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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昨天下午天很冷,又有雾。我本想一下午都待在书房的壁炉边,不打算踏着荒野和泥路去呼啸山庄了。

但是,吃过午饭之后(请注意:我在十二点和一点之间吃饭,那位我租房时随着一起受雇用的女管家,无法理会,也不愿理会我要求在五点钟开饭[3]),我抱着那个懒惰的想法上了楼,一走进屋,看见一个女仆跪在地上,身边放着扫帚和煤斗,正用一堆堆煤渣去扑灭火焰,搞得屋里尘土弥漫。我见此情景,立刻退回来了。我拿了帽子,走了四英里,赶到希思克利夫的花园门口时,恰好躲过了那刚飘起来的鹅毛大雪。

那荒凉的山顶上,地面结着黑霜,冻得硬邦邦的,我让寒气刺得四肢发抖。我解不开门链,就跳了进去,顺着两边蔓生着醋栗树丛的石板路跑去,白白敲了半天门,指关节都敲疼了,狗也狂吠起来。

“这家人真可恶!”我心里嚷道,“这样怠慢客人,就该一辈子与世隔绝。至少,我还不至于白天总闩住门。我才不管呢——我非进去不可!”

我下定了决心,抓住门闩猛摇。脸色乖戾的约瑟夫,从谷仓的圆窗洞里探出头来。

“你干吗?”他嚷道,“东家在羊圈里。你要找他说话,就打仓房尽头绕过去。”

“难道里边没人开门吗?”我也跟着嚷起来了。

“除了堂客没旁人,你就是拼命闹腾到夜里,她也不会来开门的。”

“为什么?你不能告诉她我是谁吗,约瑟夫?”

“俺才不呢!俺可不管这种事。”那脑袋咕哝了两声,就不见了。

雪下大了。我抓住门柄,想再试一次;恰在这时,一个没穿外套的年轻人,扛着一柄草叉,出现在屋后院子里。他招呼我跟他走,我们穿过一个洗衣房和一块铺筑的场地(那里有煤棚、水泵和鸽子棚),终于来到了头天接待过我的那间温暖舒适的大屋子。

由煤块、泥炭和木柴燃起的熊熊炉火,把房里辉映得红通通、暖融融的。在已摆好餐具、准备端上丰盛晚餐的餐桌旁,我欣幸地看到了“堂客”,而在这之前,我还从未料想这家还有这样一个人物。

我鞠了个躬,等待着,心想她会请我坐下。她眼望着我,往椅背上一靠,一动不动,也不出声。

“天气真糟!”我说,“希思克利夫夫人,你的仆人很会偷闲,那扇门怕是为此吃了苦头,我使劲敲了半天,他们才听见!”

她始终不开口。我瞪眼——她也瞪眼。至少,她以一种冷漠的神气盯着我,令人极其尴尬,极其难受。

“坐下吧,”那年轻人粗声粗气地说,“他就来了。”

我听了他的话,随即轻咳了一下,喊了一声朱诺那条恶狗。承蒙这第二次见面,朱诺总算赏脸,摇摇尾巴尖,表示跟我相识了。

“好漂亮的狗啊!”我又开口了,“夫人,你是不是打算送走这些小狗?”

“这些狗不是我的。”可爱的女主人说道,语气比希思克利夫回话时还冲人。

“啊,你喜爱的在这一伙里呀!”我又说道,转身望着放在暗处的一个坐垫,上面像是有一群猫。

“谁会喜爱这些东西才怪呢。”她轻蔑地说。

真倒霉,那原来是一堆死兔子。我又轻咳了一下,向壁炉移近了些,重又念叨了一声今晚天气多糟。

“你就不该出来。”她说着,站起身来,伸手去拿壁炉台上的两个彩釉茶叶罐。

她原先坐的地方给遮住了光线,现在我可把她的整个身材和容貌全看清楚了。她长得很苗条,显然还没有逾过少女期。她体态袅娜,还有一张我生平从没福气见到的姣美小脸,五官细巧,还很俏丽。淡黄色的卷发,或者不如说金黄色的卷发,散垂在她那细嫩的脖颈上。那双眼睛,假若神气和悦一些,那真要令人无法抗拒了。我本是个容易动情的人,但是算我侥幸,她那双眼睛流露出的,只是介乎轻蔑和近乎绝望之间的一种神色,实在让人不可思议。

她有点够不到茶叶罐。我起身想帮帮她,她却忽地转身冲向我,那架势就像守财奴见人想要帮他数金子一样。

“我不要你帮忙,”她厉声说道,“我自己拿得到。”

“对不起。”我连忙答道。

“是请你来喝茶的吗?”她问道,一面往那件整洁的黑衣服上扎了条围裙,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匙茶叶,正要往茶壶里倒。

“我很想喝一杯。”我答道。

“是请你来喝茶的吗?”她又问了一声。

“没请,”我微微一笑说,“你恰好可以请我喝呀。”

她蓦地把茶叶倒回去,连茶匙一起丢下,气呼呼地又坐到椅子上。她蹙起额头,噘着红红的下唇,像个要哭的孩子似的。

这时,那个年轻人已经穿上一件非常褴褛的上衣,直挺挺地站在壁炉跟前,斜着眼睛瞅着我,仿佛我们之间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没了结似的。我开始怀疑,他到底是不是个仆人。他的衣着和谈吐都很粗俗,希思克利夫夫妇身上所能看到的优越气派,他一概都不具备;一头浓密的棕色卷发乱蓬蓬的,从不梳理,脸腮像熊似的长满胡子;两手像普通劳动者的那样黝黑;不过,他举止随便,几乎有点傲慢,一点看不出家仆服侍女主人的殷勤姿态。

既然缺少有关他的身份的明确证据,我觉得最好不去理会他的古怪行为。过了五分钟,希思克利夫进来了,多少算是把我从那窘境中解脱出来了。

“你瞧,先生,我说来就来了!”我装作高兴的样子嚷道,“我恐怕要给这场大雪困上半个钟头,要是你肯让我暂时躲一躲的话。”

“半个钟头?”他说,一边抖落衣服上的雪片,“我感到奇怪,你怎么专拣暴风雪交加的时候出来闲逛。你知道你冒着掉进沼泽里的危险吗?熟悉这荒野的人,还经常在这样的晚上迷路呢。我可以告诉你,眼下这天气是不会好转的。”

“也许我可以从你的仆人中找一位向导,他可以在田庄住到明天早上——能给我派一个吗?”

“不行,不能派。”

“唉,真是的!这一来,我只得靠自己的本事啦。”

“哼!”

“你是不是该沏茶啦?”穿着褴褛的年轻人问道,将恶狠狠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向年轻的女主人。

“他也喝吗?”女主人请示希思克利夫。

“沏好就得了,行吗?”回答得这么蛮横,把我吓了一跳。主人说话的口气显露出不折不扣的坏性子。我再也不想把他称作多棒的家伙了。

等沏好茶以后,他邀请我说:

“先生,请把椅子往前挪一挪。”于是,我们大家,包括那个粗野的年轻人,都围拢到桌子周围。吃饭的时候,大家都正颜厉色,一片沉静。

我心想,如果是我招来了这片乌云,我就有义务设法驱散它。他们不可能每天都这么沉闷不语地坐着。他们不管脾气有多坏,总不至于一个个都成天绷着个脸吧。

“真奇怪,”我趁喝完一杯茶,接过第二杯的当儿,说道,“真奇怪,习惯可以陶冶我们的情趣和思想。希思克利夫先生,许多人无法想象,像你所过的这种完全与世隔绝的生活中,也存在着幸福。可是我敢说,有你一家人围着你,还有你可爱的夫人像女神似的守护着你的家和心灵——”

“我可爱的夫人!”他打断了我的话,脸上浮起了近乎恶魔般的讥笑,“我可爱的夫人——她在哪儿?”

“我是指你的太太希思克利夫夫人。”

“唔,是呀——噢!你是想说即使她的肉体死去之后,她的灵魂还站在守护神的岗位上,守护着呼啸山庄的家产。是这样吧?”

我意识到自己搞错了,便试图加以纠正。我应该看得出来,这两个人年龄差距太大,不可能是夫妻俩。一个四十来岁,正是精力充沛的时候,男人到了这个阶段,很少会抱着幻想,以为女孩会为了爱情而嫁给自己:那种幻想是留给老年人去聊以自慰的。而那另一个人,看样子还不满十七岁。

随即,我又灵机一动:“我旁边这个捧着钵子喝茶,手也不洗就抓着面包吃的粗汉,或许就是她丈夫:他自然是小希思克利夫啦。这就是住在偏僻地带的结果:她只因不知道天下还有更好的男人,便自我葬送嫁给了那个乡下佬!真是太可惜了——我必须留神点,别让她因为我而对自己的选择感到懊悔。”

这最后一个想法似乎有点自负,其实不然。依我看来,我旁边这个人有些令人生厌;而我凭经验知道,我这个人还是相当讨人喜欢的。

“希思克利夫夫人是我的儿媳妇,”希思克利夫说,证实了我的猜测。他说着掉过头,以一种奇特的目光朝她望去。那是一种憎恨的目光,除非他的面部肌肉长得极为反常,不像别人的那样能展示心灵的语言。

“啊,当然——这下我明白了。还是你有福气,原来这位慈善的仙女是属于你的。”我转过脸对我旁边那个人说道。

这比刚才还要糟糕。年轻人涨红了脸,攥紧了拳头,摆出一副要动武的架势。不过,他似乎马上又镇定下来了,只是粗野地骂了一声,便克制住了没有发作。那粗话本是冲着我骂的,可我假装没有听见。

“先生,可惜你都没猜中啊!”主人说道,“我们两个都没有福气占有你这位慈善的仙女,她男人死了。我说过她是我的儿媳妇,因此,她一定是嫁给我儿子了。”

“那这位小伙子是——”

“当然不是我儿子啦!”

希思克利夫又笑了,好像把那笨熊看作他儿子,这玩笑未免开得太荒唐了。

“我的姓名是哈雷顿·厄恩肖,”那另一位咆哮道,“我劝你对它尊重些!”

“我没有表示不尊重呀。”我回答道,他自报姓名时那副了不起的神气,让我心里发笑。

他一个劲地盯着我,盯得我都不敢回视他了,唯恐忍不住了打他个耳光,或是笑出声来。我开始感到,在这个快乐的家庭里,我显然有些格格不入。这沉闷的精神气氛不仅压倒了,而且大大抵消丁周围那丰足舒适的物质条件。我打定主意,假如我敢第三次闯进这座房子时,一定要小心谨慎。

饭吃完了,谁也没有虚应客套一句,我就走到窗子跟前,察看一下天气。

我看到一片凄凉的景象。黑夜提前降临了,一阵凛冽的旋风卷着令人窒息的飞雪,将天空和群山搅混成一片。

“要是没人给我带路,我现在怕是回不了家啦,”我禁不住嚷道,“路可能早给封住了;即使没封住,我也辨不清往哪儿迈步。”

“哈雷顿,把那十几头羊赶到谷仓门廊里。要是整夜放在羊圈里,就得给它们盖点东西,前面也得挡块木板。”希思克利夫说。

“我怎么办呢?”我接着说,心里越发着急。

没有人搭理我。我环视了一下四周,只见约瑟夫给狗提来一桶粥,希思克利夫夫人俯身对着火炉,拿着一包火柴烧着玩,这包火柴是她刚才把茶叶罐放回壁炉台时,碰落下来的。

约瑟夫放下粥桶之后,以挑剔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屋里,然后扯着沙哑的喉咙,发出了刺耳的叫喊:

“真奇怪,大伙都出去了,你咋有脸站在那儿不干事,还要胡闹!不过,你是个乏货,跟你说也没用——咱也改不了你的毛病,只有见鬼去,像你娘那样!”

起初,我还以为他这席话是冲着我发的。我大为恼怒,便朝这老浑蛋走去,想把他一脚踢出门外。

但是,希思克利夫夫人的回话止住了我。

“你这个耍贫嘴、假正经的老东西!”她回答道,“你每次提到魔鬼的时候,也不怕魔鬼把你抓走?我警告你不要招惹我,不然我就叫鬼行个好,把你勾去。站住!瞧瞧这儿,约瑟夫,”她接着说道,一面从书架上拿出一本大黑书,“我要让你看看我的巫术学到什么地步了,不久就可以完全精通了。那头红母牛不是偶然死掉的,你那风湿病还不能算作上天的报应!”

“噢,邪恶,邪恶!”老头气吁吁地说道,“愿上帝把俺们从邪恶中拯救出来!”

“不,你这个恶棍!你早被上帝抛弃了——滚出去,不然我就让你吃尽苦头!我要把你们全都用蜡和泥捏成小人[4],谁先越过我定的界限,他就会——我不说他会受到怎样的报应——不过,你瞧着吧!快走,我在瞅着你呢[5]!”

小女巫瞪着那双美丽的眼睛,装出一副恶狠狠的神气,约瑟夫真给吓坏了,哆哆嗦嗦地急忙跑出去了,一边跑一边祷告,还叫喊着“邪恶”。

我想,她这样做一定是心里烦闷闹着玩的。眼下只剩下我们俩了,我想让她关心一下我的烦恼。

“希思克利夫夫人,”我恳切地说道,“你得原谅我打扰你——我想你一定会的,因为,就凭你那张脸蛋,我想你一定有副好心肠。请指出几个路标,让我知道怎么回去。我真不知道怎么走,就跟你不知道怎么去伦敦一样!”

“顺着你来的路往回走,”她回答说,仍然安坐在椅子上,面前点着一支蜡烛,那本大书还摊开着,“话虽简单,却是我能提出的最稳妥的办法了。”

“那么,等你听说我被人发现死在积满雪的泥沼或泥坑里,你就不会受到良心的责备,说你也有一份责任吗?”

“怎么会呢?我又不能送你。他们不允许我走到院墙尽头。”

“你送我!在这样的夜晚,就是叫你把我送出门外,我也于心不忍呀,”我大声说道,“我是要你给我指指路,不是要你带路。要不然,就向希思克利夫说个情,给我派个向导。”

“派谁呢?只有他自己、厄恩肖、齐拉、约瑟夫和我。你想要哪一位?”

“农场上没有伙计吗?”

“没有,就这几个人。”

“那就是说,我只得在这儿过夜啦。”

“这事你去跟主人商量吧,我管不着。”

“我希望这对你是个教训,以后别在这些山里乱跑,”厨房门口传来希思克利夫的严厉叫声,“至于留下来过夜,我可没有为客人预备下住房。你要留,就得跟哈雷顿或约瑟夫合睡一张床。”

“我可以睡在这间屋子的椅子上。”我答道。

“不行,不成!陌生人总是陌生人,不管他是穷是富。我不愿意让任何人出入我防范不到的地方!”这个没礼貌的坏蛋说道。

受到这般侮辱,我的忍耐也到了极限。我憎恶地回了一声,从他身边冲过去,奔到院子里,匆忙中正撞着厄恩肖。外面一片漆黑,我找不到出口,正在到处乱转的时候,又听见了他们之间的一桩文明的举动。

起初,那年轻人似乎想帮我一把。

“我想把他送到庄园那儿。”他说。

“你送他下地狱去吧!”他的主人(或者不管是他的什么人)大声嚷道,“那谁来照料马呢,呃?”

“一条人命总比一夜没人照料马来得要紧些,总得有人去吧。”希思克利夫夫人喃喃说道,比我料想的心地好些。

“我不受你指使!”哈雷顿抢白道,“你要是放心不下他,最好别吭声。”

“那我就希望他的鬼魂缠住你。我还希望希思克利夫先生再也找不到一个房客,直到画眉田庄化作废墟!”她声色俱厉地答道。

“听啊,听啊,她在咒人哪!”约瑟夫嘟哝着,我正朝他走去。

他坐在不远的地方,借助一盏灯笼在挤牛奶。我毫不客气地一把抢过灯笼,高喊一声明天送回来,便朝最近的边门奔去。

“东家,东家,他把灯笼偷跑啦!”老家伙一边喊叫,一边追我,“喂,‘咬牙精’!喂,狗子!喂,‘狼仔’,逮住他,逮住他!”

一打开小门,两个毛茸茸的怪物忽地扑到我的喉头上,一下把我扑倒了,灯也灭了。这时,希思克利夫和哈雷顿齐声狂笑起来,真使我愤慨至极,羞愧万分。

幸好,这两个畜生似乎只想张张牙,舞舞爪,摇摇尾巴,并不真想把我活活吞噬下去。然而,它们又不容我再起来,我只得躺在那里,直至它们的恶主子想起来救我。这时,我帽子丢了,气得直哆嗦,命令这些歹徒放我出去——再多耽搁我一分钟,我就叫他们遭殃——我语无伦次地威胁了几句要报仇的话,咬牙切齿的,颇有点李尔王的味道[6]。

由于过度激愤,我的鼻子流了好多血,希思克利夫还在笑,我还在骂。假如不是旁边有个人比我理智些,比我的主人仁慈些,那我真不知道这件事怎么收场。这个人就是齐拉,那个健壮的女管家。她终于出来了,查问这大吵大闹是怎么回事。她以为他们有人对我大打出手,可是又不敢责难主人,便向那个年轻的恶棍开起火来。

“好啊,厄恩肖先生,”她大声说道,“我不知道你下一步会干出什么好事!我们要在自己家门口杀人吗?我看我没法在这个家里待下去了——瞧瞧那可怜的小伙子,他都快透不过气了!嘘,嘘!你快别骂啦——进来,我给你治一治。好啦,别动。”

她话音刚落,蓦然把一壶冰冷的水泼在我的脖子上,随即把我拖进了厨房。希思克利夫先生跟在后面,他偶尔快活了一阵之后,又很快恢复了惯常的郁郁不乐。

我难受极了,头晕目眩,因此不得不在他家住下。他叫齐拉给我一杯白兰地,然后便进里屋去了。齐拉先是对我的可怜境遇劝慰了几句,然后奉主人之命,给我喝了白兰地,我略微振作一些之后,她便带我去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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