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坦雅·吉安森(Katannya Jantzen)
宣传弹几乎是在我们头顶正上方爆裂开,窜出无数小纸条四处飞溅。我从未如此近距离见过这样的场景,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妈妈说这太危险了,但我却丝毫不觉得,因为除了一些小纸条,里面就什么都没有了。随着一声闷响,焰火分成几束纷纷跌落进路边的田野里,而那些纸条则在天空中晃晃悠悠地飘下,我跳起来想要抓住它们。身旁的姐姐都看着我咯咯直笑。我伸手抓住几张,满心期待里面是些卡通画,比如几个穿着滑稽蓝白短裤的黄头发小丑,但一打开,发现每一张都印着人像,还有些我不知道怎么读的字。第一张照片里,三个女子笑盈盈地望着一张男子画像,画像里的男子身着灰衣,略显富态,头发稀疏,看起来长得有点像我伯伯。而在另一张照片里,四个年轻人围着一个看书的小女孩,照片里所有人都穿着灰色的衬衣,衬得红色的书特别醒目。这时,大姐从我手上拿过纸条念了起来:“人民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人民群众掌握了毛泽东思想,就变得最聪明,最勇敢,就能发挥无穷无尽的力量!”二姐咕哝了一声,大家旋即又笑成一团。我失望地把纸条随手丢在地上,但本来我也不能留着它。
我对有两个姐姐这件事感到幸福极了。父亲在家的时候,姐姐们必须要在放学后同我一起回家。为此她们总向妈妈抱怨,这样一来都没时间和朋友玩儿了,但我却很高兴,毕竟姐姐们有更多时间陪我了。我和姐姐们住在一个房间里,平时最爱看她们打理自己的头发,闲聊校园里的事。她们讲得最多的就是男生,这一点我倒不感兴趣。我不喜欢男孩儿,讨厌他们对我说些犯蠢的话,尤其反感他们在背后偷偷拉我的头发然后嬉笑着跑开。但每当我说这些时,姐姐们总笑话我。大姐说那是因为我还小,等我长大些,就不会再这么想了,反而会为男生的搭讪而开心。我心里知道,大姐没有什么异性缘,但二姐倒是挺受欢迎。不过在对待男孩儿这件事上,爸爸可不像姐姐们这么想,他不喜欢她们和男生谈天,有几次他甚至朝着那些来找她们的男孩儿大喊大叫,那看起来可真吓人。我们三人里,二姐是最有趣的一个,她总是很快活而且天不怕地不怕的。有时候,她会把我的指甲涂上和她一样的鲜艳颜色。而大姐,总会我上学前帮我洗掉这些,使我免于老师的责罚。
爸爸每年只回家两次,一次是春节的时候,另一次就是在农历四月的庙会。每年庙会的时候,装扮好的城隍爷都坐在一顶木轿子上被抬去西岛每一间寺庙,与此同时,还有热闹非凡的游行和夜市,人们烧香祈求来年平安。庙会结束之后,爸爸便要回到台湾本岛工作,而我们又有好一段时间见不着他。妈妈说,在金门岛上并没有什么工作机会,所以爸爸需要外出工作挣钱来养活一家人。还有很多人家甚至举家去外面谋生计,而他们祖上的房子也自然成了空宅。我们村子里有很多这样的宅子,虽然其中有些上了锁进不去,但大多都成了孩子们的天堂。每年见到爸爸我都高兴得不得了,这意味着他要带我们去夜市了。但这一次,我却对于庙会游行更感兴趣。
西岛的庙会有个习俗,符合要求的小孩子会被挑选去扮神仙。被选中的孩子就可以拿着彩纸和竹伞坐在龙车上参加游行。但要求是,只有上了学且体重不到30公斤的孩子才有资格入选。今年九月份,我就念一年级了,刚好够上年纪要求,而我又足够高,恰恰好是25公斤。眼看着下个月就要开始报名了,我每天都称体重,生怕变胖了以致落选。妈妈也提醒我,如果我还是继续像小猪一样贪吃,那我明年一定没有资格参选,甚至连今年都危险了。
大姐嘴上说我不胖,但我觉得她心里很相信妈妈说的话,因为有时我见她就为了妈妈说她应该变漂亮些而抹眼泪。二姐一直是家里最漂亮的,虽然大姐总说她太大喇喇了,二姐却一点不放心上。
被选中参加巡安大游行的都是有教养的漂亮女孩,但他们从来没有选过二姐。二姐已经落选了两次,我大姐说她看见二姐为了这事哭鼻子,但二姐却说她对此毫无兴趣。可我不仅有兴趣,简直是着了魔似地盼望被选上。当我问王阿姨我能不能入选时,她说大约不可以,因为我一个姐姐都未被选中过。但这不合理,毕竟她的外甥女莫莫,连一个姐妹都没有,还选上了呢。
***
所有人都为即将到来的夜市兴奋不已,爸爸却说这阵仗和台湾本岛的夜市根本无法相比。他说他见过的场面,横跨好几个街区吸引成千上万人前来。当他在描述这些时,我尽力去想象那种五光十色的热闹场景,但还是很难想出那么多人聚在一块儿是什么样子。世上怎么能有那么大的夜市呢?爸爸说台湾本岛的夜市每天都开,但是金门这里本没有多少人,自然只能一年办一次。在巡安大游行之后,就是我最喜欢的庙会游戏了,其中我最爱弹珠机,钓金鱼也很有意思,而且还有好多小吃卖。有蚵仔煎、贡糖、话梅棒棒糖、酸梅蜜番茄、花生卷冰淇淋,柠檬果冻还有热腾腾的鸡蛋卷。其中我最喜欢的还是棉花糖,我都等不及了;天哪,光是想想我都感觉到它已经在我嘴里化开了。
每个人,尤其是妈妈,都会在夜市开幕那天盛装打扮。我抓住爸爸和大姐的手,他们就这样荡着我一路走去镇子上。爸爸告诉大家要时刻在一起,如果谁走失了就去公车站等其他人。到处都是灯火,叫卖声、呼喊声、笑声不绝于耳。我被这热闹非凡、五光十色的景象迷住了。爸爸买了一袋烤栗子,大姐买了杯柠檬芦荟冻,让我先尝尝。然后我们一行人去找卖棉花糖的小贩。我们远远看见他的小摊就在戏台边,一个银色的大桶若隐若现,它神奇地转动空气,糖变成粉色和蓝色云朵。那小贩见我盯着他看,就招招手招呼我过去。我马上甩开了大姐的手跑向他。我可以感觉到自己笑得脸都展开了。小贩递给我一个锥形纸筒让我好捏住这一大朵棉花糖。我接过它,闭上眼睛享受这美味,那一刻觉得这真是世上最美味的东西。
突然气氛就不对劲了。一声巨大的闷响划破夜空,然后我一下腾空而起,像一朵棉花糖似的,紧接着我就飞了出去。这时,一个坚硬的东西挡了我一下,我又掉到了地上,转头看见地上掉着一根亮黄色的烤玉米,上头沾着深红色的烧烤酱和乌黑的尘土。我的眼前一会亮一会暗,然后我意识到是人们在往四面八方逃跑。有人抓住了我的胳膊,但我起不来,然后他就托起我的头,对着我说了些什么,可我根本听不清,但总算是看清了他的脸,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士兵。当他把我抱起的时候,我脑子里想的只有我现在重25公斤以及多么希望下礼拜能参加大游行。
他把我带进了地下的一个防空洞里。那里头已经有很多人了,空气又热又黏。我看到人们的嘴巴飞快地一张一合,但那时我能听到的只是一些嗡嗡嗡的声音,就好像头脑里有很多蜜蜂在飞舞。那个士兵还抓着我并且不停地发抖。我心想他一定是太冷了,但我马上注意到他只有一只耳朵,脸的另一侧都是血。当我还在想是不是只有一只耳朵就会觉得冷时,我突然感到耳朵上湿湿的,我害怕极了,赶紧伸手去摸,发现它们都还好好的,只是流出一些液体,但那不是血;我身上只有手和膝盖沾到了一些血。我当时很渴,但因为耳朵太疼了让我直想呕吐。
我终于睡着了一会,梦见大姐握着我的手,我们两人躺在家里的床上。当我醒来时,我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只看见很多人,我感觉害怕极了。我边上坐着一个士兵。除了爸爸把我们带到夜市上,其他事情我一概想不起来了。我身边此时见不到一个家人甚至任何一个村里人。我又渴又热,想要点水来喝,却觉得舌头此刻如此地沉重,我听不见自己说话,只要想发出点声音脑子里的嗡嗡声就更响。旁边有一个女人在哭,我也好想跟她一起哭。此刻我多想爸爸赶紧出现把我从这个地方带走。
我在防空洞里待了很久才被放行。我们终于出来时,已经是白天了,夜市上的东西都散落在地上。到处都是破损的推车和横幅,我看见昨天那个做棉花糖的大铁桶倒在橘色的布袋戏台旁。我想让那个士兵把我带到汽车站,但是我不仅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脑袋里的嗡嗡声也越来越响了。他点点头带着我继续走。到了车站,有人给了我一点水,之后爸爸也找到了我,他紧紧地抱住我。那一刻我真为那个独自站着、头上都是血迹还少了一只耳朵的士兵感到难过,我心想,他的爸爸又在哪里呢。
***
我的听力最终恢复了,但是一直到夏天即将过去,我脑袋里的嗡嗡声才逐渐消失。在夜市大爆炸那一晚之后,一切都变了。巡安游行被取消了。他们迟迟没有告诉我这个消息,怕我难过,但我仍然哭得很伤心。越来越多的军人驻扎到了岛上,爸爸再也不能离开金门去工作了,这就意味着我们家今后没有多少收入了。爸爸和伯伯为此常常喝酒抱怨。之后他们两个人都不得不加入了岛上的自卫队,帮助那些军人建造连接各个防空洞的地下通道。
紧接着又出现了“戒严令”,这意味着我们要遵守好多新规矩。晚上10点之后到早上五点前这段时间所有人禁止出门。爸爸说这可要害苦那些养牡蛎的渔民了,这样一来他们就不能再晚上退了潮之后工作了。不仅外出受到限制,我们连窗帘都要换成外面黑里面红的那种,以防透出的光线向敌人暴露了我们的位置。所以岛上自然也没有什么灯光了。所有的灯光都得被一个外黑内红的灯罩遮起来。我可恨死这个规定了。因为我还在识字,这样的光线让我连笔画稍复杂些的字都看不清。
但防空演习还是很有趣的。每当警报拉响,我们会迅速跑到地下的防空洞里。村子里总共有五个防空洞。在里面通常无事可做,但是妈妈教会了我们怎么在光线很暗的地方打毛线。有时候里面还有些星星点点的红色灯光,但是灯光太暗了我们无法读书,所以大部分时间我们能做的就只有坐在那里等待演习结束。
***
妈妈重新开张了外婆留给她的台球厅,尽管爸爸并不想让她这么做。妈妈说,既然爸爸无法离开金门工作,这就是我们一家唯一能指望的了。多亏有很多军人驻扎在我们村和王阿姨与莫莫住的王家村之间的营地里,台球厅的生意还算红火。虽然大姐不想在家里工作,妈妈还是让她在后厨煮饭。二姐看起来比妈妈对这差事还要兴奋,她央求妈妈给她一个服务生的工作。那些士兵都很喜欢她,给她许多小费,还总开玩笑说要娶她,或者让她吻他们。她知道如果爸爸听说这些事一定会气得让妈妈赶紧关掉台球厅,那样一来她就一分钱都拿不到了,所以她从不回应士兵们无理的要求。她下班之后,爸爸总会陪她回家,无论第二天他要起得多早。但他从不陪大姐回家,因为爸爸说她下班下得早,而且她也不喜欢那些人,他放心大姐。妈妈说这是因为士兵们根本不喜欢大姐,但我知道并不是那样的。他们无论对什么女孩都是满口下流话,根本不管对方多大或者长相如何。
有一天在我们都睡下之后,伯伯来找爸爸。他们像平日里讲军事机密一般压低了声音,但我还是可以听清每一个字。家里的石墙和木窗框根本就隔不了音。伯伯告诉爸爸,莫莫被人玷污了。我刚想去问爸爸玷污是什么意思,大姐一把抓住我的手死死按住我。我差点叫出声来,因为她弄疼了我,但当我看到她哭了起来我也感觉到害怕。我不再推她,她紧紧抱着我。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她小声说她现在只想离开那些军人,离开这些规矩,离开爸爸。我说我爱她,但她听了哭得更起劲了。大姐抱着我说她永远都不会离开我们,这让我好受了些。二姐只是看着我们俩,她天不怕地不怕,更别说怕爸爸了。
伯伯走了之后,我们再也不能去王家村玩了。爸爸说那里士兵太多了,但妈妈说她不希望我们和“那种女孩子”玩在一起。我那时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说,因为我觉得莫莫除了参加过巡安游行,和我们没有什么不同。而且我们两家人都住在祖屋里。
我们家比村里大部分人的家都要大,但是夏天仍然很热。尤其当我们把东面窗户关上之后就更热了。岛上所有的村子都有个风狮爷立在东门。我们村子也是这样。我们的风狮爷是灰色的,但是莫莫村子里的是蓝色的,长着金色毛发。风狮爷本来是应该保护族人的,但是妈妈说因为他对我们的所作所为很气愤所以今年的风才这么大。她说夜市的爆炸也是这样来的。
但爸爸说爆炸和风狮爷没有关系,有一些历史原因,我们无能为力。多年以前,当爸爸妈妈还小的时候,就没人能阻止对岸开枪,现在也不能。他说,就像人们不能阻止风一样。我们不能,那些泥塑像更加不能。每当爸爸这样说时,妈妈总是一言不发。在季风过去之后,妈妈都会给风狮爷做了一件新斗篷,年年如此。爸爸对此虽然嘴上抱怨,但每次都还是会帮她把斗篷给风狮爷穿上。
莫莫的事情之后,爸爸把姐姐们看得更紧了。他总要问她们去哪儿了,和谁说了话。大姐说她要帮酒厂收高粱,但二姐告诉我,她其实是要偷偷见一个从东岛来的男孩子。他们两人会乘渡轮去旁边的一个小岛上然后赶在宵禁之前回来,那个小岛就是金门人能去到最远的地方了。二姐还吓我说如果我敢把这些话说一个字给爸妈或伯伯听,“我扁你。”我只好乖乖地在院子里等大姐回来。过了一会儿,妈妈把我叫回屋里关上百叶窗。我们对风狮爷的进贡似乎永远都不够,大风卷着贫瘠土地上的沙粒滚滚吹进屋里来。
当风渐渐变大时,我开始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天黑之后,我偷偷溜到台球房去看二姐。几个士兵叫住我,问我长大了之后会不会和姐姐一样漂亮。像往常一样,我假装没有听见,但心里还是觉得不舒服。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二姐竟然有点害怕。她抓住我的裙子,示意我不要问她大姐去了哪儿。她贴着我的耳朵小声说:“渡轮因为刮大风所以停了。”“为什么大姐不能和开渡轮的人说她必须要回家要不然爸爸就会生气?”二姐告诉我如果船长不开船,没人有办法也没人能要求他这么做。岛民素来都是最敬重船长的,甚至超过军人。二姐说大姐和那个男孩今晚就要困在小岛上了。这下爸爸一定会发现。她惹了大麻烦了。我迎着呼呼的大风跑回家,心里想着大姐今天要睡在哪里呢。我悄声溜进家里,咆哮的大风盖过了木合页的嘎吱声。我躺在床上,祈祷大姐能想办法回来。
在二姐被爸爸送回家之后过了好久,妈妈到了我们屋门口。我和二姐都不敢动弹,但看得出她已经发现这里少了一个人。那一夜好漫长,我们就听着风的呼啸一直到天明。因为二姐晚上要工作的缘故,我们通常都会晚睡,所以家里很少要求我们早起。但这天一大早,爸爸就冲进我们屋里,大吼着把二姐叫起来。爸爸对她大喊时我怕极了,尽力缩作一团希望他别注意到我。“你姐姐呢?告诉我她现在在哪里!”他大吼道。我见过他发火,但从来没像这次一样。二姐一言不发,只是低着头面无表情。爸爸一把抓起我一遍遍大叫:“你姐姐人呢?”我迅速扭过头去,还绊了一跤,脸颊顿时感到一阵生疼。我满怀困惑地想要再站起来,眼前竟然还出现了星星,就好像士兵有时留在台球房的那些漫画里一样。爸爸抽了我一巴掌,而在这之前他只打过我的姐姐们,从来没有这样对过我。我又哭又闹,心里升起一股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我感觉世上没什么能比让他不再打我更加重要了。他冲我大喊:“你这个小混蛋,你知道的,不是吗?你姐去哪儿了?”我感觉那时的我已不是我自己,我仿佛灵魂出窍,只听到自己抽泣着用嘶哑的声音说:“轮渡停了,它再也开不回来了。南……南边的风……”还没等我说完,爸爸已经夺门而出,大喊伯伯的名字。二姐怒视着我,她的眼神空洞又满含责备。我能听见爸爸和伯伯在外面说话,不一会儿他们就走了。
几周后我才再次见到大姐。这中间发生的事,妈妈没有告诉我们。现在我们一家人要盛装打扮后徒步去东岛,随身带了一把刚磨好的刀去参加大姐的婚礼。二姐和一位姑姑帮大姐切开新郎家准备的一块肉。切法非常讲究,得依岛上的规矩,还要按照新郎家的指示切成好多份。就在那样的重要时刻,妈妈却不帮大姐。她说和男人在岛上过夜的事让全家人蒙羞。大姐连忙高声说那一晚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和那个男孩睡在岛上不同的地方,她央求说她还不想结婚,甚至连肉都不知道怎么切。她说爸爸甚至不正眼看她,她说她想念大家。大姐边说边哭。这时姑姑让她别哭了,赶紧切肉。如果连这件事都做不好,那么连东岛一个庄稼汉都不会要她了。她现在应当感恩族人还能接纳她。所有人都知道嫁去西岛要比到东岛好得多,因为东面的大风让最勤劳的农夫也没有好收成。不过现在的情况下,大姐不应该再把妆弄花或浪费精力。按金门的规矩,在婚礼上新郎新娘必须要在每一桌宾客前面跪拜,才能拿到红包。
我很想大姐,但是她一整天都在忙,没办法像以前那样坐下来抱我。婚礼后全家一起走回村,我心里空荡荡的。妈妈说大姐已经不是我们族里的人了,她以后每年只在农历正月初二那天回来看我们,因为只有那天嫁出去的女儿才能回娘家。我想大姐,妈妈和姐姐肯定也想,但她们不会说出口。
大姐婚礼之后,二姐比以前更野了。她有一次甚至告诉我,她在台球厅后面和一个男孩接吻了。她说她已经不再在乎爸爸说什么了,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那样说让我感到很害怕。不管怎样,生活还在继续:爸爸和伯伯加入了民防队,妈妈和二姐开台球厅,我给妈妈帮忙。随着越来越多的士兵来到岛上,台球厅的生意越来越好,钱赚得更多了,妈妈很开心。
伯伯又来找爸爸聊天。他告诉爸爸:“那些当兵的品性低劣,别村也有一些女孩经历了王家村事件,甚至是那些大户村。”我透过石板窗缝仔细听着,之后我就可以问问二姐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伯伯还说军队有一个“绝密计划”以保证岛上女孩的安全;明天该计划就正式生效。爸爸问伯伯这个绝密计划是什么,伯伯并没有回答。爸爸带着希望的语气问道:“是要处罚那些当兵的?”“不是处罚。安抚,”伯伯说。“难不成还有奖励?”爸爸站起来,“他们玷污了我们的女孩儿还得到奖励?”
他们说的有些话我听不太懂,但我肯定他们在说发生在王莫莫身上的事。伯伯也站了起来,我透过窗户看到他们彼此的脸离得只有几厘米远,都有些红肿,好像喝过高粱酒一样,即使今天他们滴酒未进。
“老弟,坐下,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伯伯说,他的脸还是很红,但是语气已经比我预想的温和多了。爸爸坐下了。他们默默坐了一会儿,伯伯起身准备离开。他看着爸爸说:“一直以来我都在为咱们家族考虑。我不确定他们这样做是不是对的,反正只要当兵的不来惹咱们家,我就不管。”爸爸一反常态地一言不发。
我等不及二姐回家后再告诉她伯伯来过的事。我冲到台球厅,看到二姐站在一小群士兵中间笑着,一边轻轻地用手碰着一个又高又瘦的兵的胳膊。她看到我进来,稍稍退了几小步,转头开始收拾空杯子,脸上还是带着笑。我急着告诉二姐刚才听到的事,一蹦一跳地向她奔去,等着二姐来和我说话。有个站在我旁边的兵叫我别上上下下的,省得一会儿累死,引得周围听到这话的六七个士兵都哄笑起来。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是我马上停止了蹦跳,感觉自己的脸一下烧红了。有一个士兵仔细打量了我一眼然后转头对他的同伴说:“别这么对她说话,”他的语气很温柔,“她还是个小女孩呢,”他补充说,态度更为坚定。别的士兵低头把眼光移开,假装在看台球桌。这让我更糊涂,也更不自在,我不安地溜进厨房,妈妈正在里面洗碗,这以前都是大姐的事。
过了好久,二姐终于过来拉住我的手,我们一起溜出去,二姐拿出一根烟准备点。我因为太兴奋都来不及对此表示惊讶,便脱口而出爸爸和伯伯争论的事情。“哦,这有什么,”二姐大声说,“爸爸小时候曾被伯伯打得半死不活。爸爸知道自己的地位。他也只能在我们身上出出气;伯伯才是真正的大家长。他们吵什么来着?”我告诉她所有我能记得的关于“绝密计划”的事。她向我凑过来,直直地看着我说话,烟头里冒出一缕青烟环绕住我们。她缓缓地说,“我已经知道所谓‘绝密计划’是什么了。我明天就带你去看。”
第二天一早,二姐带我穿过村里迷宫般的老房子,来到村井边其中一栋被废弃的房子前。在门口,她把木头门闩移开,推开了大门。她回头张望了一下,把我拉进了院子。我马上发现这个房子不一样的地方。所有从院子通出去的门都是一样的——不是传统的双扇门,而是和我们学校一样的单扇门。门上也和学校一样标记着数字。而且这房子里的门比村里一般祖宅要多。我正在想这是不是村里的新学校,二姐抓住我的手拉着我走向一个写着“12”的门。当我们经过那扇薄薄的门进到一个小房间的时候,我可以感受到清晨空气的冰凉,仿佛步入了一个秘密山洞。这个房间又小又暗;窗户和岛上现在所有人家一样,挂着外黑内红的窗帘。一张看上去还算新的单人床占据了大部分空间。门边有一张小小木桌,桌上放着个小脸盆,还有一面梳妆镜,前面摆着凳子。
“每个房间都有浴缸!”二姐大声喊道。我在想我们只看了这一间房间,她怎么知道每个房间都有浴缸呢。床上叠好的粉红色床单吸引了我。我想过去摸摸那叠床单。我试着想象这是我自己的小房间。我想尽管二姐根本没在看粉色床单,她一定也很喜欢这个房间。
我隐隐约约听到外面有军用卡车停下的声音。一个男人的声音透过花格窗传来,“欢迎来到军中乐园,姑娘们!你们在履行爱国主义职责的同时也必须遵守军中纪律。”
“他们已经来了?”二姐小声说。转瞬间,她已经穿过房间,把我拉出门外。我记得伯伯说过今天是个什么日子,但是我忘了把这句话告诉二姐了——我以为并不重要。“快点!”她对我嘘声说。我们跑过院子,经过标着数字的一扇扇门奔向出口。二姐在旧的大门口快速停了下来,但我没来得及停住,直接撞到了一个正要进来的人。
一个女人。
不,是一个女孩。大概和我姐姐们的年纪差不多,也可能要大一些。她看起来和我一样惊讶,但她马上给了我一个微笑,然后招了招手。我有些害羞,也向她招了招手,慢慢移到二姐身后。那个女孩看上去很友好,但她脸上还多了一点什么。悲伤,是的,她还很悲伤。过了一会儿,她把脚边的旧手提箱拎起来,向门内走去。
二姐把我推到门外。一小队士兵正站在那儿看着两个女孩穿着高跟鞋从卡车上爬下来。那些士兵看着那两个女孩的眼神让我想到台球厅他们看二姐的眼神,只是现在他们显得更……饥渴。我感到自己脸红了,一阵不祥的感觉向我涌来。
几个女孩拖着行李箱向房子走去。她们看到我们并不像刚才第一个女孩那样惊讶,但士兵们发现我们的时候都开始大声起哄。我听到一个人大喊了一句:“看来我们又多了一两个831了,你俩想当特约茶室的服务员吗?”别的士兵笑起来。二姐和我仓皇逃走。
二姐警告我说最好不要出卖她,像我把大姐去小岛过夜的事说出来那样。我向她保证一定将我们今天去那个房子的事保密。我想问问她能不能和我们在那儿看到的女孩交个朋友,但我没问出口。过了好多天,我才又鼓起勇气回到那个房子偷看。在院墙外,士兵们排着长长的队伍,缓慢移动着。窗户上挂着一个小牌子写着,“831编制——军官票200元,士官兵票150元。”士兵们把钱通过一个小窗交给里面的兵,里面的兵递回一张纸。有的士兵们拿着那张纸的表情十分怪异。然后,他们就走到房子内院,继续在某一个房门外排队。除了凌晨,全天都有人在排队,直到宵禁时间。突然,我好像看到了那个只有一只耳朵、在夜市轰炸后帮我找到爸爸的那个兵,但是他转身转得太快了,我没看清楚。之后,我再也没去过那个地方。
***
二姐说,因为我这次保守了秘密,她可以重新信任我了。她还问我是否愿意掩护她,我当然说愿意。她跟妈妈提出要带我去找沼泽地看黑脸琵鹭,妈妈答应了。我们走到村口时,二姐说我们并不是真的去看黑脸琵鹭,但如果爸妈问起,我必须这样回答他们。她还告诉我黑脸琵鹭长什么样,让我复述了好几遍。
当我们走到村口时,墙后突然窜出一个瘦高的男生。我吓了一跳,但二姐笑了,向他走去,拉住他的手。我认出他就是台球厅里二姐碰过胳膊的那个士兵。他低头轻吻二姐的嘴唇。我突然想起自己告诉过爸爸,大姐在小岛过夜的事,巨大的愧疚感冲击着我。二姐冲我微笑,这表示她知道我是可以被信任的。我觉得很自豪,对能参与她的秘密还有点激动。
那个男生告诉二姐,他们排正在海滩边的沙堆里埋地雷。他不断强调这些地雷是多么重要,这样大陆那边的“水鬼”就不会从海峡那边游过来,还杀死哨兵了。他还说,如果金门失守,那台湾本岛也将沦陷。我听不懂,只知道我们不能再去海边了。反正爸爸总是说,我们既不是大陆人也不是台湾人。“我们是金门人。”是岛民。二姐一直漫不经心地听着,直到那个男生开始说他多么想念他在台湾本岛的家人。他看上去快哭了,二姐抱住了他。他们估计忘记了我的存在。
二姐开始每周都带我出去“看鸟”几次,其实就在村口和那个男生约会。他们对我很好,常逗我笑,但有时候他们也会旁若无人地聊天。我最喜欢他们抓我的手荡秋千,就像以前爸爸和大姐一样。我们通常都会去高粱地边的防空洞。我坐在防空洞门口的台阶最上面阅读那个男生带给我的漫画。如果有人靠近,我必须提醒他们,但从来没人来过。他们偶尔会在底下待好长时间,如果看完漫画他们还没上来,我就会觉得很无聊。但即便这样我还是愿意去。
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坐在防空洞门口,沉浸在最新的漫画中,都没注意到天色渐暗,直到几滴雨滴落到漫画书上。几分钟后,就下起了倾盆大雨,二姐和那个男生从底下跑上来,边跑边笑。男生从我身边走过,站在雨里,弯腰伸手去拉二姐。二姐笑着,拉过他的手,他抱住二姐在雨中转圈。自从夜市轰炸之后,我还从没这么高兴过。我从内心深处感到温暖和安全。已经很晚了,二姐没时间换已经淋湿的衣服,必须直接回到台球厅工作。我走回家,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任由大颗的雨滴落在我的脸上。
爸爸把我叫到祠堂。我浑身湿透地站在祖先和神明的牌位前面。相框里的爷爷和奶奶盯着我看。爸爸上下打量我一番,问道:“妈妈说最近你常去看鸟。你跟我讲讲?”“是的爸爸,二姐带我去沼泽地看黑脸琵鹭。”爸爸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真的吗,妹妹?”他问。“真的,爸爸,黑脸琵鹭身子是白的,脸是黑的,嘴巴底部是圆勺形,它的腿比普通白鹭要粗。”我背诵道。爸爸盯着我看了好久,然后慢慢转头看向祖宗牌位:“妹妹啊,黑脸琵鹭春天飞到北方去,只有冬天才在我们这儿。”我等着他继续说点什么,但爸爸只是一直看着牌位上的爷爷的照片。我开始发抖,最后终于鼓起勇气溜出去。我没告诉二姐爸爸知道黑脸琵鹭的事。
***
我正坐在防空洞的台阶上,突然一声爆炸把我震了起来。我觉得应该不是轰炸,轰炸声要更响。我四处张望,寻找宣传弹打下来的白色传单。纸片从沼泽地上空飘落,我想象中下雪就是这个样子。我小心地跨过庄稼,匆匆忙忙想抓些纸片。说不定这次会有漫画。
但是雨后地上很湿,等我捡起来的时候纸上的油墨已经花了。我很失望,一回头却看到一个男人正向防空洞走去。
是爸爸。
我不知道为什么爸爸会在这儿;这个防空洞从来没人用过,它甚至根本不在我们村里。爸爸跟踪我们来的?我必须得提醒二姐,但是泥很厚,我没法跑得足够快。
等我赶到防空洞口的时候,爸爸已经沿着台阶下去了。一声尖叫回荡在窄窄的走廊里。爸爸把一个男生拉出来,把他往墙上推。男生全身赤裸,站在那儿想用手遮住下体。爸爸开始打他的时候,他就把手挡在脸前,我看见了他的小鸡鸡。二姐一只手抓着衬衫从台阶跑上来。我听见她尖叫着让爸爸住手。那个男生倒在地上,还在试图远离爸爸。然后他不动了,我想他肯定是死了。爸爸踢了男生一脚,转头朝向二姐。他对着二姐破口大骂。二姐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清,爸爸扇了二姐一个耳光。二姐踉跄地走向那个男生,跪倒在他身旁。爸爸也要走过去,我想把他拉回来,但爸爸转头狠狠地把我推开。我很害怕他会像对那个男生一样把二姐打死,所以我用尽全力飞快跑到门上有数字的房子,向那里的士兵们求救。
士兵们跑得比我快,等我赶到防空洞的时候,他们已经让爸爸停手了。他们把那个男生抬到军用卡车的后面,还有一些士兵把爸爸塞进一辆小车里带走了。二姐坐在地上默默流泪。没过多久,她站了起来,试图把头发理顺。她把扣子系好,跟我一起走回家找妈妈。
***
爸爸由于殴打军人必须入狱。妈妈说爸爸打碎了那个男生的下巴,还打断了他四根肋骨,他的脑子里面也有什么东西被打坏了。妈妈说殴打被派来保护我们的军人是不爱国的表现。二姐从此以后再没和爸爸说过话。她仍然在台球厅上班,但那些当兵的再也不说要跟她结婚什么的了。当二姐摸着她肚子里的宝宝时,她会露出微笑,但她的笑里还是带着悲伤。我为自己即将成为阿姨兴奋不已。妈妈变得和善了许多,但也仅仅是对我。我想可能是因为二姐变胖了吧,而我只有27公斤重。也许今年我会被选上参加城隍爷出巡大游行了。
关于作者
随着人生这场奇遇的时光飞逝,卡坦雅·吉安森(Katannya Jantzen)认定,她住在哪儿,哪儿就是乐园。她不定期地旅居在台湾、洛杉矶和不列颠哥伦比亚沿海地区。从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毕业后,她从事过各种工作,教书、打鱼、研究苔藓植物,甚至在马戏团打工。她偏爱战争背景下的故事,不仅仅是战争对于女人和女孩的影响,更是大时代背景下对全人类的影响。