这个份儿上,他也总算是体会到了滑头爵爷的难处,谁都不容易啊。

1841年3月18日,英军在时隔两年后,重新占领位于广州城外的商馆,并在那里升起了英国国旗。杨芳的努力只是维持了两个星期,两个星期之后,他的英雄形象便土崩瓦解,广州也再次成为危城一座。

这个时候,打已无力的杨芳不能不想到谈,走道,还是得匀称着走。3月20日,他与义律达成停战协定,准许恢复广州通商。

谈和,琦善可以,因为他是钦定的谈判代表,杨芳不行,他是军事统帅,打仗才是他该干的活,停战协定之类完全不在他的职权范围之内。不过事到如今,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该怎么跟道光讲,假如猛不丁地照直说出去,岂不要把皇帝和他自个都给活活噎死?

于是杨芳也捡起了文人那一套,写起了粉饰太平的官样文章,经过一番文学加工和“合理想象”,一个又一个败仗摇身一变,全都转变成了鼓舞人心的胜仗。

在派杨芳出征后,道光的日子并不好过。大清国的运兵速度很慢,虽然征调令早已颁下,但先期聚拢广州的绿营兵勇不足三千,这三千人能否在杨芳统率下,起到出奇制胜的效果,还真让人悬着心。

再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渴望一场货真价实的胜利了,道光“日夜引颈东南”,天天都伸长着脖子,在焦急地等待前方凯旋的佳音。

佳音来了。读完杨芳的“胜利喜报”,皇帝如释重负,心里那个得劲,那个舒服,就别提了。欣喜之下,他对杨芳这位“晓畅军事”的大将尤其爱到不行:“没有我的参赞大臣果勇侯,广州还能保得住吗?”

唯一让皇帝有些不解的是,既然打了这么多胜仗,为什么杨芳不一鼓作气,把英国人全给灭了呢?

杨芳的答复是,不是我不能灭,您不是说过吗,这次一定要予以全歼,所以我使的其实是“羁縻之计”,等后续大部队到齐,再一网兜下去,管教一个都跑不掉。

听了杨芳的解释,道光恍然大悟。征调的军队还未完全集结,这个时候如果太狠,确实有可能把英国人给提前吓跑:看来杨芳你是真懂兵法啊,如果真那么做,是趋小利而误大局。你有眼光,有魄力,有计谋,待功成之日,一定要给你记首功。

道光是个打过很多仗的人,当然知道什么叫作“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过去平定张格尔,他就给长龄放过权,这次也决定不干扰杨芳的“从权制驭之术”,等大部队到达广州再说。

俗话说得好,丑媳妇总有见公婆的时候。经过前期的铺垫和试探,杨芳开始小心翼翼地触及实质问题,请道光对通商一事予以认可。

道光接到杨芳的这份奏折,已经是广州恢复通商将近一个月以后的事了。尽管杨芳在奏折上仍然依照从前的基调和口吻,把这说成“暂作羁縻”之计,但它骗不了皇帝,道光从梦境中清醒过来,变得勃然大怒。

如果我当时就答应了通商这件事,何必劳驾你老人家去广州,又何必费劲巴拉地调动这么多的军队,更进一步说,我又何必将琦善抓起来?

道光立即下旨将杨芳予以革职,但没像琦善那样押解进京,而是革职留任,概因道光清楚,此时正是前线吃紧之时,派得上用场的军事将领绝对紧俏,所以骂归骂,罚归罚,人还得用。

皇帝差你干什么来了

1841年4月14日,团队总负责人、靖逆将军奕山到达广州。

论出身,琦善已经是上等贵族,奕山还要“贵”,可以说贵不可言,其玄祖是康熙的第十四子、雍正的亲兄弟允。

在康熙的众多皇子中,允的武功最为显赫,他曾以抚远大将军的身份,亲自挂帅出征,而后一举平定了西藏叛乱,由此声名远播,被外界认为是继承皇位的有力竞争者之一。可康熙一朝又是一个优秀者相互猎杀的时代,康熙的儿子们都非常出色,结局当然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雍正登基后,对骨肉兄弟基本上是一个都不放过,允因锋芒太露,自然也难逃厄运,不仅没做成皇帝,还遭到长期监禁。

不过这都是上上辈的事了。在奕山出世时,这些恩恩怨怨早已化为尘世中的一缕青烟,倒是奕山很出息,他似乎继承了玄祖遗风,在家道中落若干年后,再次走上了以武竞雄的道路,从三等侍卫、御前侍卫,一直做到领侍卫内大臣。

领侍卫内大臣相当于御前侍卫总指挥,官衔为正一品,论品级,武官里面已经到了头。有如此争气的玄孙,九泉之下的允也应该知足了。要说还有缺憾,就是奕山尚未能够像老祖宗那样,在征讨“边夷”的战事中取得突出业绩。他虽曾参加过平定张格尔一役,但当时只是一个跑龙套的群众演员,观众压根就没能记住过他的脸。

这次不一样,一方面是三军统帅,连杨芳那样的英雄都要随其驱使;另一方面“英夷”嚣张,皇帝忧心,要想延续百年前家族的光荣,恐怕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奕山对杨芳非常倚重,可是他在向对方问计时,得到的答复却是“待机而动,不可浪战取败”,乖乖地在家里守着吧,别出去瞎打,一打指定后悔。

别人说这话,奕山没准会一脸不屑,杨芳是谁,那是活捉过张格尔,连长龄、杨遇春在世时都要另眼相看的百战之将,他说会打败仗,十之八九就要打败仗,绝不会有多少水分掺里面。

听完杨芳的话,奕山倒吸一口凉气,心里影影绰绰就有了不祥的预感。他本来还想让杨芳打打前锋,至此也只好断了念想。

杨芳说的是实话。他这个人一辈子打仗,打的胜仗多,吃的败仗也不少,但是以往不管怎样,即使败也能败中求胜,广州之行却是唯一的例外。他从未见过如此强大的敌人,一言以蔽之,相当于看到火星人杀入地球,怎么打都打不过,区别只在于败到怎样一种程度,老将军因此再也不敢做任何建功立业的非分之想,他只打算“以通商换和平”。

杨芳以为说动了奕山,然而一个月后,奕山还是下达了进攻命令,杨芳闻讯急得拔剑大叫,说我给你讲了就是不听,这回要惹祸了,局面也将难以收拾,“事且败而局难收”。

其实奕山也很无奈。

当时从各省调派的援军仍未完全到达,奕山在分兵设防广州后,剩下的兵力并不是很多,而这些人马还大部分是陆军,防守城墙可以,要用于主动攻袭对方舰船就显得有些勉为其难了。

杨芳说得也许是对的,此时不宜主动进攻,然而他奕山能一直缩在家里吗?什么允之子孙且不表,那些毕竟是虚的,最关键的还是,皇帝差你干什么来了?

加封靖逆将军,位高权重可比当年的允,出京后六道谕旨,每道谕旨上都有“一意进剿”“星夜兼程”这样的字眼,道光如此欣赏看重,如此急如星火,可不是让你来广州坐着蹲点的。

自从到达广州,奕山又接连接到道光的两道谕旨。皇帝的思维和感觉仍然停留在张格尔时期,谕旨里左一个“抄袭路径”,右一个“片帆不返”,就怕让任何一个洋人溜掉,还在拿对方当南疆叛军和浩罕骑兵整呢。

不光是道光三令五申,英国人也不是傻的,义律在得知奕山重新布防后,又杀气腾腾地挥师扑了过来。在巨大的内外压力之下,纵算再难,奕山也势必冒险一攻,不然无法向方方面面交代,可是怎么攻呢?

拼枪炮,连杨芳都说了,指定没戏,使拳脚棍棒吧,奕山出京时倒也带了一批御前侍卫这样的功夫高手,问题是人家能让你近身吗,所以这是比枪炮更不靠谱的事。

剩下来就只有翻《三国演义》,向老祖宗讨教了,而老祖宗传下来的经典战法,又无非两种,一曰水攻,哪座城池一时攻不下来,就引水灌他娘的,比如水淹七军;二曰火攻,见对方势大,便烧他没商量,比如火烧赤壁。前面一招无法用于水战,因为无法以水灌水,后面一招用到水战则是再妥帖不过了,曹军水师“樯橹灰飞烟灭”的佳话传了一代又一代。

继杨芳之后,奕山殊途同归,也想到了火。不过杨芳点火,是为了守,奕山这一把火却是要用于攻,具体来说,就是要乘着黑夜,对驶入广州内河的英国舰船实施火攻。

你说爽不爽

桐油木桶已然不济事了,奕山命人在自己下榻的贡院内日夜打造秘密火器。这里面有射到对方人堆里就能引起大火的火箭,还有相当于现代燃烧型手榴弹的火球火炮,反正是绞尽脑汁,把大清国能搜罗到的各种大小发明都翻腾了出来。除此之外,又在广东佛山装配火船和火筏,它们与秘密火器一起,组成了一支具有相当规模的火攻船队。

以火攻水,一般陆军是玩不转的,因为光火船火筏就驾驭不了,奕山从福建雇募了近两千名水勇参战。

本来奕山在广东福建还招募了五千名水勇,这些人正在路上,此外准备工作也未全部完成,但由于道光越催越急,英军越逼越近,奕山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他在未通知杨芳的情况下,提前发动了广州之战。

1841年5月21日深夜,火攻船队出动。百余只火船从上游冲下,紧随其后的是运兵船,奕山的计划是先用火攻,继而让步兵登舰与英军近距离厮杀。

应该说,这种战法并无不妥之处,奕山的统兵指挥与临场表现也算中规中矩。遗憾的是,英国海军并非一千年前的曹军可比,那些大军舰的速度很快,移动也非常灵活,见火船冲过来,能闪的都闪了,遭到破坏的最多是一些来不及躲避的小艇。

倒是临近的炮台发了威,趁着英国军舰争先恐后地往后闪避,一时顾及不到岸上,他们噼里啪啦发炮,一连击中了三艘大军舰。

大清国炮台的岸炮虽然看上去个个“高大全”,但内囊都是虚的,甭管轰多少下,都轰不沉军舰,顶多在表面搞些小伤疤。不过就这样,已经算是不错的战绩,奕山也乐坏了,他当即以六百里加急的方式,给道光发去报捷奏折。

奕山这么多年来一直在皇帝身边转悠,你要他不说假话不吹牛皮根本是不可能的,只是多点少点而已。这份奏折也毫不例外,尽得添油加醋之能事,在那上面,击中三艘军舰变成了烧毁六艘,至于英军的死伤,奕山干脆眼睛一闭,用了一个“不计其数”来形容,还说“逆夷号呼之声远闻数里”,英国兵的惨叫声几里之内都能听到,你说爽不爽?

道光没有理由不爽。实际上,自从广州开战以来,他几乎天天都盼着好消息,心情“焦切之至”,已经快急疯了。奕山的那份不知注了多少水分的捷报,如同春风化雨,立刻把可怜的皇帝从不幸中拯救了出来。

按照原来的要求,道光是要奕山一个都不放过,将英军予以全歼的,但人这东西,最受不了失望折磨。在林则徐、琦善、杨芳等“能人”一个接一个让他心碎之后,又等了这么多天,道光已经不知不觉地从全胜退向“能胜”,像这样扎对手几个眼的事情他也能接受了。

道光传旨嘉奖,奕山也以为自己得了手,但是到第三天,即1841年5月23日,风云突变,英军主力到达了广州。

义律的进攻令下得比奕山还早,但是由于此前英军驻于香港,所以迟了几天才在广州附近集结完毕。

在英军发起进攻后,奕山使出浑身解数,也进行了局部的有效抵抗。据英方统计,从5月21日到25日,英军共死伤77人,创造了自鸦片战争开始以来英军伤亡的最高纪录。

可是奕山并没有力量扭转乾坤,像杨芳一样,在传统的古典战争中他们也许可以如鱼得水,但对近现代战争却无一例外地寸步难行。5月25日,义律再次复制虎门战役时侧后包抄和抢占制高点的打法,从侧后攻占了广州城北的四方炮台,随即建立了野战炮兵阵地。

四方炮台可以俯瞰广州全城,只要英军愿意,野炮可以打到城内能看见的任何一个位置。到了这个份儿上,奕山不得不投子认输。5月26日,义律开出停战条件,除中国军队需撤出广州城外,另索要六百万元的赔偿,说白了就是“赎城费”。

撤是没有问题,残余守军本来就没什么作战能力了,主要是钱让谁掏,假如写个奏折给道光,包括奕山在内的好些脑袋就要骨碌骨碌地掉下来了。

还好,广州的本地商人有钱,不就六百万吗?我们给,只要你们不在城里打仗就行。

我与夷人的那点事

都说妥了,中间却插进一个花絮兼意外。由于在等待双方谈判条件,英军实际处于一种既不能打又不能撤的状态,按照军事原则,英军指挥官只能改集中屯兵为分散驻扎,以防御对手随时可能发起的偷袭。

当英军官兵集中行动或作战时,比较容易约束,所以纪律尚可,争吵、酗酒乃至对附近区域进行骚扰的现象也少一些,但分开来就不一样了。尤其是英军从香港出发时,仅仅带了两天的口粮,两天过后吃得差不多了,就得到周边乡村去购买,中间免不了要顺手牵羊,干出点类似于土匪的勾当。更有甚者,还有一些住在庙里的英军,闲着没事干,竟然寻求刺激,玩起“盗墓笔记”,把庙里寄存的棺椁也撬了开来。

“洋土匪”的行径在当地老百姓中引起了极大的愤怒。5月30日,上万民众和乡勇采用诱敌深入的战术,在三元里包围了部分英军。当天正好下起大雨,英军的燧发枪失效,只得用刺刀进行作战,这使得广东人的功夫在雨中大显神威。英军被砍死砍伤多达49人,仅次于奕山组织的正规作战,这就是著名的“三元里抗英”。

可是这实际上对整个局面已经影响不大,英军很快派出持有击发枪的部队前去救援。击发枪又叫雷击枪,这种枪械不怕雨淋,一开枪,民众即四散而去。

老天爷不可能每次都帮忙,相信奕山如果与义律一对一贴近肉搏的话,也未必就处于下风,可人家不会给你这机会啊,而且英军明确告知,这种来自民间的攻击若不中止,停战协定便作废,先把广州城给你占领了再说。

虽然在给道光的奏折中,奕山恨不能把“三元里抗英”的功劳也揽自己身上,但他是个聪明人,该服软还是乖乖服软,该交的钱也不敢少一个子。

1841年5月31日,英军拿到了全部的“赎城费”,开始陆续撤退。一周后,海陆军完全退出广州,甚至连虎门炮台都交了出去——以英军这样的机动速度,以中国军队这样的防守能力,他们眨眼之间又可以重新控制广州,哪里用得着捏在手心不放。

杨芳的担忧果然没错,折腾半天,什么效果没起到,反而损兵折将,还多付出去六百万。事情到此还不算完。作为主将,奕山得给皇帝一个理由,一个战败和“赎城”的正当理由。

在随后发出的奏折中,奕山没有否认英军攻占四方炮台的情节,但他说这是“汉奸”作祟,里应外合的结果,并不说明英军有多高明。

不管怎么编排,如此结果总是令人气短,而下面的发展,若是照实说的话,无疑会更令人沮丧——马上要到战败认输的环节了。

恰恰到了这里,奕山显示出了丝毫不输于优秀文学家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他笔锋一转,端上了一盘比武侠小说还要精彩得多的“文学大餐”,题目或可称之为“我与夷人的那点事”。

据奕山说,即使到这种关头,他仍然临危不惧,下定决心要与广州城共存亡:你们不过占领一个城北,有种攻城啊,我逮谁消灭谁,准保把你们全给从城头上撸下去!

“这个时候,城外有夷人向城内招手,好像是要说点啥。往下一看,几个英军头头站在城外,嘴里叽里咕噜,而且有画面配合声音,他们一会儿指指天,一会儿指指心,总之动作十分古怪。

听不懂啊,找翻译,翻译听了,说英国人是要禀请大将军出面,以便向大将军申冤叫屈。”

这个“大将军”指的当然是奕山。前面是铺垫,下面就轮到这位老兄尽情发挥了。

“要请我出来?知道我奕山是什么人吗?皇上派来的靖逆将军啊,奉命而来,唯知有战,来这里的使命就是代表月亮消灭你们,不见!

我下面的一个总兵就依令站在城头上,把这帮臭不要脸的痛骂一通,说你们敢无耻地再说一遍,大将军是你们见得了的吗?

亲爱的皇上,您都不知道这时候发生了什么情景,英军里面最大的头头忽然脱掉帽子向我们行礼。(请注意奕山文学态度之认真,他连细节都没放过,因为照传统的说法,夷人膝盖不能打弯,所以在他笔下,英军大头头的最高礼节不是下跪,而是脱帽。)

行礼之后,大头头又屏退左右,他把手上的指挥刀一扔,然后便低着头,一声不吭地站在城墙前。

皇上,您是了解我的,照我一向的倔脾气,是绝不愿意搭理这些洋人的,但您也看到了,他们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太麻人,好像搁一万片花椒放嘴里,能麻死你,所以我就派翻译走下城去,问他们,你等究竟有何冤屈。

洋人说了,由于我们不给他们通商,导致他们亏欠无偿,已经卖出去的货也收不回本钱,亏大了。他们占领四方炮台,其实就是觉得离得太远,怕说话听不见嘛,就选了这么一块地方来就近递话。

洋人们没别的奢望,就是求大将军转恳大皇帝开恩,把商欠,也就是欠的那些本钱还他们,然后让他们通商,给个活路,从此再也不敢来滋事了。”

心累了

文学总是那么具有力量,经过奕山功力不凡的再创作,在广州之战中,求和的变成了英国人,“赎城费”变成了合理合法的“商欠”,给道光的印象,好像这一仗还打赢了。

这真是一个天大的谎言。应该说,自林则徐禁烟以来,所有大吏没有一个不说谎,不过总还有个限度,林则徐上报“七战七捷”,有鼓舞军心和让道光支持“主剿”立场的目的,但汇报英军的情况大多没掺假。琦善扯淡,主要是对着义律扯,他对皇帝讲的也基本都是实情。杨芳呢,迫不得已也编过一些无中生有的“胜仗”,可再怎么编,还不敢说英国人会向他“乞和”……

只有奕山,到底是在皇上身边做侍卫的,那真是艺高人胆大,什么都敢吹,什么都吹得出来,给人印象,他就是上嘴唇着天,下嘴唇着地,整个不要脸了。

倒是道光似乎完全被奕山给蒙住了,阅看奏折后,马上传旨嘉奖广州之战的一干“有功之臣”。

奕山可以撒弥天大谎,可是毕竟封不住其他人的嘴,有知道实情的官员,随后就发来密奏,弹劾奕山谎报战况。耐人寻味的是,道光并没有像以往那样一跃而起,怒发冲冠。

皇帝超常冷静,冷静得像换了个人:“再派人私下调查,看情况究竟怎样。”

调查的结果,说明奕山大部分说的是谎话。这时候大家以为奕山该倒霉了,孰料还是没有。道光只批复“留览”,说放着看看吧,就烟消云散了。

其实不需密奏,更不需私下调查,道光又不是足不出宫的小孩子,他能真的看不出奕山奏折里的虚假吗?再说他派新班子出征的目的,是绝不允许和英国通商,哪怕是“乞和”,那杨芳巴巴结结半天,还不就是奔着这个去的,要是通商就能止战,早就不用费这老劲了。

道光不是看不出有人说谎,他是心累了。就像从前对付陋规和推行实政一样,一开始都是除恶务尽,非要怎么样怎么样,到了后来才发现,原来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对方看似不咋的,其实厉害得很,该惊着的也不是它,而是你自己。

自鸦片战争以来,从林则徐到奕山,一圈人用过来了,可谓要文有文,要武有武,而且都是帝国官场出类拔萃的人物,可仍然不能像张格尔之役那样完美收官。如果他不乐意,仗就还得继续拖下去,这一拖,消耗的都是白花花的银两,本来就捉襟见肘的国库显然已经承受不起了,所以他现在着急的是如何收场,哪怕是平局或略赢,也认了。

奕山明白地告诉道光,只要答应了英国人的“乞和”与通商要求,钱都不用他出,对方就再也不会滋事了。事到如今,道光已经没心思去追究奕山到底有没有说谎。他认为自己的这只股票已经跌得够惨,不亮跌停板就收不住了,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那就这样吧,夷人那种猪狗一样的东西,不值得跟他们计较,何况你在火攻中还惩戒了他们,何况他们还脱了帽子行礼,朕能够体谅你们不得已的苦衷,知道你们也挺难的,通商和商欠这两件事,准了!”

道光急于从奕山给搭的台阶上下来,可他疏忽了一件事,那就是义律与奕山达成的停战协议仅止于广州一地,他想不到的是,战火竟然还将向北方继续蔓延。

贪官亦是忠臣

道光以为战争已经结束,这个错觉说起来还不能全怪他,甚至不能全怪说谎话蒙人的奕山,与义律也有很大关系。

义律的北上军事计划推迟了。本来六月份就要出发,但是军中流行疾病,连海军指挥官都病死了,躺倒在床的超过千人,远远超过虎门、广州之战中的死伤人数。好不容易熬到七月,恢复了一点元气,又刮起台风,停泊在香港的英军舰队遭到重创,包括义律的座船在内,共有六艘军舰沉没,其他舰船也不同程度受到损伤。

等台风过去,义律正要率军北上,却接到命令,他被免职了。义律下课跟杨芳和奕山无关,他其实是被琦善给抱着同归于尽的,出处就在那个从没被认可过的“穿鼻草约”。

当爵爷因为这份“史上最晦气的谈判草案”而被革职问罪的时候,义律也正被自己的政府骂得狗血淋头,外相巴麦尊甚至指责义律简直单纯到不可思议:“我们的海军舰队已经赢得了完全的胜利,可是你看看,你弄来的都是些什么烂条件!穿鼻草约里答应的那点银子,连赔商人的鸦片钱都不够,想不通你这个白痴怎么会坐地就答应。”

英国内阁开会,决定召回义律,命令早下了,只是因为通信原因,相关文件才姗姗来迟。代替义律的是璞鼎查爵士,他的风格与义律完全不同。义律长期跟中国官员打交道,在鸦片战争以前,他就没怎么被中方待见过,所以姿态一直放得很低。璞鼎查是一个军人出身的殖民主义者,相信大炮就是真理,而且义律的下场无疑也给他敲响了警钟:软不得,只能一硬到底。

1841年8月21日,在璞鼎查的指挥下,英军扬帆北进,目标直指福建。福建的最高长官原先是邓廷桢,但邓廷桢因协同林则徐查禁鸦片,所以在处分林则徐的过程中也受到牵连,早已被革职问罪。正是在这个时期,道光碰到了一个很棘手的问题,即随着林则徐、邓廷桢这些人靠边站,海防前沿一时人才奇缺,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

不管皇帝此前如何挑三拣四,但有一个事实连他也不能不承认,那就是林、邓都属于第一线的能吏,所谓三军易得,一将难求,要找一个后继者,何其难哉。

没有一线,只能找二线,道光调颜伯焘接任邓廷桢的闽浙总督一职。颜伯焘家世显赫,从爷爷到父亲都做过一品大员,但汉人高干家庭不同于满人,没有叼着奶瓶就能当侯爵的道理。颜伯焘是堂堂正正的进士出身,然后从翰林院编修干起,累官升至云贵总督,从而给这个官宦世家又增添了几多荣耀,被称为“一门三世四督抚,五部十省八花翎”。

居官期间,颜伯焘曾让人刻一“官箴”石碑,作为自己的座右铭,上云:“公生明,廉生威”。这是前人句子,并非颜氏首创,但听起来煞是大义凛然。

如果你据此以为颜伯焘是个清官,那你就大错特错了。他非但不“清”,还贪得很,所谓座右铭只是给别人看的。颜伯焘后来被革职还乡,那排场简直惊煞个人。光给他抬东西的杠夫就有六七百人,跟随左右的家属、仆人、杂役粗看一下,则有三千多,吃饭的时候,每天都要摆上四百多桌酒席,几天之内就花掉了上万两银子,简直比大观园的贾府还要奢侈。这还是在免了职的情况下,在任时是什么样就可想而知了。

颜伯焘是贪官不假,但退一步说,能做事的贪官总比不做事的庸官要强,而颜伯焘属于前者。史书记载,颜伯焘“娴习吏治,所至有声”,虽然不能跟林则徐相比,却也绝不是一个烂角色,当然更重要的是,林则徐他们曾经站过的位置空了下来,急待添置人手。

作为伯乐,既要识人,也要知道如何把对方的能量完全调动出来。道光一向把德放在首位,对官员摆排场花大钱十分痛恨,但在颜伯焘进京请训时,他对这些一句未提,反而三天之内五次召见,一遍遍地鼓励新任闽浙总督“认真整顿,勉力而行”。

就是简单的这么几句话,差点没把颜伯焘撩扯得当场大哭,那印象真是刻骨铭心啊!

什么叫隆恩?这就叫隆恩!颜伯焘固然很贪,然而这并不妨碍他发誓要做一个忠臣,一个粉身碎骨,也要报答皇帝知遇之恩的忠臣。

在颜伯焘去福建上任的途中,英军还未撤出定海,他听说奉命“主剿”浙江的钦差大臣伊里布迟迟缩缩,不敢进兵,不由大为生气,当即上奏道光,要求重新起用林则徐,与伊里布一起负责“剿办”。

伊里布是颜伯焘过去的老上司,也算对他有恩,颜伯焘这么做摆明是不给对方面子,但他不管这些,因为他现在心里装的全是道光交托给他的使命,谁挡路,拍死他!

闽浙总督的任所在福州,但是颜伯焘没待几天就走了,他要去厦门。原因是广东方面传来消息,说在英国人想要开辟的通商口岸中,厦门已经榜上有名。这让颜伯焘敏锐地感觉到,如果英军要进犯福建的话,这座良港将首当其冲。

在离开福州时,颜伯焘将其他所有事务都一股脑儿移交给了福建巡抚,从此一门心思地投入厦门防务。

打的就是你

鸦片战争之前,厦门的防御工事几乎是一片空白,战争打响之后,邓廷桢在海边紧急督建了一座炮台,但是仅半年光景,就快被海潮给冲散架了。颜伯焘一问,并非邓廷桢从中贪了工程款,而是经费所购材料只够支撑半年。邓廷桢和林则徐一样,都属于比较清廉一些的官员,申请经费也是谨小慎微,能节约尽量节约,在颜伯焘没来之前的一年多里,福建动用的军费全部加起来,也只有五十万两白银。

这怎么能行,颜伯焘做事素来大手大脚,趁着皇帝倚重,他奏请户部拨银,一张口就是一百万。理由也很充分:不能光看贼吃肉,不看贼挨打,没有钱,什么事都办不了。

道光准奏,只是在旁边加了四个字“核减节省”,知道前线急用,但请你老人家能省还是要尽量省着点花。

户部虽有意见,但皇上都批复了,是不能打回票的,只能打折扣。饶是如此,钱也不算少了,而在这么多银子里面,颜伯焘会不会贪,贪多少,是件说不清楚的事,唯一可以说清楚的是,他没有把厦门工事给修成豆腐渣。

邓廷桢的炮台既然都要散架了,就干脆拆掉,免得留下来反而坏事坑人,颜伯焘要重新修建一座“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海防长城——“石壁”。

用于建造“石壁”的材料是花岗岩,光听听那句俗语“花岗岩脑袋”,你就知道这种石头有多硬了。颜伯焘相中花岗岩,除了够牢够结实外,还因为比较好找,闽南本身便是花岗岩的主要产区。在“石壁”之外,他又修建了多处炮台,以与“石壁”形成鼎足之势,这样的构架有些像虎门炮台,但无疑比虎门炮台要坚固多了。

就这样,颜伯焘仍然觉得不踏实。他原计划在厦门外围设计一个岛链防守体系,即每座岛上都建有石型炮台,岛与岛之间则通过大型战船来实行联防,这样的话,英军尚未接近厦门,便可能被打得落荒而逃。

设计很是精巧,无奈没有这么多火炮来进行配合。“岛链”加战船,总共需要一千多门炮,一时之间,哪里造得出来,颜伯焘只得放弃。

即便没有岛链,光一个“石壁”,也够洋鬼子喝一壶了。修好“石壁”后,颜伯焘放话出来,说如果英军敢来厦门,便是自寻死路,我一定让他们“片帆不留,一人不活”。

颜伯焘不怕英军来,就怕他们不来,以致使自己错过立功报恩的大好机会。

世上的事,没有比等待更令人心焦的了。偏偏义律还很不给力,迟迟不动身北上,老在广州左一茬右一茬地磨蹭。颜伯焘实在着急,只能竖起耳朵打听,随时捕捉那里发生的风吹草动。

不打听还好,一打听,才知道奕山不仅打了败仗,“赎”了城池,还欺瞒皇上,这下把颜伯焘给气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恨不能把奕山从广州城里提溜出来,好好地揍上一顿。弹劾奕山的那份密折,就是出自颜伯焘的手笔,在这份奏折中,他不避嫌疑,也不怕惹怒皇上,再次保荐林则徐“可当广东之任”。

道光看了之后不置可否。过了不久,发来谕令,说战争已经结束,让颜伯焘减少海防兵力,这样可以省点军费。

颜伯焘的消息比道光灵通,判断也更准确,他可不相信战争结束这种说法。再说了,战争结束,对道光可能是利好,对他颜伯焘而言,几乎就相当于一个坏消息:都不打仗了,他苦心经营的“石壁”给谁看呢?还有他对皇上的耿耿忠心,还有他痛歼英夷的雄心壮志,不都堵一块了吗?

可是另一方面,圣旨颁下,又不能不敷衍一下。颜伯焘是老官僚,做这套可谓游刃有余,他先压,装着没收到或是没来得及办,接着再拖:要下面的官员调查,下面调查完了,他再调查,他调查完了再研究,研究了再请旨。

一套官僚主义流程办下来,好多天过去了,颜伯焘拿出的,不过是一份酌定裁减兵员数量的单子。这份单子还得上报皇帝批准,来来去去,又要许多天,所以自始至终,福建海防其实一兵未减。

颜伯焘的预计与英军攻击的首选目标完全一致,璞鼎查要占领的正是厦门。就在颜伯焘把那份单子发出去的当天晚上,英军舰队开到了厦门。

1841年8月25日,英军穿过外围岛链。岛链里面虽有炮台,但只有很少的几门炮,隔靴搔痒,起不到什么作用。接着就轮到了让颜伯焘引以为豪的“石壁”,大兵压境,他一点都不惊恐,只有兴奋:终于来了,打的就是你!

次日,颜伯焘坐镇厦门岛,亲自指挥,从三面“兜击”英军。

我们只有一条路可走

战事一开,“石壁”首先引起英国人的注意,他们对这种防御工事的防炮能力和坚固程度留下了深刻印象。一名军官夸张地描述说,对着“石壁”放炮,就算放到世界末日,都伤不到里面的守军。

发现正面打不垮“石壁”,英军再次祭起“侧后包抄”这一战术。要说颜伯焘对广东情报是搜罗得很全的,对此早有防备,但要命之处在于,他也在不知不觉中上了广东方面宣传的当。

从沙角之战到横档之战,再到广州之战,英军每次都从侧后发动袭击,但中方的口径从来不说是英军袭击,都说是“汉奸”所为。汉奸能有多少能量呢,适当提防一下就行了。于是颜伯焘虽守了侧后,但是派去的守军不多,也没有添置火炮,当英军主力来袭,只能以鸟枪、刀矛、弓箭甚至石头来匆匆抵挡。

半小时之内,足足耗去颜伯焘半年心血的“石壁”体系便散了架。目睹这一场面的颜伯焘痛彻心扉,禁不住与身边的官员一起大哭起来。

他不能不哭,他一直在努力,一直在前进,从来没有想到过后退,但仍然被打败了,这个败还不是光荣的败,是毫无尊严和骄傲的败。战后统计,守军减员达三百多人,包括总兵在内的将领就战死了八人,而英方伤亡仅有十七人,连个零头都算不上。

颜伯焘痛骂过奕山的无能无耻,可当败局已定,他也只有仓皇跑路的份儿,因为他的勇气早已被无声吞噬,剩下来的只有惊慌和不知所措。

在这无比现实的世界里,不管你曾经怎样豪情万丈,一旦剥开假面,其实亦不过是命运的傀儡或弃儿罢了。

9月13日,道光收到了厦门失陷的奏折,他这才清醒过来,知道战争并没有结束,而是在继续,遂赶紧谕令其他沿海各省加强防范。

这个时候璞鼎查已经奔着浙江来了,负责浙江军务的是钦差大臣、两江总督裕谦。裕谦和琦善一样,都是满蒙贵胄出身,但他这个家庭实施的是完全汉化的读书教育,这使得裕谦从小就规规矩矩,读书考试一样不少,之后考中进士,更成为上层八旗子弟中值得夸耀的例子。

裕谦在官场中也属于二线人才,比较勤勉,就是天资差了点儿,始终干不出什么值得夸耀的政绩,这导致他一直升得不快,老在知府一级徘徊。

正是鸦片战争的突然爆发,使裕谦得到了命运的垂青,道光将其破格擢升,短时间内连跳几级,以钦差大臣直接署理(也即代理)两江总督。在给裕谦的谕旨上,道光写道:“朕只有早早晚晚地候着,等你报来捷音了。”

脑子不活络的人往往更容易认死理,裕谦就是这种人。他对皇帝的感恩戴德之情,还要超过颜伯焘,那是真打算以一死来报君恩的。

裕谦堪称林则徐的超级粉丝,他对林则徐十分崇拜,不仅和颜伯焘一道,一有机会就为起用林则徐鼓与呼,而且时时处处都向林则徐学习,学他的耿直不阿,学他的强硬立场,几乎形同于林则徐的影子,被公认为自林则徐被撤换后“主剿派”的当然领袖。

“主剿派”的对立面自然就是“主抚派”。同为八旗子弟,裕谦最看不起也最憎恶的人却正是当时在广州“主抚”的琦善。他曾第一个上疏弹劾琦善,并列出了琦善的五大罪状,说琦善自以为得计,其实不过是被英国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一个小丑,这种头号奸臣早就该下课了。

裕谦的奏疏轰动一时,大长“主剿派”的志气,连他的偶像、被革职的林则徐都为之击节赞赏,还对这篇“名疏”予以了亲笔抄录和评点。

一个裕谦,让“主抚派”的官员个个抬不起头来。奕山敢欺瞒皇帝,却不敢得罪裕谦,论地位,他并不比裕谦低,但还是毕恭毕敬地写来亲笔信,信中一再解释自己的苦衷,话语中甚至不惜讨好求饶,就怕这位“大忠臣”来了性子,会抓住他不放,让他也跟琦善一样倒霉。

在裕谦的任职范围内,不需要道光提醒,他从来没有放松过迎击英军的准备,其中最突出的就是精神上的准备。

英军第一次占领定海期间,由于严重水土不服,曾像香港时期一样遭遇大病疫,共病死四百多人,当时大部分做了就地掩埋处理。裕谦上任后,让人全部掘出来,先“鞭尸”,然后或挫骨扬灰,或投入大海。

这是对死的,活的也一个都不放过。抓到“通夷”的汉奸,斩,捉到零星的英国俘虏,杀,不给情面,不留后路。如此狠辣,裕谦就是要让众人知道他有进无退的决心和意志,断了部下们的首鼠两端之念:“我做得这么极端,英夷一定恨死了我们,所以你们别想再玩暧昧,更别企图搞什么谈和,我们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死战到底!”

不是一个好兆头

获报厦门失陷,裕谦马上集合群臣,在关帝庙举办了拜神仪式。当然免不了要祈求关帝爷显灵,保佑定海这里能转败为胜,但最主要的环节还是带着文武百官发誓。

裕谦的第一句话十分悲壮:“今日之事,有死而已。”接着他回忆起了他的曾祖父班弟。班弟在乾隆时曾出征准噶尔,最后一战被围困于伊犁,实在突不出去了,于是选择了自杀殉国。

裕谦说:“我会跟从我的曾祖父。自我以下,凡文武将佐,敢说退守这两个字,或者私自投降英军的,一定明正典刑,让他受到天谴神殛。”说这番话时,裕谦言语慷慨。定海总兵葛云飞等人原先信心不足,时有“张皇摇惑之辞”,见裕谦做出这番表白,也大受震动,不敢再犹疑不定。

除了思想舆论上绷紧弦外,裕谦还亲自部署,在定海建立了空前规模的防卫体系。

自中英爆发军事冲突以来,从最早的九龙之战,到最近的厦门之战,尽管战场逐渐内移,将领也逐渐换成了以陆战见长的将领,但要论战争性质,大部分仍只能算在海战范畴,这给包括道光在内的军事决策者们好歹留下了一份自信,那就是海战纵然不济,陆战还是有机会一决高下的。

有这份自信,人就还不会被逼得无路可走。裕谦在布阵时,基本舍弃了定海城外的岛屿,他将主要兵力全部集中于县城区域,为的就是要转移战场,把他认为“不善陆战”的英军聚歼于陆地之上。

浙东不像闽南那样容易找到坚硬的石头,裕谦没有条件筑“石壁”,他打造出的是一座面积很大的“土城”。所谓“土城”,是把县城前的空旷地带全部用土墙围起来,这种土墙系用泥土和石灰掺合所制,虽比不上花岗岩那样坚不可摧,但也具有相当的牢度。

裕谦显然对中国传统兵法做过研究,非常懂得利用地形。他在“土城”附近的山上都建立了炮城炮台和嘹望哨,以便对进入“土城”的英军进行俯瞰打击,可以说该注意到的地方都注意到了。

在给道光的奏折中,裕谦信心满满,说“形胜已握,人心愈固”,既占有陆战地利之便,军心民气又被鼓了起来,这仗还怕打不赢吗?

1841年9月18日,英军舰队陆续集结于定海。当月26日,英舰在靠拢海岸时,遭到“土城”炮台轰击。此后的五天内,英军曾多次派出水兵分队登岸,守军也果断出击,予以一一击退。

五天的首秀是很让人得劲的,一轰就跑,一打就走,谁看着心里都会觉得舒坦。可是大清国的官兵们并不知道,这五天其实是英军完成火力侦察和部署的五天,真正的总攻并没开始,更糟糕的是,由于“土城”炮台的火炮射程太近,从头到尾也没能对英军造成什么损失,反而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被对方瞧了个仔仔细细、明明白白。

裕谦用的是冷兵器时代的传统兵法,璞鼎查掌握的却是以热兵器为主的近代战术。在那五天里,他完全搞清楚了“土城”点线结合的布局,知道土城的要害其实是山上的炮台,换句话说,只要打垮了炮台,则“土城”不攻自溃。

英军有充裕的时间建立更好的火力制高点。他们在内港的山岛上设置了野战炮兵阵地,守军看到了,也曾用炮火进行射击,可惜的是根本够不着,人家完全可以哼着小曲,定定心心地把阵地工事垒起来。

10月1日是英军总攻开始的日子。战斗打响后,英军野战炮兵阵地率先启动,将中方炮台上的火力予以完全压制,紧接着英军大部队登陆,他们绕开“土城”,直接攻向各座土山。

在过去的五天里,定海连降大雨,守军对火力侦察这一套又不明就里,大动干戈的结果是把自己搞得十分疲惫,此时骤遭重击,很快就顶不住了。负责督阵土山炮台的葛云飞等三名主将都先后力战而亡,后来他们被合称为“定海三总兵”,三人至死一步不退,但仍无法挽回败局。

英军在付出伤亡29人的代价后,全部攻占土山,至此“土城”已起不到任何屏障作用,定海县城随即失陷。

定海的一水之隔就是镇海,亲自驻防此地的裕谦眼睁睁地看着悲剧一步步上演,终于认清了一个他始终不愿承认的现实,即以海战见长的英军不是不擅长陆战,而是太擅长陆战了,他们在陆战方面的水平和能力远在中国军队之上,在他们面前,无论“石壁”还是“土城”都一样不堪一击。

如果防守工事起不到作用,裕谦就只剩下一条路可走。当他经过读书人聚集的学宫时,忽然对着学宫前的池子发起了愣。池子旁刻了一块石头,上镌“流芳”二字,正是这两个字触动了裕谦的心思。

裕谦叹息着对幕僚说:“我的曾祖父班弟是乾隆二十一年八月殉难的,现在也正好是道光二十一年八月,如此凑巧,真不是一个好兆头,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命!此地不错,你们以后要记着在池旁替我收尸了。”

黔驴技穷

1841年10月9日,英军舰队进至镇海。早前一天,裕谦遣退了身边的幕僚,让他们先走,并且嘱咐说:“我明天会在镇海城头亲自指挥,你们在离城池数里的地方观战,如果我赢了,就可以给我写捷报。如果败了,不要管我,你们自己逃命去吧。”

幕僚们悲戚不已,裕谦还不忘给大家打气:“东南尚可为,勉之。”不要怕,朝廷很快就会再派大将镇守曹娥江一线,大局还是有希望的,好好努力吧。

10月10日,英军发起登陆行动,裕谦闻讯,立即登上城墙进行指挥。这时由于战事不顺,浙江巡抚余步云登城面见裕谦,请求“暂事羁縻”:实在顶不住了,就服一下软不行吗?

余步云并非一般武将,他曾跟着杨芳参加张格尔之役,立下殊勋,画像还上过紫光阁,在幸存的纯武职官员中,论名气和功绩,杨芳以下就轮到他了。这使得他平时颇有些倚老卖老,对裕谦这位上司也瞧不上眼,但是当大难临头,看似文弱的裕谦又显然要从容镇定得多,余步云的请求被一口回绝。

第二次,余步云又回来了。这次他要求撤退到宁波,理由则冠冕堂皇,声称只有这样,才能避免镇海百姓遭殃。

此时炮声震天,声音小了对方都听不见,裕谦大声对余步云说:“你如果要撤到宁波,那你到时自行上奏,我不能下这个命令,而且我是不会走的,如果镇海沦陷,我会即刻殉节。”

余步云见裕谦毫不动摇,有些急了,索性把话挑到了明处:“这样打下去,无非死路一条。我死就死了,只可怜了剩下的一家老小。大人你知道吗?我还有一个女儿,正好今天出嫁,我都看不到了!”

裕谦当初连英国俘虏都杀,看上去何等绝情狠辣,但听余步云说到此处,亦不免黯然神伤:“我知道,儿女情长,谁都免不了,可是忠义事大,我们都对着关二爷发过毒誓,谁不遵守自己的诺言,必受惩处。”

余步云发现不可能再让裕谦改变主意,于是回营后就自顾自地跑了。当然他跑不跑,对战局而言关系都不大,只是跟他个人有关——一年后,余步云被问责处斩,成为鸦片战争中唯一被判处极刑的高级官员。

当镇海陷落的那一刻,裕谦来到学宫前的那座池子旁,他先朝着京城的方向磕头,完了纵身一跃,跳入池中。

一旁的随从急忙将他救起,抬出来的时候人已经昏死过去,但还有一口气,接着送往余姚,半路上即气绝身亡。

1841年10月18日,道光收到了裕谦殉难、镇海失陷的奏折,裕谦自杀的细节,让他忍不住落泪,而英军的逢城必拔,则令他“愤恨之至”。

道光随即任命奕经为扬威将军,并从内陆八省调集一万多兵勇赶赴浙东参战。这完全可以被看成一个复制了的“张格尔模式”:在征讨张格尔一战中,道光就将扬威将军授予长龄,而调兵一万之举,同样可类比于当时大规模的调兵遣将。

你可以说这是在重拾梦境,当然换个角度,也可以说是黔驴技穷。因为道光手里能打的牌实在已没几张了:海战打不过,陆战更够呛;一线的能臣用完了,二线的也基本出尽。

面对“有将不可恃,有兵不可用”的困境,道光只能勉强再搏这一把,至于结果如何,他已不敢去多想了。

作为皇室成员,新任扬威将军奕经比奕山更为显贵,他是雍正帝的四世孙。到雍正立嗣时,皇子们之间的权力争夺已不像康熙时那么激烈了,一方面是前面的骨肉相残,把后面的人都给吓得不行,另一方面则是雍正设计了“秘密立储”制度,大家都不要抢,到时打开匣子就知道谁能当皇帝了。

皇位争不了,众人都变得本分起来,奕经的爷爷就是个很有名的书画家,一辈子跟笔墨丹青打交道,从没有扛过枪拿过刀。到了奕经这一辈,才开始拿刀,不过是拿的小刀,也就是像奕山一样做宫廷侍卫。

奕经虽说曾外放担任过黑龙江将军,还曾跟着长龄出征南疆,但他似乎继承了书画家爷爷的血脉,性格偏软,适合从文而不是从武,对征战杀伐这套学问也始终没能真正领会。

要论兵略,奕经都不如奕山。这么说吧,奕山算是皇室成员中的一线能臣,奕经至多排在二线,皇室成员与满汉大臣在能力方面又差着档次,因此奕经的实际水平只能到三四线外面去找。道光也不是不知道奕经有几斤几两,只是他实在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了。

同类推荐
  • 华夏全明星

    华夏全明星

    简介一:秦始皇雄踞咸阳,刘秀占领洛阳,大唐割据长安,朱元璋在凤阳仰天长啸,更有女真突厥鞑靼东瀛虎视眈眈,谁才是天下共主。项羽、吕布、冉闵、李存孝、李元霸谁才是举世豪杰。姜子牙,诸葛亮、王猛、赵普、刘伯温谁才是天下智囊。人生薄凉,生死无常,且看小人物李无常一步步成长,与中华五千年精英们斗智斗勇。简介二:潘郎掷果,荀彧留香三分天下诸葛亮,一统江山刘伯温半部论语治天下赵普杀胡令冉闵白袍将军陈庆之十三太保李存孝西楚霸王项羽火烧赤壁周公瑾兵仙兵圣兵神人屠?或者诗酒剑仙李太白广陵散嵇康一曲胡笳就孤城刘琨?或者李世民,赵匡胤,朱元璋?亦或者是姬发,纣王,姜子牙,妇好…………你到底喜欢哪位?这里应有尽有。
  • 君子学

    君子学

    秦风:读书人应该先做好自我,进而管理好一个家族,方有能力管好一个国家,终而能消除天下不平,达到公平公正,世道太平。所以,只有从最基本的做起,多读书,明道义,识大体,修缮自躯。此诚为人大道。
  • 交战

    交战

    遍地狼烟,诸国征伐,波诡云谲,你方唱罢我登场,看谁能够一统万里山河,结束这大争之世!一册观星术、一部史书、一个人,搅动一个时代!
  • 唐刀

    唐刀

    大唐帝国通过开明的政治和强大的军事力量,成为当时世界的中心,从唐初的统一之战到盛唐时期所有的对内对外战争,都出现在冷兵器历史上对后世影响巨大的武器——唐刀。在当时的世界上是与阿拉伯大马士革刀著称于世的两种名刀,无论是技术上还是在艺术上均达到了极高的成就,可以说是我国刀剑史上的巅峰。而一把刀,一个人,如果横空出世并在唐朝征战四方,开扩疆域,又在历史上第一次打败倭人,那又将是一种怎样波澜壮阔的历史呢?
  • 三国之智计天下

    三国之智计天下

    金戈铁马,纸上谈兵。
热门推荐
  • 魔妃史

    魔妃史

    哎?原来脚底心的心性胎记是有说法的呀?哎?什么叫越好看能力越差呀?哎?难道就没有人发现我其实很厉害嘛?极致蜕变,秀色空绝,性格良好,能力卓越异世界里多危险,扮猪吃老虎,不争辩!
  • EXO之可惜没如果

    EXO之可惜没如果

    上官无邪受家主所托前往SM公司担当大势组合EXO的队医,在十二美男的呵护下,最终她爱上了其中的一位并喜结连理了。
  • 恶魔四魂曲

    恶魔四魂曲

    一个誓言,一代魔神。一把银刃,一份真情。一枚戒指,一场噩梦。一丝遗憾,一种思念。我的世界,我的梦,聆听我的魂曲!--------------------------------------------------------------------因为工作原因,所以没多少时间写,因此只能进行周更,尽量保持数量与质量,等以后实力提高后就能日更,希望大家支持!(PS:为改变现状,求包养!!!!!!)
  • 陆少的专宠弃妇

    陆少的专宠弃妇

    大婚当日,当众拒婚,原来两年的爱情,只是他精心策划的一个阴谋。一夕之间,她沦为豪门弃妇成为全城笑柄,而家族落败公司破产,让遭受重重打击。陆知郁无意的出现,照亮了她黑暗的人生,在他的精心策划下,蛰伏三年,昔日千金弃妇强势而还。
  • 上海诗歌四十年(1978-2018)

    上海诗歌四十年(1978-2018)

    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上海一直是中国诗歌的重镇,有其自身的品格、特点与坚守。改革开放四十年,上海的诗歌又取得了重要成就,涌现出了一批重要诗人和优秀诗作,出现了一些值得探讨的诗歌现象和流派主张,应该引起我们的关注、论述、研究和总结,以利于上海诗歌更好地走向未来。本书便想做这样的一种努力和尝试。书中把改革开放以来的上海诗歌分为三个阶段:一、改革开放之初(1978-1989);二、困顿与涣散(1990-2000);新世纪的曙光(2001-2018)。为了较全面地反映出上海改革开放四十年来的诗歌发展状况,书中对上海的旧体诗词创作、散文诗创作、网络诗歌,乃至一些重要的诗歌批评家及其诗歌批评家队伍的形成,也都分别列有专节论述,从而更完整地体现出上海改革开放四十年来诗歌发展的整体面貌。
  • 如果那些青春再重来

    如果那些青春再重来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高中生,倔强好强,却因喜欢他而委下身段,而他却选择了她最好的朋友,纵然受了再多的委屈也换不回这份爱。她与最好的朋友喜欢的人相爱,却终因受不了内心谴责而他之分手,而他几经波折竟然再次与最好的朋友在一起了,究竟谁才是第三者。
  • 林家有娇女

    林家有娇女

    正式版:林家有女初长成,似是天下落凡尘;尚家有儿年十七,纨绔风流多韵事。简单版:这是林家的小白兔被尚家的大灰狼骗身又骗心的故事。
  • 星际争霸之末日浩劫

    星际争霸之末日浩劫

    还记得以前通宵打星际吗?还记得三大族,虫族,人族,神族吗?星空闪耀,无线光辉,迎接着林艺这个默默无闻的宅男,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生命,我能在末世活下去吗?我们渴望救赎,我们希望沉沦,我们冷漠无情,我们疯狂热血,我们强悍如神,我们卑微如蚁……
  • 傲娇男神被扑了

    傲娇男神被扑了

    三位明星遇见三位公主,奇妙的缘分让他们走在了一起,但是彼此的信任,感情没有想象的那么多,一次次陷害让六位主人公的心伤痕累累,六人是否还能走在一起呢?六人的感情还能那么牢固吗?敬请期待
  • 庄子梦蝶:心灵自由之旅

    庄子梦蝶:心灵自由之旅

    庄子说:“且无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讲水的积累要多(指聚为海),才能使大船浮起来,才能使大鱼飞起来。庄子这话的意思就是我先前讲的人要获得自由,就必须多多地积累包袱。包袱不够多,你就舍不得扔。当包袱多来压得你喘不过气,你就会一股脑儿全扔掉。所以,朋友,现在你正在做的无用功尽管做下去,迷途还不远时,你会走下去,因为你还能看见身后的熟悉地方,还心存侥幸。当迷途已远,身后不见了熟悉的地方,眼前只见深渊,这时你才会下了决心一定要回去。你回得去吗?你回得去。任何时候只要你倾听心灵,就会有感动、有启发、有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